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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

2020-11-23秋若愚

山西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西屋巴音

往事在时空中定格,不经意的回望有时会变得愈加清晰。很多年过去了,大漠深处的乌日娜、阿来夫、诺敏、巴音不时会鲜活地闯入我的脑海,每每此时,总有一种述说的冲动。

——题记

每到深秋,凉粉店生意清淡,便成了我关店出去旅行的借口。这一次,我要去的地方是毛乌素沙漠。

先到了噶鲁图,这是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街上铺满了细沙。问询周围人这地方哪里好玩,被问到的一位大嫂连连摇头,说噶鲁图有屁的好玩,你还是去沙儿利吧,那里要开那达慕大会。

两个小时后,小巴车停在了沙儿利街口。司机站起来一边说“沙儿利到了!沙儿利到了”,一边挥手赶人。 黄昏时,我走进一家帐篷。一位没穿上衣的蒙古大汉问我:“吃饭?”我点头。他又问:“手把羊肉?”我还是点头,问他:“怎么卖?”他说“一碗八十。”我慌了一下,咬咬牙:“来一碗。”

第二天,一年一度的内蒙古那达慕大会在沙儿利小镇正式开幕了。

等我赶过去时,腰缠彩带头挽彩巾的骑手们已一字排开,但听号角长鸣,他们飞身一跃,扬鞭策马,飞奔而去。马蹄嗒嗒,呐喊声声,彩巾飘飘,顷刻就淹没在沙土飞扬中。所有的看客都握着拳头,紧张得快没了呼吸。和我并排坐着的妇人,挥拳喊着:“鼓处呢么!鼓处呢么!”情绪传染很快,周围人也挥拳喊:“鼓处呢么!鼓处呢么。”我不由也挥拳喊起来:“鼓处呢么!鼓处呢么 。”也许我发音不准,惹得那个妇人看我一眼哈哈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傻笑。这样,我便认识了她。

这个女人名字叫乌日娜,矮胖身子,大圆脸,紫黑皮肤,小眼睛,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着一个短短的马尾。她说她有一个三千亩大的牧场,就在离沙儿利二十公里的地方。我问她要不要工人,我想打个三两天的短工。她打量我,问我能干啥,我一本正经说:“大姐,你家的活儿我都能干,你只管吃管住,我不要工钱,如干不好,你给我吃个半饱也行。”她哈哈又笑了:“你这妹子,有意思!这就跟我走!” 比赛不看了,我小跑着跟在她的后面,下了沙丘。到了停车场,眼见她熟练地驾起一辆红色大摩托,那样剽悍。她冲我摆摆手,让我坐在她的后面,吐噜了一句什么,一呼油门,摩托车像箭一样射出去,我啊地一声尖叫,抱紧了她肥厚的腰身。

我紧闭着眼睛,任耳边风沙呼啸。

进得乌日娜牧场,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孤立的房舍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色。低头吃草的牛,静卧着的羊,被铁链拴牢的大黑狗,悠闲散步的大红公鸡……

回望来路,一片苍茫,不达眼底。

乌日娜接了个电话,撂下我,用手指指北面的小院,一声不吭骑上摩托急驶而去。

我跨进北面的那个小院,看到的是三间普通的砖木结构小平房。玻璃窗脏兮兮的,看不到里面。屋门虚掩,我小心地拉开风门,里面还有两扇紧闭的木门,吱扭推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来,跟着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谁?谁?”

