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具象:罗浮山地理意象的诗歌构建
2020-11-23林献忠
作者简介:林献忠(1980-),男,河北内丘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历史人文地理。
摘 要: 本文通过信实文献的梳理,讨论了罗浮山山名的由来,认为“浮山浮罗”现象源于宗教文化的传播。罗浮山远处岭南,在唐代却是“名满天下”,原因是移民回溯和宗教文化的传播。通过分析唐代诗歌对罗浮山的书写,笔者认为罗浮山人间仙境地理意象由隐逸、神仙、仙境、胜境这一组意象链构成。
关键词: 罗浮山;地理意象;诗歌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215/j.issn.1674-3733.2020.36.182
罗浮山不仅是广东名山,更是岭南文化的地标,自唐章怀太子李贤在《后汉书》注解了“浮山浮罗”现象后,其玄幻的形象渐次铺开,后世文献或多或少,都对此“信以为真”,于是“神仙隐逸”成了罗浮山的文化标签,超越了其瑰丽的自然风光。笔者梳理了唐代诗歌对罗浮山的意蕴书写,[1]发现诗歌中描述了罗浮山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仙逸传说景观,在“诗言志”品格塑造下逐渐形成了隐逸、神仙、仙境、胜境,四种意象。这四种意象组成了罗浮山的意象链,使罗浮山逐渐形成了人间仙境的整体地理意象。
1 罗浮山的神奇由来
罗浮山位于广东省博罗县,正史文献中最早出现罗浮山一名是在唐代。下面三则材料可以看出罗浮山一名的来历。
(1)《汉书》卷28《地理志》载:南海郡有博罗县[2]。不见有罗浮山的记载。
(2)清王先谦《汉书补注》南海郡博罗条引南朝梁刘峻注:“有浮山,从会稽浮往博罗山,故置博罗县。”[3]
(3)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卷《郡国志》载南海郡博罗,唐李贤注曰:“有罗浮山,自会稽浮往博(罗)山,故置博罗县。”[4]
材料中“浮山浮罗”这一超自然现象就成为了后世文史作品构建罗浮仙境、仙居、仙事意象的肇始。据此,这一山体“乾坤大挪移”现象出现的时间应不晚于南朝梁。山体这样幅度的“大挪移”绝无可能,然而自注解《后汉书》之后就逐渐出现并延续这种现象的描述,原因可能与道教在岭南的传播相关。如道家经典《云笈七签》载“十大洞天者,处大地名山之间,是上天遣群仙统治之所。”就认定罗浮山為道教第七洞天[5]。据此而言,“罗山”本而有之,“浮山”这一原本是蓬莱仙山,也随着道教的传播,“浮”来广东与“罗山”相合,成为道教仙山。
2 罗浮山何以名满天下
罗浮山“隐居”岭南,对于中原文化圈而言太过蛮荒遥远,甚至连异域都称不上[6]。然而罗浮山却在唐人诗歌中显得特别另类,既是士人精神归宿,也是旅游胜地,更具神异品格,究其可能的原因有三:
一是移民所致的文化溯回。从秦朝末年,秦始皇扫灭百越,设置南海郡,即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年[7]。到了赵佗(今河北正定人)自立南越武王时,常越岭骚扰长沙国,“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发兵于边,为寇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8]。1972-1974年,在长沙马王堆出土了西汉地图,其中有一幅驻军图,[9]该图上所绘范围为长沙国南部,图上标注的居民约700多户,其中15个里[10]标明“今毋人”,5个里标明“今不反(返)”[11]。据此地图,这里人口损失如此严重,不能排除逃往长沙国其他地区的可能。
二是使者的往来与迁谪流徙人员,也增加了岭南文化的曝光度。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元年),陆贾奉命出使南越,陆贾回朝复命后撰《南越行纪》,称“罗浮山顶有胡杨梅山桃绕其际。”[12]这是罗浮山为中原人士所知之始。到了唐代,贬谪流放性的移民返乡,也大大增加了岭南胜境在北方的“推广度”。唐朝名相张九龄其祖先就是从北方迁到南方的。“始兴张氏亦出自晋司空华之后,随晋南迁,至君政,因官居于韶州曲江。”[13]岭南是唐代流放罪犯和谪官的主要地区,他们往往携家前往。流放者大多生还岭北,但也有一部分人死在岭南,家属因无力北归只好定居当地。这样的移民数量并不很少[14]。据此可知,流放或迁徙到南方北人的北返,以及定居南方的北人与故乡的信息沟通,都会增加南北文化的互动,这样一来一往,岭南著名的胜境罗浮山,便逐渐成为士人心中的猎奇之地。
