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过北大川
2020-11-23葛文芬
葛文芬
一
辽河平原肥沃的大地上,到处是大片棉田。那年,我家在北大川十几亩地上,全部种了棉花。北大川,肥沃的平川地,那是我家的地眼。棉棵枝繁叶茂,肥硕的棉桃累累,缀满枝头。进入秋天,棉桃咧开嘴绽放,吐出绒绒洁白的棉团,如同茫茫瑞雪,白花花一片。可是,这丰收喜人景象,却愁煞了我的父母亲。因为母亲身患疟疾天天发作,发作时哆嗦成一团。头疼得像裂开似的,然后喝下一大瓢凉水。母亲的脸色如同黄表纸,没一点血色,身子孱弱无力,走路打晃,棉田的事情无力光顾。我家原来唯一的长工,方叔叔回老家照顾他有病的老母亲去了。父亲一个人忙着大田里高粱苞米大豆收割的事情,顾不了棉田。父亲暂时不让我跟姐姐去私塾上学,让我们两个下棉田捡棉花。我们只好听从父命,腰上捆着围裙,下棉田捡棉花。捡一朵是一朵,不然,下一场雨,洁白的棉花拍在地上,一年的劳动成果可就全完了。
棉田的地垄很长,南头有白沙河流淌,北头与大草原接壤,一眼望不到头。我跟姐姐各自把着两条垄,低头哈腰,把一朵朵棉花捡下来,塞进围裙兜里。那边刚捡干净,没过几天,又是白花花的一片。棉田,好似茫茫无边的苦海,望不见彼岸尽头。我们俩就像浩瀚大海里两叶孤舟,单调枯燥,孤独寂寞,心里还有点害怕。累得腰酸腿疼,可又无可奈何。我心里抱怨父亲,为啥要种这么多棉花,而不种大豆玉米高粱!捡到了地垄中间,我站起身来直直腰,举目远望,目光投向北面的大草原。突然发现草原深处走来两个影子,好像两只灰褐的小鹿,敏捷地钻进我家棉田里。我仔细地盯着,两个身影时隐时现,偶尔露出脑袋和脸,原来是两个人!
“姐姐,不好,有人偷棉花啦!”我俩大步走过去。
那两个从草原深处来的不速之客,进了我家棉田,不声不响,便开始低头哈腰捡棉花。然后,向我和姐姐走来,将大把洁白松软的棉花,塞进我和姐姐的围裙兜里。她们是两个女孩子,一高一矮。我跟姐姐询问之后才知道,高的是姐姐,十五岁,叫香子;矮的是妹妹,十一岁,叫小臭。姐姐圆脸大眼睛,一条腿走路有点瘸;妹妹瓜子脸,尖尖的下颏,一只眼有玻璃花。她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香子的布衫裸着胳膊肘,小臭的裤子露出了膝盖。
到了中午,父亲给我们送饭来了。棉田离家很远,天天中午母亲带病打点好饭菜,父亲给送过来吃。今天送来的是,黏黄豆包,流油的咸鸭蛋,黄豆芽菜,鲜黄瓜,还有一罐小米汤。我告诉父亲,她俩来帮我们捡棉花了。父亲招呼她俩过来一起吃饭,她俩来到父亲面前,面带惧色,低头站在那里,很胆怯的样子。
那天的午饭,我跟姐姐只吃了一个黏豆包,喝一小碗米汤,其余的她俩叽里咕噜全吃光了。看样子她俩很饿。
父亲把小臭拉到跟前,拍着她的头说,跟你姐姐就在这儿捡棉花吧,我给你们工钱。父亲临走时对姐姐说,晚上把她俩领回家来吧。
下午,我们一边捡棉花,一边聊天。才知道小姊妹俩从长白山农村逃荒过来的。她俩跟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她们是那么可怜!