这是西屋,门敞着,炕上伏卧着一个大男孩。他四肢外张,努力高昂着头颅,呼呼喘着气,像一只受伤的大鹏。他又喊,急着想知道我是个谁,进来干什么。我扒着门框探进身子说:“孩子,我是你家新来的工人。”他噢噢着,表情更是怪异。

我退出来,放下背包,环顾整个房子,不由皱了眉头。太乱了,太脏了。地下到处是垃圾,矿泉水瓶子,走一步就能踢到一个;窗台上、墙角下到处堆着破鞋、烂帽子、衣服;东屋炕上展着的被褥已看不清花色,发着油腻腻的亮光;窗台上积满了尘土,还有鸟粪和吃剩的羊骨头。

我从院子里翻找出一些空尼龙袋子,把地下的矿泉水瓶子一个个收进去,然后又一袋一袋整齐地码到院里,一共五袋子。墙角的衣服也不知道就这样存在了多少年,互相粘连,大多已经发霉。我挑出能穿的衣服和鞋子,收到院里一个大盆里,不能穿的破的,再装一个袋子堆到院里的垃圾堆。

等到乌日娜傍黑归来时,我刚把能绊倒人的屋子清理出来。她进门四下瞅瞅,并没有一点点反应,只冲我说:“给你做饭去,饿了吧?”她闪身进了后套的小仓房,一会儿举着一块肉出来,向紧邻的厨房走去。我好奇地跟过去一看,老天!这就是厨房啊!那块肉咚一声放在污渍斑斑的案板上,被她三下五除二分解开来,又切成碎碎的小丁,收进一个小盆盆。她看看我,抓起盆一阵风出了厨房,走向病孩子住的西屋。噢,电饭锅在西屋的电视机跟前放着,里面存放有大半锅水。她直接将盆里的羊肉丁倒进锅里,接了电源,然后才叽里咕噜地和那孩子说话。说的是蒙语,我听不懂。水开了以后,她又从小仓房取出三袋子速冻水饺来,撕开口子,扑通扑通全倒进锅里,又找来一大把干粉条放进去。汤再度开了后,她探手就近从窗台抓起几个方便面调味包,撕开,唰唰倒进去。我看了看窗台没来得及收拾的鸟粪和剩余的方便面调味包,彻底傻了!

吃饭的时候,家里前后进来俩男人,一个是干瘪的老头,是乌日娜的男人,叫阿来夫。一个是她家的工人,四十多岁,叫诺敏。乌日娜向我介绍完他们,又向他们解释我的存在,阿来夫憨憨地笑着看我,点了点头,而那个叫诺敏的工人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进了西屋。

东屋挨窗的地方有一圈包着红丝绒的旧沙发,跟前放一个大茶几,我们的晚饭就在这里吃。

第一个拿起勺子盛饭的是诺敏,他吃饭的家什不是碗,而是一个大于三个碗容量的搪瓷盆。他连稠带稀舀满了一盆,又抓了点葱花,淋了一股醋,然后低倒头嗒嗒地吃起来。乌日娜盛起一碗饺子,递到我手里,顺手又从桌子上的搪瓷缸抽出一双筷子,用手捋了捋,复又递给我。我雙手捧着,想放,不敢放,不敢吃,又不敢不吃。阿来夫吃了几口,就又把碗盛满,向西屋走去。一会儿,我探身眊眊,他坐在炕沿跟前,一口一口地喂那个大男孩。

我收拾碗筷的时候,听乌日娜和诺敏说着什么,然后就见乌日娜从东屋的炕上抱起一卷被褥出了小院,诺敏随后进去抱起另一卷被褥向后套房走去,那里是阿来夫的卧房。一会儿,返回来的乌日娜说我:“你就在这屋睡吧。”再无二话,竟自离去。我望着留下来的那套油腻腻的被褥,呆在当地不能动弹。这夜,我没有上炕,蜷在沙发里和衣躺到天明。

早起,阿来夫去放羊了,乌日娜带着我和诺敏去地里收糜子。晴天,温度正好。牧场里的这一块糜子地有二亩大,糜子长势不好,和荒草混杂在一起。我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拨拉开草滩找糜子,割倒的糜子码放在左边,割倒的草码放在右边。乌日娜割不了几下就得接个电话,诺敏割上几镰就坐下抽支烟。只有我,不敢有半点消停,直割得腰酸背疼,满脸汗珠子淌,诺敏终于和我说了第一句話:“你也歇歇吧。”我像是听见主人的指令一样,顺着割下的糜子垛咚地仰面倒了下去。

