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怀念的是那一顿早餐
2020-11-23蔡澜
蔡澜
热爱生命的人,一定会早起,像小鸟一样,他们得到的报酬,是一顿好吃又丰富的早餐。
什么叫作好?很主观化。你小时候吃过什么,什么就是最好。豆浆油条非我所好,只能偶尔食之。因为我是南方人,粥也不是我爱吃的。我的奶妈从小告诉我:“要吃,就吃饭,粥是吃不饱的。”奶妈在农村长大,当年很少吃过一顿饱。从此,我对早餐的印象,一定要有个饱字。
后来,干电影工作,和大队一起出外景,如果早餐不吃饱,到了十一点钟整个人已饿晕,更养成习惯,早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项食物。
进食时,很多人不喜欢和我搭台坐,盖因我叫的食物太多,引起他们的侧目之故。一个我心目中的早餐包括八种点心:虾饺、烧卖、鸡杂、萝卜糕、肠粉、鲮鱼球、粉粿、叉烧包和一盅排骨饭,一个人吃个精光。偶尔来四两开蒸,时常连灌两壶浓普洱。
在香港,从前早餐的选择极多,人生改善后,大家迟起身,可去的地方愈来愈少。代表性的有中环的“陆羽茶室”饮茶,永远有那么高的水平,一直是那么贵;上环的“生记”吃粥,材料的搭配变化无穷,不像吃粥,像一顿大菜,价钱很合理。
九龙城街市的三楼,可以从每个摊子各叫一些,再从其他地方斩些刚烤好的烧肉和刚煮好的盅饭。友人吃过,都说不是早餐,是食物的饮宴。
把香港当中心点,画个圆圈,距离两小时的有广州,“白天鹅酒店”的饮茶一流,做的烧卖可以看到一粒粒的肉,不是机器磨出来的。台北的,则是街道的切仔面。
远一点距离四小时的,在新加坡可以吃到马来人做的椰浆饭,非常可口。吉隆坡附近巴里小镇的肉骨茶,吃了一次,从此上瘾。
日本人典型的早餐也吃白饭,一片烧鲑鱼,一碗味噌汤,并不丰富。宁愿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吉野家”吃一大碗牛肉丼。在东京的筑地鱼市场可吃到“井上”的拉面和“大寿”的鱼生。小店里老人家在喝酒,一看表,大清晨五点多,我问道:“喂,老头,你一大早就喝酒?”他瞄了我一眼:“喂,年轻的,你要到晚上才喝酒?”生活时段不同,习惯各异。我的早餐,是他的晚饭。
爱喝酒的人,在韩国吃早餐最幸福,他们有一种叫“解肠汁”的,把猪内脏熬足七八小时,加进白饭拌着吃,宿醉即刻被它医好。还有一种奶白色的叫“雪浓汤”,天冷时特别的暖胃。
再把圆圈画大,在欧洲最乏味的莫过于酒店供应的“内地早餐”了,一个面包,茶或咖啡,就此而已,冲出去吧!到了菜市场,一定找到异国情怀。
问酒店的服务员拿了当地菜市场的地址,跳上的士,目的地达到。在布达佩斯的菜市场里,可买到一条巨大的香肠,小贩摊子上单单芥末就有十多种选择,用报纸包起,一面散步一面吃,还可以买一个又大又甜的灯笼椒当水果,加起来才一块美金。
纽约的“富尔顿”菜市场中卖着刚炸好的鲜虾,绝对不逊日本人的天妇罗,比吃什么“美国早餐”好得多。和“内地早餐”的不同,只是加了一个炒蛋,最无吃头。
回到家里,因为我是个面痴,如果一星期不出门,可做七种面食当早餐。星期一,最普通的云吞面,前一天买了几团银丝蛋面再来几张云吞皮,自己选料包好云吞,渌面吃,再用菜心灼一碟蚝油菜薳。
星期二,福建炒面,用粗黄的油面来炒,加大量上汤煨,一面炒一面撒大地鱼粉末,添黑色酱油。
星期三,干烧伊面,伊面先出水,備用,炒个你自己喜欢吃的小菜,但要留下很多菜汁,让伊面吸取。
星期四,猪手捞面,前一个晚上红烧了一锅猪手,最好熬至皮和肉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脱骨的程度,再用大量浓汁来捞面条。
星期五,泰式街边“玛面”,买泰国细面条渌好,加各种配料,鱼饼片、鱼蛋、叉烧、炸云吞、肉碎,淋上大量的鱼露和指天椒碎食之。
星期六,简单一点来个虾酱面,用黑面酱爆香肉碎,黄瓜切条拌之,一面吃面一面咬大葱。
礼拜天,把冰箱中吃剩的原料,统统像吃火锅一样放进锅中灼熟,加入面条。
印象最深的早餐之一,是汕头“金海湾酒店”为我安排的,到菜市场买潮州人送粥的小点咸酸甜,一共一百种,放满整张桌子,看到时已哇哇大叫。
之二,在云南昆明的酒店里,摆一长桌,上面都是菜市场买到当天早上刚刚采下的各种野菇,用山瑞熬成汤底,菇类即灼即食,最后那碗汤香甜到极点。
(灿烂摘自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世间事,贵痛快》,梁元元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