傍晚,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到家。母亲的病好多了,做好了晚饭,母亲看着我们领回来的两个陌生可怜的小丫头,满脸怜悯之色。吃过晚饭,母亲翻箱倒柜,找出我和姐姐的旧衣服给她俩穿上。然后,父亲送她俩去了河北沿的简易房。
河北沿的简易房,是我家给以前的长工老方叔叔一家建的。后来老方叔叔回老家照顾他老母亲,简易房就闲了下来。简易房两间,泥打墙,草平房,独门独院。里边有炕和灶台,锅碗瓢盆齐全,还有简单的被褥。父亲为她们带去了柴米油盐,进去入住就是个家。香子跟小臭就在简易房里安了家。
从那时起,我们四个女孩儿天天起早贪黑长在棉田里。香子捡棉花手头快,棉花还捡得干净利索,不带棉花叶子,她一个人顶我们三个。两个姐姐都跨着两条垄,而我跟小臭各把着一条垄,我们四个齐头并进。在棉桃绽放的高峰时期,父亲雇了几个临时工,把大批的棉花捡回了家。剩下的,全部是我们四个女孩儿收秋。母亲天天中午给我们做好吃的送过来。香子讲故事,小臭唱着歌,欢欢乐乐。香子和小臭,好像过路飞来的两只候鸟。她俩的到来,棉田里有了歌声和说笑声。
秋后棉花收获归仓,院子里铺着席子摊开晾晒,遍地厚厚的瑞雪。堆起来像一座银山,满院子银光闪烁。房顶上晒着霜打的棉桃。进入猫冬季节,我们却一点也不能闲下来。白天纺线,晚上还要带灯扒开霜打的棉花桃子,收一点霜后花。
入冬时节,香子和小臭召回我家来了。我们四个女孩儿睡在一铺大炕上。原本我跟姐姐一铺大炕的二人世界,被她俩占去了一半,我的心里很是烦恼。我很烦小臭,烦她埋汰不讲卫生,头发上有虱子,挂满白花花的虮子。棉田广阔,离得远没觉得太烦恼,可近距离接触,睡在一铺炕上,我感觉浑身都发痒。我烦香子话多,她的嘴老不闲着,说话高声大气,婆婆妈妈的,讲起话来没完没了,我真想把耳朵捂起来。我这人从小有两个毛病,一是洁癖爱干净,二是孤僻喜欢清静。这两个女孩子的到来,完全触犯了我的个性,打破了我的生活习惯。心里像扎了刺添了堵,特不舒服。我老是噘着嘴生气,没好心情。摔摔打打,不给她俩好脸色。可是,让她俩住进我家里来是父母的决定,我又不敢违抗。
我家厨房后面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里面有两个大木桶,专供洗澡用。那天,我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她姊妹俩进去洗澡。香子跟小臭进去,一人一个大木桶,像鸭子见了池水一样欢喜,洗头发洗身子,洗个痛快。我母亲找出篦子,把她俩拉到身边,头上白花花的虮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擦了雪花膏,然后从里到外换上了干净衣服。从那以后,虱子在她俩身上绝迹了。收拾打扮一番,两个女孩儿像两颗水灵灵的大水葱,挺可爱的。这两只过路的候鸟,变成了留鸟。香子像屋檐下的家雀,整天叽叽喳喳;小臭像树上的喜鹊,蹦蹦跳跳,放声歌唱。我们的家,成了快乐幸福的安乐窝。
二
“南北大炕,书桌摆上,五经四书,连说带唱。”可是一到寒冬季节,私塾学堂的南北大炕没有柴火烧,墙壁上挂满雪霜,只能放寒假。放寒假,父母亲也不让我们闲着,让我俩跟香子小臭一起纺线。请木匠来家里,专门为我们打制了四架纺车。原来西屋两间房中间的隔板吊了起来,这一下子,连二的大炕一通天下,上面摆放上四台纺车。纺车嘤嘤不停地转,像一座棉纺工厂,热闹非凡。多了伙伴,不寂寞。我们四个女孩儿,比赛竞争,你追我赶,谁都不肯落后。洁白松软的一摊棉花,变成一锤锤光滑的线穗。
我的心情却很糟糕,因为我纺花的技能和速度总是落后,赶不上比我小一岁的小臭。香子纺的线质量好,速度快。她纺的线条均匀劲儿大,大线穗溜光水滑。小臭虽然纺得慢一点,但是她纺的质量也很好。姐姐干活儿仔细认真,仅次于香子。这样一来,我是最差劲儿的一个。母亲天天夸奖香子,表扬小臭,借此贬低我,说我赶不上小一岁的小臭,我心里很不服气。香子和小臭衣食住行无忧,还得到父母亲的关心夸奖,她俩开心得意,两张笑脸很像腊梅花,在寒冬里绽放,光彩俊俏。
