互为比邻的大国如何友好相处，是一个世界级难题

吴孟克

1988年以来的最低点

《世界知识》：今年以来，尤其是6月18日中印加勒万河谷边境冲突发生以来，中印关系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认识当前的中印关系呢？

胡仕胜：当前，中印关系一路“下探”，可以说已经跌到了1988年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访华启动双边关系正常化以来的最低点。双边关系正常化所取得的成就几乎被“逆转”，两国关系出现了三十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全面恶化状况。当前，中印边境事务磋商和协调工作机制仍在运转，中印两军举行了多次军长级的对话，但这些都是出于危机处理和损伤控制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善关系。

长期以来，中印关系是由几根重要支柱支撑着。

经贸关系支柱。虽说经贸关系因为中印经贸往来体量尚有限不能说是两国关系的“压舱石”，但仍然是两国合作最为聚焦、体现得最具体的地方。今年印度单方面推动切割双边经贸关系，推动产业链对华“脱钩”。尤其是打击中国资本在印度的投资，给中国商界之于印度市场的信心以沉重的打击。过去人们常说，发展中印关系最好的办法是共同把合作的“蛋糕”做大，让大的合作冲淡分歧所占的份额和影响力。目前由于印度单方面的行为，中印两国合作的“蛋糕”大幅收缩了，分歧也就显得更大。

安全和战略关系支柱。目前中印边界对峙仍在继续，可以说一度处在第二次中印战争的边缘，很难说双方还存在什么互信。在战略层面，印度方面也频频采取针对中国的举动，尤其是和美国、日本、澳大利亚频繁互动，四国组成了所谓“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就在最近的10月6日，四国外长于东京举行会晤。按照美国助理国务卿比根的说法，四国之间已经结成了“印太小北约”，其针对中国的意味无疑是很强的。而且这四国还在推动所谓的“供应链弹性倡议”，实际上就是要谋求在国际产业链上“去中国化”。可以说，在安全和战略层面，中印之间的战略互疑甚至是战略敌视已经大大深化了。

民间交往支柱。正在肆虐的新冠疫情本来就为双方社会的交往增添了巨大的阻碍。尤其是印度方面的疫情防控工作不尽如人意。借着今年中印爆发加勒万河谷边境冲突的“机会”，印度又陆续封禁了包括微信和支付宝在内的一系列中国公司开发的手机应用程序（“中国app”）在印的使用，这就给中国民众在印度的日常生活平添了巨大不便，阻碍了中印两国人民之间的交流。双方彼此之间的歧见可能也会因此更趋深化，这最终又会反过来影响两国政府的决策，形成恶性循环。

高层引领支柱。传统上，这无疑是维持中印关系最粗壮的一根支柱，中印两国领导人平均每年都在各种场合有四、五次见面机会，包括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上海合作组织领导人会晤、二十国集团领导人会晤等。但是今年由于疫情的影响，各大多边机制全部都视频化了，两国领导人见面机会也大幅收窄。更值得注意的是，印度总理莫迪和整个印人党团队在国内引导印度社会仇华、恐华，使自己也陷入和中国的对立而不能自拔。2018年和2019年，中印两国领导人的非正式会晤都达成了一系列共识。但是所有这些共识，主要是由于印度方面主动恶化中印关系的原因，几乎都落空了。连高层引领都出现了如此之大的问题，中印关系未来能不能走出当前的困局，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

印度对华外交“大冒险”

《世界知识》：那么，又是哪些因素，造成了当前中印关系的状况？

胡仕胜：中印双方本来就存在一系列分歧，1988年开始的中印关系正常化只是把这些分歧“搁置”了，而没有消除它们。第一，西藏问题。印度一直对中国之于西藏的合法主权有抗拒心理，历史上曾试图把西藏变成中印之间的“缓冲国”。现在印度还在积极为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后事”做准备，试图继续以西藏问题牵制中国。

第二，边界问题。中印双方对两国之间的“实际控制线”理解差异极大，操作起来冲突性极强，1962年的中印战争就是由此而起的。而如果没有莫迪印度对中国领土的蚕食，也不会导致今年加勒万河谷冲突的发生。

第三，贸易失衡。这本来是发展带来的问题，印度作为技术相对落后的后发国家，出于经济理性不得不从中国进口消费品和资本品。发展的问题理应通过发展来解决。但是莫迪政府现在却逆潮流而动，通过完全破坏双边经贸关系的方式，压缩印度的对华贸易赤字。