凉爽的风拂来啊,天空那么干净那么蓝那么高远,诺敏吹起了悠扬的哨子。

乌日娜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她可真忙啊。

中午收工时,天空落了雨。我和诺敏一路小跑,还是湿了衣服。乌日娜已经做好了饭,一大盆菜浮卧着白白厚厚的猪肉片儿,我不能吃,也不敢看他们吃,只低头从盆里挑几根菜叶子,夹到自己碗里。诺敏突然说:“多吃点,受苦呢。”他说汉话一字一顿,很生硬。

饭后,雨停了,屋里很是阴冷。我不知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听得有人喊,细听,是西屋那孩子,我跑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歪着脑袋一连声说:“干活去!干活去!”我这才发现一栋屋子里就剩我和他了,赶紧披衣去追,哪里追得上呢,等我赶到地里时,他们大概早在地里干了好久了。这个下午,乌日娜接的电话也少,诺敏也没多抽烟。我理亏得很,一下也没停手。傍黑,二亩糜子全部割完。三个人收拾好镰刀和绳子,轻松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笑开颜。

晚饭是蛋汤、大馒头,我第一次吃饱了。

夜里,还是和衣在沙发上。望着不能上锁的门,望着没有窗帘的缺着边角的走风漏气的玻璃窗,感到惊恐,却终因疲累,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饭后,没人指派我今天干什么。乌日娜开着白色皮卡一溜烟走了,阿来夫照旧去放他的羊,诺敏背起一坨绳子,我问他干啥去,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先是出了院子从北往南巡视,看看猪栏里乱拱的猪娃子;院子里水槽没水了,食盆也空了;卧着的狗抬头看看我,然后又无精打采地缩了回去;公鸡母鸡们扑扇着翅膀,在土里刨寻着吃食。我先给水槽添满水,又提着空食盆推开南房没上锁的那间屋子。屋子里烟气缭绕,大灶上的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近前看去,都是些菜叶、萝卜、南瓜,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我先给鸡挖了一盆端出去,又给狗挖了一盆端出去,鸡和狗都来了精神,吃得很是欢实。

半上午时,天气阴转晴了。我拆下炕上那套留给我的被褥套子,抱到院里,又把西屋那个孩子铺炕的单子揪下来,还有炕角堆着的一堆脏衣服,统统抱到院子里。那个病孩子突然用手啪啪啪拍炕,我问他怎么了,他俯卧着,五官抽搐,含糊不清地说:“洗衣机。用洗衣机。”洗衣机在哪里?我找了找,发现它缩在堂屋的一角,上面堆满了杂物。这时候,诺敏正好背着玉米棒子回来了,我求他帮忙,把洗衣机抬出院子。接好电源,诺敏告我,洗这么多衣服得去水塔拉水。水塔在哪里?诺敏说,不远,半公里。

诺敏拉着水车,我跟在后面,去找那个远远的水塔。诺敏不爱说话,蒙着头只顾拉车,我紧跑几步跟上去,问他可以和我聊聊吗,他点点头,不看我。他告诉我那个病孩子名字叫巴音,是阿来夫的孙子,小儿麻痹症加上脑瘫,长年不离炕上。他还说,巴音已经二十七岁了,他妈妈在生下他几天后就发病离世,他的爸爸是阿来夫和第一个婆姨所生,阿来夫先后死了两个婆姨,乌日娜是他娶的第三个,巴音爸爸在乌日娜进门不久丢下巴音入赘他乡,再没回来看过一眼。