到了晚上,我们躺在被窝里,听香子讲故事。香子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听香子讲故事,驱走了北方漆黑长夜的寂寞。
香子讲北大荒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讲起父亲带她俩到野外雪地里撵兔子,讲着讲着,香子将被子蒙在头上大哭了起来,小臭也跟着呜咽痛哭。香子的故事是一条逆流急喘的河流,香子挣扎在汹涌的激流里难以自拔,父母亲惨死的不幸遭遇,永远铭刻在她幼年记忆的深处。
香子说,她们老家在长白山下的农村,那里是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的重灾区。那里伤寒,霍乱,痢疾,结核,小儿天花,麻疹等传染病流行。到了春夏季泛滥成灾,夺去很多人的性命。
霍乱夺去了她们爹娘的性命。香子十一岁,小臭七岁那年夏天,她们的父母亲都患上了霍乱病。当时汉奸狗腿子带着日本鬼子,手里拿体温计,挨家挨户给人们测体温。一旦发现发高烧的病人,不问青红皂白,拉出去就活埋。香子说,那一天,父亲得了霍乱,高烧昏迷不省,狗汉奸带着日本鬼子闯进门来,强行把父亲抬上拉死人的大板车。父亲高烧昏迷,但是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胳膊举了起来,使劲儿摇晃,不舍得扔下家人。父亲生生地被拉走,再也没有回来!
祸不单行,没过几天,母亲发起了高烧。汉奸带日本鬼子闯进来,将体温计插进母亲的腋窝里,母亲的体温超过了三十九度。当时母亲特别清醒,苦苦央求,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放过她,自己会好起来的。然而,汉奸走狗和日本鬼子毫不留情,强行就把母亲抬上了拉死人的板车。母亲睁大血红的眼睛,大声喊着“香子!小臭!”她的两个幼小的女儿跑上去,拽住她的手哭喊妈妈。妈妈的手紧紧拽住孩子的手不放松。香子说,感觉到妈妈的手滚烫,很热很热,拽得很紧很紧不放松。母女的手被汉奸给强行掰开,两个女孩儿被推倒在地上。母亲两只胳膊不停地使劲儿摇晃。母亲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光着的两只脚,不停地摆动着。两个女孩儿喊着妈妈,不顾一切地在后面跑着撵着,最后摔倒在路旁沟里。她们的妈妈,大活人,活活地给埋掉了。说到这里,香子和小臭呜咽痛哭。我跟姐姐止不住眼泪,跟她们一起大哭起来。我父母亲听见我们哭成一团,过来问个究竟。
香子还说,那年霍乱病,村子里被活埋的人很多,留下很多没爹娘的孩子。到了晚上,一群没爹娘的孩子,坐在村头一棵大柳树下,一起放开悲声大哭,哭喊着爹娘。孩子朝着爹娘,抬上大板车被拉走的方向,望眼欲穿。盼着爹妈能从那个方向回来。可是爹娘已经被活活地埋进万人坑里,爹娘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香子和小臭幼小的生命闯过了霍乱病的鬼门关,安然无恙。可是两个女孩子度日艰难。香子回忆,她家原来家境不坏,有房子四间,土地十来晌,父母自己耕耘不过来,还将一部分租给别人耕种。打的粮食除了交出荷粮之外,自己吃不完,年年有余粮。可是父母去世之后,土地被远房的大伯父张魁代耕,每年给她俩一点口粮。一来二去,土地和房屋都变成了张魁的了。丧尽天良的大伯,将小姊妹俩出卖。香子和小臭被恶人欺负,实在过不下去,逃难出来。我问香子,恶人怎么欺负你俩啦?香子闭口不谈,只是伤心地流眼泪。
我好奇地问她们,为啥叫香子和小臭啊?香子说,小臭出生不久,母亲得了一场伤寒,当时姐姐还小,爸爸在外面干活儿,没人照顾她,孩子勉强活了过来。可是没人给她洗澡换尿布,浑身发臭。后来起名叫小臭。小臭三岁的时候,生天花,死里逃生,差点造成双目失明,一只眼落下玻璃花。姐姐香子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长得白嫩水灵。每次洗完澡,妈妈都给她擦香粉,浑身散发着香气,父亲给她起名叫香子。父母去世后,香子带妹妹出去讨饭,腿被狗咬伤了,没及时治疗,感染化脓了,差点烂掉,落下残疾,走路有点瘸。