第四，“区域主导权之争”。印度长期对中国与印周边国家的正常合作心存芥蒂。特别是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却被印度认为是针对印的“战略围堵”。其实中国是想通过加速区域经济一体化，让中国和中国周边国家从合作中受益。可以说，虽然中印边界问题给两国关系带来的冲击力大，干扰系数强，但中印两国的核心矛盾还是所谓“区域主导权之争”。印度认为，南亚次大陆和整个印度洋地区都是印度的“势力范围”，而中国在这个区域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这个“问题”在印度外交安全精英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中印边界争议。

第五，互信严重缺失。这是以上四方面分歧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当前，中印关系已经被零和博弈的心态、尤其是印方的这种心态所主导了，两国在信任赤字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梳理两国存在的结构性矛盾，可以看出，自1988年以来没有一个得到解决，且自莫迪执政以来，两国在所有这些方面还在大踏步地倒退。而国际大环境的变化，尤其是中美关系的变化，更加快了中印关系恶化的速度。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中美关系急剧恶化了。在印度看来，这为印实现“弯道超车”，超越中国，加速崛起带来了“机会”。印度很多外交安全精英判断，中国很可能在中美博弈对抗中失败，甚至要垮掉。1962年的中印战争给印外交安全精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让他们觉得印度一直活在“中国的阴影”下。所以他们就更加积极试图抓住中美对抗的“战略机遇期”，希望通过主动恶化中印关系的方式，在与美国打交道的时候获得更多的战略利益。他们评估，与美国合作给印度带来的收益要比与中国关系恶化带来的损失要大。

中印关系加速恶化还有一个因素即当前印度整体决策团队的“右倾化”“强硬化”“冒险化”，甚至可以说整个莫迪的外交安全团队中莫迪自己反而成了最为“温和”和“务实”的一个。以现任印度外长苏杰生为例，他在2019年11月的一次講话中就说，当前印度的外交政策就是要冒险，小冒险小收益，大冒险大收益，没有冒险就没有收益。但是中国的国力数倍于印度，印为什么敢奉行当前的对华“大冒险”政策呢？因为印度认为美国与自己站在同一个阵线。综上所述，中印两国当前从结构性矛盾、再到战略大环境、再到印度执政团队的政策倾向，全都指向中印关系恶化，两国关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难理解了。

中印应携手为发展中世界开创公平公正新秩序

《世界知识》：吸收过往的经验教训，中印两国想要发展出较为良好的关系，又应该遵循一种怎样的思路？

胡仕胜：比邻的大国如何友好相处，这是一个世界级难题。中印两国都有大国雄心，都有悠久的文明，都自认为是伟大的民族，又同时处在崛起的过程中，双方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几乎是必然的。历史上，法国和德国两个国家打得“头破血流”，但至少其民族、文化、价值取向还是紧密纠缠在一起的。相比之下，中印两国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在漫长的历史上，由于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的阻挡，中印之间的交流实际上非常之少。在1950年建交之前，双方几乎没什么往来，即便是建交之后双边民间往来也难称密切。

中印兩国对于历史的认知是大相径庭的。中国对于殖民时代历史的基本态度就是推倒重来，印度却积极谋求要继承英帝国的“殖民遗产”，比如英属印度在中国西藏的“特权”。20世纪50年代中印有过一段友好的历史，“中印是兄弟”，但那时候事实上是把一系列问题搁置了。195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西藏平定叛乱，新中国中央政府的军队才第一次触碰到了中印边界，这也使得两国真正的“互为邻居”了。从那时起，两国间的冲突就没有停过。

近年来，随着中国和印度各自加速崛起，两国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利益覆盖区交汇之处也越来越大，双方却缺乏有效的机制来管控利益交汇地带的矛盾。具体来说，就是中印两国在南亚次大陆和印度洋地区的矛盾。现有的中印两国都参加的多边机制，只有一个南亚区域合作联盟聚焦南亚地区，不过中国在里面只是观察员国，说不上话。而且2016年印度借口“巴基斯坦支持恐怖主义”把这个机制给“废”了，现在已经基本停摆。这种状况，导致中印两国在区域层面的利益冲突缺乏管理，“区域秩序之争”越来越激烈。当前，已经出现了两套战略体系的博弈，即中国以“一带一路”倡议为代表的国际互利合作共同发展的体系和印度依靠美国排挤中国的“印太”战略体系之间的博弈。两套战略体系激烈碰撞，中印两国的友好相处又从何谈起？