洗出来的被褥和衣服,花花绿绿晾满了院子里的晾衣绳。

厨房也彻底清理干净了。

今天日光好充足哦!我端了半盆热水走进西屋,巴音仰脸看我,似乎在笑。我说:“他塞奴(你好)!”他歪歪头:“他塞奴!他塞奴!”我把水盆放在炕上,用手比画着脸说:“我帮你洗洗脸好不好?”他别过脸去:“不好不好。”我看到他穿着布鞋的脚没有袜子,脚踝处黑得一道一道。我又轻声说:“那就洗洗脚吧,热热的水,洗了很舒服的哦。”他翻着眼睛,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我脱了他的鞋子,看到一双变形了的脚,他的双腿畸形,脚要想泡进盆里很是困难。洗过脚我又问他有袜子吗?他用眼神示意炕角的一个纸盒,翻开纸盒,里面有一双新的蓝丝袜子,我拆了标签给他穿上,他看着新袜子乐得出了声。

乌日娜风尘仆仆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饭,做的是肉焖土豆加白米饭。饭后,乌日娜水也不喝,又要匆匆出去,我追到堂屋和她说:“大姐,我明天走呀。”她听后不相信地盯着我,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不行!不行!老头子说了要宰只羊招待你,你再待几天,走时带点羊肉。”我怔着说不上话来,西屋的巴音支棱着脖子连声说:“不走!不走!带上!带上!”

下午,乌日娜说要带着我去牧场扎围子,这时的天空说变就变,落起了小雨。我把晾干了的衣物一股脑收回来扔上炕,穿好厚衣服跟随着乌日娜出发了。她递给我一个工具袋,然后拍打着摩托车的后座,喊我坐。一路上,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身子阵阵发冷,感觉像是感冒了。

晚上,乌日娜听诺敏说我喜欢吃炒鸡蛋,于是一口气往盆里打了十五个鸡蛋,我拦都拦不住。乌日娜说:“咱自己鸡下的蛋,味道可好啦!”诺敏在一旁笑说:“他们家吃鸡蛋和你们吃土豆一样,不稀罕。”我和乌日娜说:“大姐,你做饭,我去缝被套了哦?”她头也不抬,挥挥手:“去吧!去吧!”

一会儿,就着昏黄光亮缝被子的我,听得西屋巴音嘎嘎的怪笑,还一迭连声喊叫着:“煳了煳了!煳了煳了!”是鸡蛋炒煳了吗?我放下针跑出去看,只见西屋满屋子的烟雾,乌日娜不住咳嗽,巴音在烟雾里跪起又伏下,笑得那样开心。诺敏在堂屋来回走着,骂骂咧咧,像个主人。

开饭了。端上来的炒鸡蛋黑中带黄,满满一盆。我吃了一口,站起身去泡方便面。诺敏和乌日娜吃得挺欢。阿来夫皱着眉,不吃,抓起一个馒头,掰成一块一块的,放在面前的大碗,撕开一袋冷奶泡进去,又挖一勺白糖,一边搅拌一边朝西屋走去。我探身看看,他和孙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洗碗时,水缸里又没水了。我提着壶准备去打水。巴音喊着:“灯!灯!”我才发现他面前放着一个红色的矿灯。抓起来戴在头上,束得太紧,我故意夸张地拉了拉,巴音笑得东倒西歪。我打他一下,问笑啥笑。他笑得更欢。

草原的夜色黑沉沉的,没有新月如钩,没有沙白如雪,只有深秋的风肆虐地刮着。我提着水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窝里,头上探照灯的那一束光照亮了脚下的一片沙地,又湮没在巨大的黑暗中。

又是新的一天。诺敏出去砍树枝,阿來夫照旧放他的羊。乌日娜一个人拉着一只羊的后腿进了院子,脸憋得通红。那是一只肥壮的羊,咩咩叫着,挣扎着,好像要跪下来的样子。她也不喊谁帮忙,一只手抓住羊的两只前蹄,一只手将羊胸口处的毛拔掉,然后用刀切开一个小口,随后手探了进去。我问她那是干什么,她说是掐断羊的血管。断了血管的羊,安静得超乎想象,再没有哀鸣,甚至没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乌日娜抬头问我:“你敢杀羊不?”我嘴唇哆嗦:“我我我,我连鸡都不敢杀的。”她听了咳一声,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再不屑与我多说,一个人放血,扒皮,掏内脏,砍肉,速度之快,直看得我眼花缭乱。