听了香子的叙述,我跟姐姐哭得不行。从心底里痛恨日本鬼子跟汉奸狗腿子,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杀光!拿刀剁成肉泥,喂狗!从那时起,我们四人成了好姐妹。
三
香子跟小臭来到我家四个多月,她俩衣食无忧,吃得饱睡得暖,身体大变了样,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尤其是香子,明显胖了许多。她越变越丑,脸上长了很多雀斑,眉毛秃了不说,稀稀拉拉的还变成双道杠。香子的一条腿本来有毛病,她身子沉重走路很吃力,左右摇晃,像肥胖的鸭子。我跟姐姐看着她好笑。小臭正相反,她的个头儿猛劲儿往上蹿,好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身材麻杆似的细高挑。她皮肤细嫩洁白,小脸蛋红扑扑的,玻璃花的一只眼,宝石一样闪着光亮,却是瑕不掩瑜,晶莹剔透。我跟姐姐丝毫没发现她们姊妹俩巨变的秘密。
漫长的寒冬日,在家里猫冬寂寞无聊。纺线累了,我们四个女孩儿跑到院子里踢毽子。父亲用鸡毛翎给我们扎成五颜六色的毽子。踢毽子是小臭强项。她像一只燕子,身姿轻盈,前倾,后仰,蹦跳很高。毽子像有磁性似的,不离开她的脚。我们三个谁都比不上她。一阵工夫,小臭累得大汗淋漓。玩完了,我们赶紧进屋坐下来纺线。可小臭却站在外面吹冷风消汗,结果她感冒了。
到了第二天,小臭发起了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一劲儿说胡话。滚下炕来摔倒,然后浑身抽搐起来。香子抱住妹妹大哭:“臭儿呀,你要是死了,姐姐也不活啦!”这时候,我母亲过来抱起了小臭,父亲赶忙出去套车。母亲用大被包着小臭抱上了车。父亲急忙赶车上了路。我们三个女孩子放心不下小臭,在后面追赶。车跑出去老远,母亲回头看见三个丫头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她让父亲停下车。我们追赶上去,我第一个跳上车前右车耳板子上,姐姐跟香子坐在了后面左右车耳板子上。父亲一路快马加鞭十几里路,来到了镇上一家卫生所。
这家卫生所就在乡公所的隔壁,是日本人开办的。有日本大夫和护士。小臭病得很厉害,浑身疼痛,她大声哭叫,叫声惊动了隔壁乡公所。真不凑巧,那一天县城里的日本鬼子来这里查户口。听见这边大呼小叫,乡里的保安和一个日本鬼子过来了。
“什么的干活计?”日本鬼子问道。“看病。”父亲回答。小臭敏感地睁大了眼睛,她一眼看见日本人和保安,惊惧万分。她的父母亲发高烧,被日本人拉出去活埋,可怕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我没有病!我要回家!”小臭拼命挣扎,大声呼喊。
“回家!我们回家吧!小臭没有病!”香子上前来抱起妹妹往外闯。这时候,日本人上前拦住。“你的,测体温的有!”一个女护士将体温计插进小臭的腋窝里。“孩子不怕!没事的!”母亲紧紧抱住小臭安慰说。可是小臭更加惊惧不安,她拼命挣扎哭喊,“我不要测体温!我没有病!爹,妈,救救我吧!我要回家!”小臭面对插进腋窝的体温计,惊恐万状,她感觉体温计一拔出来,就是她被拉出去活埋的时刻。她挣扎激动,浑身大汗淋漓。脸上汗珠子往下淌。当十几分钟之后,护士过来,将体温计从她的腋窝里拔出来的时候,显示出三十六度五的数字。
“发烧的,没有!”护士报告说。可是日本鬼子鬣狗一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香子和小臭,好像认识她们俩。盯住了香子有毛病的一条腿,再盯住小臭脸上玻璃花的一只眼,我看见小臭眼睛紧紧闭上,香子蹲在父亲身后,哆嗦成一团。日本鬼子鬣狗一样的凶光,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后背冒凉风。