三是道教的传播使罗浮山成为岭南文化标签。罗浮山神仙秘境意象的产生与道教在岭南的发展关系密切。道教为中国本土宗教,一般认为产生于东汉末年,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成熟。到了唐朝,道教得到统治上层的重视,其发展可谓盛极一时。[15]因为道教尊崇的创始人老子,名李聃,与唐王朝皇族同姓,“唐朝皇帝从家族的缘由出发都支持道教”[16]。道教俨然成了唐王朝的国教。一时间道教文化在唐代的地位尊崇,这使得唐代诗歌中罗浮山神仙秘境意象也十分显著。究其原因,在于道教宗教文化赋予罗浮山的神秘品格。道教在宗教观念上,承袭了古代鬼神崇拜内容,以黄、老道家思想为理论根据,表现为炼丹修仙。而茅山道人葛洪在罗浮山的“修仙”行为就成了罗浮山神仙意象的直接来源。
3 罗浮山人间仙境意象的构成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论重要的审美观念。钟嵘《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7]此言物之施与人的感知,形成舞蹈、文学吟诵等各种表现形式。《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8]说明文学作品的意象有物的情感基础。袁行霈认为:“物象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个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和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和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即意象中的那个“意”的内容;因此可以说,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9]通过考察唐代诗歌中对罗浮山书写,笔者发现,罗浮山的地理意象是个复合意象,具体而言是三种景观形成的四种意象。即罗浮山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仙逸传说景观;四种意象分别是隐逸意象、神仙意象、仙境意象、胜境意象,这四种意象就组成了罗浮山的意象链,使得罗浮山在诗歌作品的描述中逐渐形成了人间仙境的整体意象(图1)。下面分述罗浮山意象链的构成。
(1)隱逸意象。唐代诗歌中对罗浮山隐逸意象的想象。诗人李白一生游历,然而却没有亲自到过罗浮山,他诗歌中描写的罗浮山多是一种罗浮隐逸圣地意象的想象。如其《留别贾舍人至(其一)》对罗浮秋月的描绘:“大梁白云起,飘飖来南洲。裴回苍梧野,十见罗浮秋。”诗人想象着在苍梧之地逡巡徘徊,又仿佛多次感受到了罗浮的秋天绮丽美景。又其《禅房怀友人岑伦》:“婵娟罗浮月,摇艳桂水云。美人竟独往,而我安得群。”不止是罗浮的秋天,罗浮一轮月,也让诗人感到孤独之意。罗浮山在李白想象中是蛮荒遥远的,而这种想象正可作诗人遁世隐逸好去处,李白在诗中不止一次的书写罗浮山适于隐逸的地理意象。在《江西送友人之罗浮》一诗中说:“君王纵疏散,云壑借巢夷。尔去之罗浮,我还憩峨眉”。这首诗把罗浮山与峨眉山并举,同列为休憩归隐圣地。但欲隐还休的矛盾心理让诗人无法释怀。《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其一)》:“余欲罗浮隐,犹怀明主恩。踌躇紫宫恋,孤负沧洲言”。人在江湖漂,世事功名总被牵绊,归隐就成了诗人心向往之,身不能至的遗憾,偶尔遇到一位隐者也会让归隐之情频泛涟漪。又《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罗浮麻姑台,此去或未返。遇君蓬池隐,就我石上饭。空言不成欢,强笑惜日晚。”辗转流离的诗圣杜甫,也想象着要在罗浮山下信步骋怀,其《咏怀》:“南为祝融客,勉强亲杖屦。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就表达了此种意愿。不仅有对罗浮山整体的归隐想象,唐诗中还有比较具体的隐逸描写,黄滔《寄罗浮山道者二首(其一)》:“天际双山压海濆,天漫绝顶海漫根。时闻雷雨惊樵客,长有龙蛇护洞门。泉石暮含朱槿书,烟霞冬闭木绵温。林间学道如容我,今便辞他宠辱喧。”这种龙蛇护佑,林间学道,甚至有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豪气。这种豪气来自于罗浮山的魔性吸引力,让人入梦入幻。