一会儿工夫,大大的肉块就摆好在锅里。她加入少量的水,抓进去两把盐,边向外走边说:“生着火,煮去吧。”我喊:“你去哪?”她的声音已经很远,说:“砍树去。”

这里的灶火和俺老家的不一样,它没有炉底,没有风箱。我跑出去抱回一大抱干树梢,费了好大工夫还是点不着,眼看就快中午了,急坏了的我只好去巴音房里取一根蜡烛。他看见了直问我:“干啥呢?干啥呢?”,我说:“点不着火,别跟奶奶说我偷蜡哦。”“说呀!说呀!”他歪着脖子笑得厉害,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有了一根蜡的助力,火终于生着了。看着火苗呼呼地蹿了起来,我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回来很迟了,两点多才开饭。一家人围着一盆肉,人手一把小刀子。乌日娜靠着破沙发,手把着多肉的羊拐弯,吃得津津有味,一声不吭。诺敏吃得最内行,小刀在他的指间翻飞,羊骨头上的肉快速地抛进了嘴里,桌上堆着的骨头,白白净净像工艺品,越堆越多。阿来夫剔好一碗碎肉,起身又向巴音走去。

下午,乌日娜不让我出工去。我问为啥,她说:“巴音说你感冒了。”我惊问:“他咋说的?”“他说姨姨感冒了,打个针,打个针。”乌日娜又说:“家里针药都方便,我给你打一针就好。”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她只好找来两颗感康给我。她给我倒水时说,牧场离镇子远,看病太不方便,自己就学会了打针输液,巴音定期的打针输液都是她这个奶奶来完成的,日子久了,她就成了牧区医生,别家牧场里有人生病了,就打电话请她去打针。我这才猜出她很忙的原因。

留在家里的我,洗了锅碗,给巴音换上干净的棉毯,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感冒突然加重了。巴音说:“姨姨,歇会儿歇会儿。”又说,“喝水喝水。”我问他:“想喝水是吗?”他急得摇头,指着炕沿下的一个箱子说:“姨姨喝姨姨喝。”那是一箱冰糖雪梨,我说:“那是奶奶给你买的,你喝,姨给你打开。”他更着急了:“姨姨喝姨姨喝!”我只好取出一个来打开,他才孩子一样地笑了。

五点多,乌日娜回来,说要去镇里卖羊皮,我嚷着也要去,她噌地抱起那张大羊皮往肩上一甩,向皮卡车走去,到了车跟前,然后砰地把羊皮扔到后车厢,回头喊我快点来。

牧区的路起伏不平,她拉着二挡,一路颠簸,尖声唱着蒙古歌,不和我说半句话。到了羊皮坊,她下了车,从后车厢揪起羊皮往肩上一扛,带着我走了进去。里面人声嘈杂,宽阔的场地一张一张摆满了羊皮。她找到了老板,问人家羊皮给多少钱,人家说最多一百二,她手一伸:“来,拿一百二。”撂皮子在地上,接过钱喊我:“走!”又说了一句:“他妈的个犊子的!”不知道骂谁呢,我也不敢问。

晚饭是白米羊肉粥。我添火时,看见乌日娜从案板上抓了一点啥扔在火窝里,刺啦啦一股白烟冒起。我问:“是羊蛋?”她猛地从火里一抓,啪地甩进碗里,爱理不理说:“羊毬!”然后端着碗,坐在桌子前自顾自吃得嘴角淌油。

感冒仍然不见好。我待在家里,昏沉着脑袋却不敢睡过去。一会儿给猪舍添点料,一会儿去沙窝里找鸡蛋。这里的鸡下蛋没有固定的窝,除了沙窝里,还有南排屋子乌日娜的“主卧”。那个屋有三处地方是鸡们固定的下蛋窝,一处是柜顶的一堆衣服上,一处是她睡铺的枕头旁边,一处是她炕脚的那双大棉拖鞋。隔一阵去取,每个窝都不落空。所以,乌日娜的这间屋,白天从不关门,任由鸡们大摇大摆自由出入。有次我进去的不凑巧,睡铺的枕头边正安卧着一只鸡,这让我很是惶恐,双手合十,连声说打扰打扰,赶紧退出。