“我要回家!”小臭紧紧抱住母亲的脖子大声呼喊。
母亲抱起小臭出门。父亲拉起香子,我们跟在后面,我们都跳上了车,日本鬼子追了出来。这时候,父亲扬起鞭子催赶马儿,车离开卫生所院子,快马加鞭往前奔跑,一路绕道赶回了家。
小臭吓出了一身大汗,我母亲又给她熬了红糖生姜水喝下去,继续出透了汗,高烧退下,好了起来。香子却冲着小臭大发脾气:“你个混蛋!你没病装病!你没事儿找事儿!你非惹出大祸来不可!我掐死你算了!”香子上前捶打小臭,再掐她的脸,香子无比气愤。
香子进了里屋,一个人低头沉思,平时好像没心没肺的香子心事沉重,神情惊惧不安。到了晚上,外面狗叫,或者有一点动静,香子心惊肉跳,往炕沿底下钻。夜里做恶梦,喊着“救救我!”第二天,香子把小臭领到外面说悄悄话。然后她回到自己屋里闷头忙活。而小臭跑到厨房的套间里偷偷哭泣。母亲发现,问她怎么啦?小臭扑通给母亲跪下,央求说:“姐姐要带我走,妈,别让我姐带我走。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家!” 她还说姐姐看见鬼了!不走会给家带来灾难!
父母亲过去问香子为啥要走?香子说,我见过那个日本鬼子。父亲说,见过他也没关系。不会有事的。可香子却说,有事啊!犯大事啦!父亲问她犯了什么大事?香子闭口不讲。父亲听了很是不安,预感到有灾祸降临。但是父亲安慰香子说:“不怕!你现在是有爹妈的孩子。爹妈会保护好你的。”一家人提心吊胆,心悬在半空。可是过了些日子,风平浪静,没有风波。一家人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四
香子会讲故事,小臭爱唱歌。小臭不管走路还是干活儿,总是哼着家乡的小曲,还挺好听。这一天是小年,妈妈给我们放一天假,纺车停摆在地上,我们四个帮妈包饺子。包完饺子,就躺在炕上打着滚说笑。可今天,香子跟小臭好像高兴不起来。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小年,她俩可能想家,想爹妈了。我姐姐让小臭唱一支歌解闷,小臭开口唱了《小白菜》,香子也跟着唱起来,唱着唱着变成了哭声,姊妹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我跟姐姐忍不住也哭起来,四个女孩儿哭成一团。
妈妈在厨房听见我们都在哭,跑了过来。妈妈也止不住流眼泪,妈妈抚摸着香子和小臭的头说,孩子,我是你们四个闺女的妈妈。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从那时起,香子和小臭管我父母叫爹妈。我们四个女孩儿排行论姐妹,香子十五岁为大姐,我姐姐十四岁排行老二,我十二岁排在老三,小臭十一岁,她排在最后,成了老疙瘩。我心里有些嫉妒,老疙瘩最受家人娇惯宠爱。我原来老嘎达的位置被她给侵占了,可我没有一点办法。
“都快过来吃饺子!吃完饺子,送灶王老爷上西天!”父亲在外屋喊我们。
一家人围着锅台,陪着灶王老爷吃送行的饺子。然后我们四个女孩儿一起跪在灶门前,父亲把灶王老爷从龛上请下来,点着焚烧。
快过大年了,父亲交上了出荷粮、出荷棉。剩下的一部分棉花和粮食,父亲拿去卖了一些。换了点钱,办了点年货,买回来一捆花洋布。花洋布天蓝色的底儿,水红色小梅花,很好看的。那时候很多东西都是洋货。比如,洋烟,洋火,羊油,洋蜡,洋葱,洋柿子,洋萝卜等等,我们自己没有。花洋布比自家的粗布细致光滑,花纹好看。母亲用花洋布给我们做布衫。用自家的粗布做裤子。自家的白茬粗布,用父亲种的蓝靛染成深蓝色。父母亲的粗布衣裳,还有被褥,都是用蓝靛的果和楷棵染成蓝色的。母亲给我们四个女孩子挨个量身材,然后裁剪,做过大年的新衣裳。我跟姐姐以及小臭欢天喜地,蹦蹦跳跳。