(2)神仙意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罗浮仙人意象得到了诗人的具化想象。罗浮仙人传说引人入胜,黄滔仅仅是“听说”,其《寄罗浮山道者二首(其二)》:“有人曾见洞中仙,才到(一作见)人间便越年。”李洞《赋得送轩辕先生归罗浮山》:“诗(一作符)帖布帆猿鸟看,药煎金鼎鬼神听。洞深头上聆仙语(一作觉船过),船(一作楼)静鼻中闻海腥。”这里已经可以听到神仙语,距离见到神仙更加接近。《将游罗浮留诗》:“麻姑笑我恋尘嚣,一隔仙凡道路遥; 飞去沧州弄明月,倒骑黄鹤听吹箫。”这种与仙人近距离接触,更激发了世人修仙的欲望。诗人施肩吾欲修仙脱俗,每日不忘探看灵砂,奈何俗务缠身,他在《自述》中写道:“箧贮灵砂日日看,欲成仙法脱身难。不知谁向交州去,为谢罗浮葛长官。”仙人的生活怎样呢?贯休《送轩辕先生归罗浮山》:“龙马便携筇竹杖,山童常使茯苓精。”而一旦修道成仙,身随飘逸自如却又要面临另一个困境:“自此尘寰音信断,山川风月永相思。”[20]
(3)仙境意象。得道成仙,自是人间想象,与具有仙境意韵的罗浮人沟通交流,能拓展普通人对仙人的空间想象。诗歌中对罗浮山人的具象书写,让罗浮山本身平添几分仙意,这与世人内心隐逸意愿交织在一起。韩愈《送慧师(愈在连州与释景常、元惠游。惠师即元惠也)》:
惠师浮屠者,乃是不羁人。十五爱山水,超然谢朋亲。
......
前年往罗浮,步戛南海漘.大哉阳德盛,荣茂恒留春。
(4)胜境意象。诗歌中对罗浮山胜境具象书写。仙人、仙境、仙意、仙韵都离不开罗浮山自身胜境,其自然美景、仙观楼亭、铁桥飞瀑都让人依依流连“有心期”。罗浮山山峰林立,山路崎岖,天高云淡,却给人无尽想象,刘禹锡《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君言罗浮上,容易见九垠。渐高元气壮,汹涌来翼身。”李德裕《题罗浮石(刻于石上)》 :“清景持芳菊,凉天倚茂松。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诗歌中对罗浮山的远景描写和整体观感,让人生出“名山何必去”的慵懒,同时也认可了此山魅力无穷。而走进山中却别有雅致。杨衡《送郑丞之罗浮中习业》:“始从天目游,复作罗浮行。云卧石林密,月窥花洞明。”唐人诗歌中对罗浮山书写最为仔细的当属何仙姑,其《凤台云母》诗:“凤台云母似天花,炼作芙蓉白云芽。笑杀狂游勾漏令,更从何处觅丹砂?”又《有道士自罗浮之增城口占三绝寄家(其一)》:“铁桥风景胜天台,千树万树梅花开。玉箫吹过黄岩洞,勾引长庚跨鹤来。”何诗中的凤台、铁桥、黄岩洞,都是罗浮知名胜境,后世诗文也对这些景点的接力式书写,使其成为罗浮必游之处。如曹唐《送羽人王锡归罗浮》:“铁桥通海入无尘(一作津)。龙蛇出洞闲邀雨,犀象眠花不避人。最爱葛洪寻药处,露苗烟蕊(一作雨)满山春。”出了铁桥,该诗也增加了一个景点——葛洪寻药处。从诗歌描述中可以看出,唐代罗浮山已修建了许多道观亭台,供游客、信众游玩住宿。
唐诗对罗浮山的书写越来越详细具体,人们对岭南的认知随着时间日益深刻,宗教文化塑就了罗浮山奇幻的来历,南北文化交流的纵深发展,让罗浮山从文化上突破地域空间。在唐代,时间、历史、文化、地域四者的交互作用下,以诗歌形式的文学书写构建了罗浮山三种景观的四种意象,使其蜚声海内外,吸引着源源不断的信客来此朝圣。至此,罗浮山的地理意象基本已经成型,唐代以后诗文中的罗浮山更充满生活意味。而千变万化的罗浮山,在文人骚客的笔下,拥有了独立山格。“罗浮南海外,昔日已闻之。千里来游览,幽情我自知。”[21]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罗浮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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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李群玉.送隐者归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