这个问题，是值得两国外交安全界重新思考的。过去人们讲要“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但是现在两国面临的整体战略环境都变了，要怎么开发？又能开发些什么？现在中国和印度的争议，已经越来越“搁置”不下去了。因为中国是较为强大的一方，发展更为迅猛的一方，这就让争议中较弱的一方印度感受到了“战略挤压”，积极要打破“搁置争议”的状况。印度认为，中国是要等自身的实力进一步增强后，按照中国的方案、规则和主张来解决两国的争议，这是它无法接受的。

“搁置争议”是为了着眼大局。而当前最重要的大局就是人类所面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冠疫情的暴发使得大变局加速到来了。当前，中印两国都想抓住这个大变局中蕴含的机会。印度当前抱的是一种零和博弈的心态，试图以牺牲中国的方式来成就自身，这种心态使中印两国发生冲突几乎成为必然。但如果中印都认为世界大变局是因为发展中国家、亚洲国家要崛起，而发达国家竭力要保持自己的主导地位，所以带来了种种动荡，中印两国就可以联手利用这个大变局为整个发展中世界开创一个更加公平、公正的世界新秩序，同时也让中印两国在世界新格局中都处在一个更有利的位置。

印度受“殖民遗产”的影响太深，整个高层精英是西方化的，自认为是西方俱乐部的一员。但印度的外交安全精英应该认识到，无论政治站位如何，印度归根结底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印度和发达国家联合在一起针对另外一个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就会自动把自己原来占有的位置让给印度吗？况且，中国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牺牲掉的。现在印度想通过搞垮中国来成就自己，很可能是中印同时受损，而且印度受到的伤害要沉重得多，最后致使中印所代表的整个发展中世界受损。

面对印度咄咄逼人的态势，中国也有必要转换思维。过去人们经常说，中国的战略重心在西太平洋，要“谋东稳西”，认为印度是“次要战略方向”。但现在必须认识到，次要战略方向也有牵动整个战略格局变化的潜力。印度人就是摸透了中国“谋东稳西”的心态，所以莫迪政府才敢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形成一条“实际控制带”

《世界知识》：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您认为中印两国可以采取哪些具体的步骤，管控两国关系滑落的幅度。

胡仕胜：边界问题是这一轮中印关系恶化的导火索，首先还是要在这个方向做一些工作。第一，中印双方中央政府有必要努力就管控边界局势达成共识，并让一线官兵——尤其是印度的一线官兵清晰无误地了解和贯彻其中央政府的政策。第二，双方在边界冲突中有必要坚持一些底线，尤其是要杜绝发生伤亡。本次加勒万河谷事件的起因是印度方面一线边防部队首先对我进行夜袭、偷袭，并造成我人员伤亡，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是要还击的。另一个要坚持的底线是不能开火，因为一旦冲突超出肢体冲突的限度，那就不可能只局限在边境一线了。第三，双方有必要习惯在边境地区发生肢体冲突的“新常态”，这样通过不断的肢体冲突，或许能够形成一个双方都确认的“实际控制带”。第四，要管控中印边界冲突对整体双边关系的“外溢”效应，不能让边界冲突殃及整个双边关系。双方还是要坚持对话，每次肢体冲突后都要加强协调。这样，再过个三四年时间，当一条中印都确认的几公里宽的“实际控制带”出现，边界问题对中印关系的干扰就会小很多。

关于作为中印关系矛盾核心的“区域秩序之争”，我认为正确的思路还是要采取“中印+”的模式，将整个南亚次大陆和印度洋地区都打造为中印合作的示范区。而继续秉承传统的势力范围思路搞零和博弈，是没有出路的。

中印关系要走出今天的泥潭，领导人的高层引领仍然很重要，这根“定海神针”不能轻易放弃。哪怕能够落实的不多，也比中印关系彻底失去抓手强。中印是互相搬不走的邻居，两国都具备足够多的伤害对方的资源，互相争斗只能让第三方得益，尤其在当前面临大变局的情况下。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箭在弦上”了，因为彼此斗争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会在未来的一百年中继续被发达国家压制——这是中印两大正在实现伟大复兴的民族都必须要意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