唯有香子愁眉苦脸,闷闷不乐。母亲要给她量身体,她却躲进茅房里不出来。在里面偷偷地哭泣,出来时两只眼睛通红。母亲发现香子不对劲儿,给她量身材,仔细地打量,原来,香子的肚子大了!我母亲十分惊恐不安。香子她虚岁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的女孩子,啥都不懂啊!被恶人欺负的事实和经过,她闭口不谈,只是伤心流泪。她不肯说出来,母亲也不便多问。小孩子啥都不懂,她说不出口,强逼她说出来,等于往孩子的伤口上捅刀子撒盐,她会更加疼痛。
那天晚上,母亲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我的父母亲对坐在炕桌两旁,面对一盏灰黯的油灯,父亲的眼眉头扭成大疙瘩,低头抽烟不说话。我父亲遇到闹心事的时候,总是眉头扭成大疙瘩,低头抽烟不说话;母亲唉声叹气,满脸愁容。他们沉默良久,运筹对策。当时我发现父母的情绪不对劲儿,便把耳朵贴近门缝,听他们说话。父亲说:“这两个孩子的背景不简单。恶人的黑手已经伸到了孩子身上。恶人不会善罢干休的!”“那可咋办?”母亲十分惊惧。“要不让她们离开这里,把她们送走吧?”“往那里送啊?傍年靠近,冰天雪地,离开了家,必死无疑。”母亲长出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呀!我们收留了她,就得把她安排好,我豁出去了!”父亲说:“一切只能顺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心里很是纳闷,不知香子和小臭身上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母亲给香子做了肥大的布衫,还做了围裙,香子穿着肥大的布衫,整天把围裙捆在身上。香子留在我妈身边帮着干活儿,刷碗扫地洗衣服,晚上还跟妈做一会儿针线活儿。她白天干活儿有点累,一躺下来就入睡,打着鼾声进入梦乡。小臭很淘气,她晚上一时半会儿不睡觉,翻来覆去。钻进香子的被窝里,手脚不老实。
“不好了!姐姐肚子里有小兔子,直蹦跶,还拿脚蹬我!”小臭突然惊叫起来。我跟姐姐吓得坐了起来。香子醒来了,“死丫头,胡闹!”她骂了一句,很生气地翻身掉过头去。妈妈听见赶忙过来,说香子今晚吃了萝卜,肚子在鼓气。都快睡觉吧。这场风波才平息下去。
五
年底,大人们忙个不停。深更半夜,我家的碾房磨房里还点着小油灯。马推碾子驴推着磨,吱吱嘎嘎地响。父母亲偷偷地把稻子碾成大米,把麦子磨成白面。准备过大年一家人吃上一顿白米饭,包上一顿白面饺子。过小年吃的饺子是荞麦面的。因为大米白面猪肉都犯私,日本人不准老百姓吃。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了,把东西全没收,还把当家的绑起来,压到宪兵队去过堂。坐老虎凳子,灌辣椒水,皮鞭子抽打,不死也得扒一层皮,谁都不敢违抗。水稻,麦子,都是自己流血汗种出来的,猪是自己一瓢泔水一瓢糠喂肥的。日本鬼子却不让自己吃,必须交给这些狗强盗。那些狗强盗天天大米白面猪肉的享受,我心里不服气,恨死了日本鬼子和狗汉奸。
今年过年我父母的情绪格外高涨。是因为家里多了两个饱受苦难的闺女,多了她俩,红火欢乐,人丁兴旺。父亲和四户邻居杀了一头猪。是在山后面地窨子里偷着喂养了一年的一头肥猪。在野外把猪杀了,四家各分了一个大猪肘子,猪下水一分为四。我父亲在后院搭了个草厦子,里面盘了锅灶。在那里烀猪肉,炸油丸子,闷大米干饭,煮饺子。年三十晚上,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一家人欢天喜地,准备坐下来吃年夜饭。父母和两个姐姐里外忙乎着,一时半会儿不上桌来动筷子。我跟小臭馋得口水直流。实在忍不住,我俩抄起筷子,先夹个油丸儿吃下,再夹块红烧肉,放进嘴里。那香劲儿,顺嘴角流油。
正在这时候,大门被敲响,啪!啪!啪!声音急促剧烈,父母惊慌失措。赶紧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到后院,闪电似的,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摆上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可是父亲回过头,一眼看见我跟小臭两个嘴唇锃亮,满嘴流油,父亲二话没说,打开后门,一把将我俩推了出去。“进厦子躲起来,不许出声!”父亲回手把后门咔嚓关严实。
