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胡益杰

新兵在四川新津集训三个月后，坐上帆布篷解放车，在川藏线上每两个兵站住一宿，向藏地出发。山路逶迤，风雪追随，加上高寒缺氧，新兵们失眠、流鼻血、感冒成为常态。我们坐了最长的过山车，晃到第十一天下午，到了昌都。

昌都海拔3200米，在西藏，算是中下游了。

我分在军分区特务连二排七班。连长宣布名单后，让各班领回自己的新兵。在吆喝声里，我听到有个瘦高精干的老兵在喊我的名字。地道的川味，声音很有亲和力。他是胡益杰，1971年入伍，早我四年，是我的副班长，四川垫江县人。

第二天中午聚餐，欢迎新兵下连，这是光荣传统。这一餐对全连好像很有诱惑，从早上起来，大院里就不断有人开着玩笑。新兵们仍然无精打采，一路颠簸，初到军营，心绪难平，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以班为单位一桌，果真是大席面：肥的、瘦的、炒的、炖的、热的凉的一大桌。仔细一看，几乎全由猪身上的零部件配成，一件一个菜。新兵们的眼睛亮了，来劲！大都来自乡下，那个年代何曾见过太多荤腥。还有酒，江津白干，倒碗里轮转喝，能喝的饮一大口，没酒量的，抿一下也算过。不停地上菜，新兵们吃得满嘴流油。胡班副说：“怎么饿狼似的，又不是吃抢食，菜还多着呢。”

老兵们这时候反而有点儿矜持，他们互相逗乐、劝酒，并不怎么动筷子，还时不时笑眯眯地盯着我们狼吞虎咽。

我们吃饱了，便回了宿舍。新兵初到高原，为适应气候，会安排先休息两天。许久，老兵们才从饭堂回来，胡班副摇摇头说：“格老子的新兵，真是大耳汉哟，让你们悠着点吃，不听劝，今天十八个菜，才上了七八个菜就整饱，硬是没口福呢。”

后来我才知道，连队一年中，凡春节、八一、老兵退伍、新兵下连，聚餐时才会如此丰盛。连队杀猪为主菜，像少量配给的广味香肠、金华火腿、五餐罐头等，在聚餐时才上桌。那天老兵们等的正是它们。

侦察排平时训练严格，摸爬滚打，免不了腰酸腿疼。尤其是格斗课，在沙坑里一拉开架式，胡班副对新兵手下毫不留情，開始几天，我免不了常被单独操练。

那时候部队看露天电影，训练之余，银幕上虽然大多是老掉牙的故事，毕竟也是让人快乐的时光。这时候要在周围多设岗哨，还要另加巡逻哨。我有一次说特别爱看电影，在乡下时常和小伙伴们跑很远的夜路到邻村看。下次该我站岗时，胡班副说：“这片子我看过了，我替你站岗吧。”这事被连里副指导员知道了，私下批评他说，你替新兵站岗，上了战场怎么办？

我知道后，心里很惭愧。

几个月后，我做了连队文书。文书的岗位在连部，职责特殊些，等同于班长级别吧。胡班副很为我高兴，说：“我就说你行吧，有文化就是好，一定好好干”。说这话时，俨然是一位兄长的神情。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犹豫一会儿，告诉我说，算是受人之托吧。你新训时在团部警卫班，团政委是分区政治部首长，他爱看打篮球，所以和我熟。首长说你能写会画，也会打篮球，分你到特务连，交代我要带你打好篮球，活跃部队业余生活，也从班里开始严格带兵。我没文化，只会打球，首长信任，我得尽力。

当时胡益杰是分区业余篮球队主力，后来我成了主要板凳队员。

第二年，我被选调到通信营报训队学习，要离开特务连了。临走时，胡班副送我，他指着院里一排小柳树说：“这是去年你们下连时新栽的，等你哪天离开部队时，应该会长这么粗的。” 他用手比作碗口那么大，我知道他这是一种期待。

我提干后调到拉萨。有一天路过军区大院的小树林时，看到有施工人员在筛石子，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竟是分手多年的胡班副，喊我的声音依然像我下连的那天一样亲切。他说家里也还能抽出身来，就来拉萨打工了。

那天我们很开心，一块吃饭，回忆连队趣事，还照了合影。他端详着我说，我没看走眼呵，你都来军区工作了，这是大进步啊，咱俩如果能回昌都，一定去看看特务连的柳树，真该有这么粗了吧。说着他又用手比画了一下。我想在经济上帮他一点，他坚辞不受。

我1988年底转业，一晃又是多年。大约2005年前后的一天，接到胡班副的一封信，大意说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医生说要多出去逛逛，放松一下。从其他战友处知道我转业在郑州，方便了想来看看。

我当然很高兴，想到几十年来被一位兄长一样的战友一直关注着，顿生无限感慨。我开始设想，能再一次听到他喊我名字声音，该是多么令人陶醉。随后电汇了二千元，我想这趟路费无论如何该我来出，附言说，恭候老班长全家来中原一游。

一周后，当地另一位战友打来电话，说胡益杰因胃癌晚期于昨天不幸去世。

【作者简介】杨晓敏，河南获嘉人，曾在西藏部队服役14年。中国作协会员，河南作协副主席。曾主持编审《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多年，著有《当代小小说百家论》《清水塘祭》《我的喜马拉雅》《冬季》《小小说是平民艺术》等，编纂《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年度小小说》系列等图书四百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