黄昏时分,诺敏一脸倦容走回来,背上背着个袋子扔给我,我看看,是半袋嫩玉米棒子。他扔下一句:“煮了吃去吧。”就去后套间了。

饭后,阿来夫因为喝多了酒而话多了起来。他叽里咕噜说了那么多蒙语,我冲他摆摆手,表示一句也听不懂。诺敏说:“你和她得说汉语。”他笑了,只好改说汉语。他的汉语说得很吃力,我默默听着,帮他剥完五个玉米棒子,又帮他戴好矿灯,陪着他去羊圈喂羊。他在前面走,我端着玉米盆紧跟在他的身后。进了羊圈,却见他绕过栅栏里成群的羊不给吃,径直走进了一个单间。单间里只有一只羊,阿来夫反身从我手里接过玉米盆,伸到那只羊的嘴头,一手还摸了摸羊的脑袋,叽里咕噜好一顿说。回来后,我悄悄问乌日娜,她才告诉我,单间里那个是头公羊,明年开春,那一大群母羊都指望它帮着下羔子呢,所以每天晚上吃一顿偏食。

阿来夫的酒意还在,所以还是出出进进叨叨个不停。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漂亮的牛尾递给我:“给你哇,要不要?”我惊喜万分,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不住说着,谢谢您!谢谢您!阿来夫已经七十八岁,我该喊一声大爷的,但是乌日娜才五十三岁,我喊大姐呢。

一大早,我被乌日娜喊醒了。

她问我感冒好些了没有,我感觉了一下,告诉她已经好了。然后,我又问她,今天有什么活儿要干,她说没有没有。

中午饭是我做的。因为菜里肉少,惹怒了乌日娜。她端着碗逼问我,肉呢肉呢?见我吃惊的样子,她不再问,啪啪放下筷子,坐在那里呼呼生气。我呆立不动,想哭。诺敏闪进厨房,端着一盆冷羊肉出来,咚一声搁在她面前,闷声说:“全是你的!”乌日娜这才笑了,抓起了筷子。

下午,我洗好锅碗,再次把所有屋子收拾一遍。我和巴音说:“姨姨明天要走了。”巴音伏下身去,埋着脸,说:“不走!不走!”

晚饭后,乌日娜从外面端来一个箩筐,里面一条一条都是风干了的羊肉。我问:“干了?”她说:“半干了,装了放冰柜冻冻好带。”她一边装羊肉,一边又吩咐我:“你去锅里加点水,煮上二十个鸡蛋,明天路上吃。”

天色微亮,迷迷糊糊听见堂屋门响,然后是乌日娜的脚步声,她先进了阿来夫的屋子,咕咕噜噜说了好多,把所有人都惊动起来了。 除了巴音,所有人都一齐来和我说话。

阿来夫说:“闺女,你是好人!”

乌日娜说:“是不是再难相见了。”

诺敏说:“记下我的手机号码吧,等我们家的牧场不再禁牧,去我们那里,我家的牧场八千亩呢。”

整理东西时,迈向西屋,从钱包取了一张崭新的票子给巴音。我说:“巴音,你留着。姨姨知道你不会花,但是,你可以在无聊时照着太阳玩,想想姨姨。”巴音接过钱,突然呜呜哭了。

乌日娜开着皮卡车送我到沙儿利镇上去坐车。

深秋时节的毛乌素沙地,辽阔而枯黄。一个个干草垛,远远近近,星罗棋布地散落着,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草香。

【作者简介】秋若愚,本名孙爱清,山西省朔州市应县人。作品散见网络平台及《火花》《山西青年报》《映像》《山西画报》《朔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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