果然是汉奸狗腿子带着日本鬼来搜查。他们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锅碗瓢盆,搜查个遍。只见餐桌上摆满着大饼子,高粱米饭,一大锅酸菜,没一点肉星。他们野狗一样竖着鼻子到处闻,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不相信没做好吃的,细细地盘问。日本鬼子突然把后门打开,一股强劲的寒风猛吹了进来,后院里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狗汉奸再查户口,屋子里的父母和两个女孩儿,与户口本上准确无误。没露出破绽,狗强盗们才悻悻离去。
我跟小臭在草厦子里差点冻死。北风呼啸,冰天冻地。我俩脚上没穿棉鞋,身上没穿厚棉袄,脚冻得麻木,猫咬似的疼痛,浑身哆嗦。当时我真后悔,不该嘴馋,抢先吃了红烧肉。父亲怕被狗子们闻出味来犯事儿,才把我俩给推出来。我跟小臭回到屋里,哭了起来。小臭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狗强盗,等我长大,非把鬼子杀干净,剁成肉馅,喂狗。”
鬼子汉奸没搜出任何犯私的东西来,滚蛋了。父亲把大门关严实,家里恢复了平静欢乐。各个屋子都点着红蜡烛,通明锃亮。一家人坐下来,吃丰盛的年夜饭,吃完年夜饭,我们四个女孩儿回到西屋,猜灯谜,看纸牌,玩得火热开心。香子说,爹妈去世这么多年,今年过年最幸福!
“都过来,给你们发红包,给压岁钱啦!”母亲在门口喊我们。我们一起蹦蹦跳跳串进东屋。
东屋,父亲坐在炕桌前,炕桌上点着红蜡烛,把父亲的脸照得红光满面。我一眼看见炕桌子上摆着四个红纸包。父亲见我们进来,脸上堆满笑容,他指着眼前的四个红包说:“给你们的压岁钱,自己拿自己的,别拿错了哈!”我们四个上前去,看见红包上面用毛笔分别写着各自的名字,非常显眼。我们拿起自己的红包,然后一起给父母亲鞠躬拜年。父母亲看着我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满足地呵呵笑着。
我们一起跑回西屋,急不可耐地打开红包,红包是用红纸包起来的,叠得方方正正。我们各自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互相显摆。里面都是暂新的票子,票面都是一元。可是,香子的里面是五张,小臭的是三张。而我跟姐姐的只有一张。我看见姐姐脸色阴沉,但她一声不吭。我的心胸一下子膨胀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红包奔向东屋把它拍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
“这个,我不要啦!”然后大步迈过门槛,趴在门框上,泪水像下雨似的往下流淌。我的胸膛被委屈和抱怨涨破。我抱怨父母不公平,委屈自己所吃的苦不比香子和小臭少,吃苦的情景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每一天大清早顶着凉露进到棉田里就开始捡棉花,我没比她俩晚到过一分钟。棉桃硬尖把手划破,满手大口子,我流的血不比她俩少。到了傍晚北风下来,冻得浑身哆嗦,手都冻僵,还坚持把一朵朵棉花摘下来塞进围裙兜里,我没有早走过一步。哈腰撅腚,腰疼得像断了一样,我没叫一声苦。纺棉花、纺穗签子把手指肚穿透流很多血,我没掉一滴眼泪。我做的哪点比她们俩个差?凭什么只给我一张票子?我趴在门框上抽抽搭搭地哭泣。
母亲过来劝我说,你们的父亲很难,粮食棉花大部分都交了出荷。卖了一点钱,一大家子人还得年吃年用过日子啊!我反问道:那为啥给她俩那么多?
