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记
2020-11-23苏胜全
苏胜全
我喜欢看云,想知道云之彼端有什么。这大概源于大理有云、有云的传说。大理的云干净纯粹,連变化都有着孕育的味道,其中最有名的是望夫云。
传说望夫云是南诏国阿凤公主的化身,她与苍山上的一个年轻猎人相爱。南诏王反对,请来罗荃法师将苍山猎人变成石螺打入海底,公主因此郁愤死于苍山玉局峰上。其精气化为一朵白云,怒而生风,要把海水吹开和情人相见。后人便把这朵云称为望夫云。望夫云,只出现在在冬日苍山的玉局峰上,亮如银、白似雪,洁净而奇丽,柔美而轻盈。蓦地,它却由白逐渐变黑,越升越高,身影也愈拉愈长,形如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披头散发,罩着一件黑色丧衣,好像在俯视着茫茫洱海大喊大哭。望夫云一出,倾刻间洱海上就会狂风大作,海浪滔天,大有不吹干海水不止之势。随即苍山顶上乱云飞渡,涌出了更多的乌云与望夫云溶为一体,继而整个大理坝子风雨交加,闪电雷鸣,很长时间才会停止。
望夫云曲折动人的传说,在大理几乎家喻户晓。应该是30年前了,我6岁的样子,星期一,外公带我去赶集。那天整个大理坝子的天分外蓝,蓝得像能挤出汁液来,没有风,也没有云。依稀记得外公和几位老人担忧着谈着天气,说不正常。集还没赶完,天色大变,烈日当空骤然变成漆黑一片。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地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狂风大作,街上的幌子,小摊,行人,仿佛都被风卷走了,全不见了,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各色蔬菜水果。一道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沉闷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暴雨说来就来,顷刻就把整个坝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外公拉着我躲在本主庙里,老人们叹着气说,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了。
后来我知道,那天死了28个人,隔壁村子一家祖孙六口人全部葬身洱海,小的那个是我的同班同学。那一天,外公在本主庙里给我讲了望夫云的故事。也许从那时起,云在我的世界里,与死亡有关;云之彼端,是死后的世界。
上学后慢慢读的书多了,知道了一些知识,有的现象可以用科学解释了。科学上说,望夫云完全是因为空气高速流动而造成的,它与苍山洱海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我是不信的,因为当年天空变化的猛烈和突然,也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还有很多科学没法解释。我只执着于一个问题——在传说里,望夫云是守候与相依的爱情,可在现实里,她却成立死亡和毁灭的元凶,究竟哪一个才是她本来的样子。我想不明白。小时候,老师说我是一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孩子,想不明白,我就一直想。于是从那时起,我喜欢看云,至今近30年。
那些在大理看云的日子里,我注意到了苍山玉带云、洱海上空的上帝之光,望夫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了。而我也从脑子不会转弯的孩子变成了经常对着天空发呆的少年。我喜欢天上变化的行云,那些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是那样的,是什么改变了它们?是风吗?可又是为什么这朵变成了这样,那朵变成了那样。我去问老师,有的老师回答我不知道,有的老师告诉我那不重要,还有些老师骂我是傻X。
高中毕业我考上大学,去了重庆,在那里生了一场朝不保夕的病。在那段黑暗与恐惧同行的日子里,我越发想知道云之彼端究竟有什么。遗憾的是重庆没有云只有雾。科学上说云和雾是一个东西,而在我这里,云就是云,雾就是雾,我能触摸到雾,我能穿过满城的迷雾,却依然去不了云之彼端。所幸天不绝我,假我以年,得以继续追求。我读了更多的书,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云。我走遍高山大海、草原荒漠、绿水青田,却再没有一片云能像苍山洱海间那一朵驻留心底。那些或灵动或柔美或炫目或神奇的云朵并没有能替我解惑——云之彼端有什么?云聚云散,为什么是那样的聚散?
其后十年,我陷入了人生的迷渊。那时我常常坐在洱海边,在迷渊中痛苦、挣扎,却也仿佛看见了云之彼端正是生之彼岸。那时的我顾不了身边的人和事,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如今想来,维系灵台的最后一点光是对“彼端非彼岸”的担忧,我怕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怕我最终什么也不能知道。
度过那段人生中最冰冷的寒冬,离开大理,我看云,教书,日复一日,内心渐渐趋于平静。一次习作课,我布置了描写小练习《云南的云》。有一个孩子写道“山里的孩子都喜欢海,云南的海在天上”。只一句就深深抓住了我——云海,云海,30年来我只想着云就是云,怎么去探求云之彼端呢?从那时起,我不再有心的看云,写了一句话送给走出困局的自己——云起云落云无意,淡听淡看淡有心。我的心不再执着,终于平静。
其后二年,我遇到了她,在洱海边给她讲看云的故事。她听得很认真,最后跟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云就是喜欢自由,如果有一天,和我在一起你觉得不自由了,一定要告诉我。再一年,我和她结婚,我写下了一句话“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了了”。但其实并未了,有她陪我看云,我觉得很幸福,并未觉得不自由。再二年,女儿出生了,一度想给她取一个带“云”的名字。可惜想了好些,都不能满意。她说还是算了吧,女儿像云,飘忽不定,不好。我想想也是,便不再执着。
渐近中年,俗事驱人挽不回,特别最近两月工作生活皆有不顺,我竟有许久没有看云了。前两天老蔡劝我说,你啊,还是个小兵,有时还是要低头。我回答他说,选择干这一行就是求个简单,以前都不想低头,现在更不会了。日子不顺一点不怕,不过我觉得自由最重要。他大笑不止。我在很多小记里写过不少关于自由的话,也许如妻所说,我爱自由,就像爱看云一样,可以说自由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爱流水、行云、清风、读书,任谁都不可让我不爱;我成婚,生子,并不因为家庭、责任,只因为我爱、我想。生活如此,工作也如此,30年来看云皆如此。我跟老蔡说,以前不低头,现在更不会,不是不能,更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此所谓,从心所欲。安得事事均如意?看云本自忘饥渴。
昨夜,在梦中,竟又看见了大理的云,干净纯粹连变化都有着孕育味道的云,心有所感,因以记之,时二〇二〇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