就在这时候,香子和小臭从西屋出来,从我身边过去,直奔东屋,来到父亲的炕桌前,她俩把票子放在炕桌上,香子说:“我俩也只要一张!”转身要离去。
父亲叫住她俩:“这是我给你们的工钱。为啥不要?”香子转过脸,对父母亲说:“我俩也是爹妈的孩子,我们不要工钱。只要爹妈!要家!我们四个都是爹妈的闺女,爹妈不能偏向!”“是的,爹妈不能偏向!”小臭大声应和着。
父亲从炕上下来。父亲抚摸着小臭的头发和脸蛋,母亲上前抱住她俩,香子和小臭的嘴唇亲了母亲的左右脸腮,她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朝西屋跑去,脸上尽是幸福的憨笑。
这时候,我心胸里鼓胀的委屈和抱怨浑然消失,浑身松弛下来。惭愧和懊悔占据了主导。我扯起袖子擦干眼泪。迈步进屋,一把抓起桌子上我的红包,朝门外走去。父亲叫住我,大声问道:“你不嫌少啦?”我回过头来,伸舌头羞涩地一笑,大步出门去。
六
过完大年,出了正月,送走了二月二龙抬头,私塾学堂应该开学上课了。可私塾的魏先生却没露面。我跟姐姐天天去看,私塾一直关闭门户。父亲听人说,魏先生不会再来了,日本人正在到处抓他。因为他只教学生汉语,不教学生日本语,不说日本话。当时无论公私学堂,不许读中国的国文汉语课本。一律学日本语,上课必须说日本话。可魏先生从来不教我们日本语。私塾关闭了,我跟姐姐再也不能上学念书,每天在书房里自学一会儿,练字写写仿影,背一会儿古诗词。
小臭这小丫头特聪明,我跟姐姐练习写字,小臭在一旁,边替我们研墨,边歪着头看,跟着学。很多字她都认识,还学着写。
父亲说过,等私塾开学,也让小臭去上学读书。再给她另起个好听的新名字。我跟姐姐好奇地追问父亲,起个啥名字呀?父亲说,叫小芳吧,跟你们一样,名字里都散发着芳香气息。
“二姐和三姐,都叫啥名字呀?”小臭扬起脸问父亲。
“我叫青馨!”姐姐开口说。我姐姐小名叫小青。
“我叫青馥!”我抢着说。我的小名叫馥子。
“那我应该叫青香。”香子随机应变,快言快语。
“我叫青芳!”小臭清脆的声音超过了我们三个,一起大笑起来。父亲和母亲看着我们,得意地微笑着。四个女孩子,馨馥芳香的名字里散发着芬芳,父母亲幸福得陶醉了。私塾关门,魏先生不见了踪影,美好的梦想全都泡汤了。
过了惊蛰,快到清明时节,天暖和起来。小草开始返绿,野地里阳坡的野菜出土露头了。荠菜先发出嫩绿的叶子,香菇菜像韭菜,露出绿尖儿。那一天,春光明媚,我们四个女孩子,挎着筐,拿着铲子,急着出门去挖野菜尝鲜。
母亲站在门口,她不让香子跟我们出去挖野菜,可是香子执意要去。母亲叹声自言自语:“傻孩子呀,没心没肺,就像没事儿一样!万一出事儿可咋办?愁死我啦!。”“妈妈,香子有啥事儿啊!”“有大事儿,不得了啊!”母亲顺口说出。没想到,我就站在母亲身后。母亲忙改口说:“没有事儿!啥事儿都没有!”
恰在此时,香子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她大声呼叫,顿时汗珠直往下淌。妈妈赶紧上前扶着她,去了爸妈东屋最里间的屋子。然后把门关紧,不让我们进去。妈说香子得的是传染病,必需隔离。我们在窗外听见香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呼叫,她一定疼痛得很厉害。母亲紧张地忙里忙外,却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三个心疼香子,却帮不上忙,只在外面流眼泪。
“哎呀,我不想活啦!疼死我啦!让我去死吧!”香子惨叫,我们三个拼命往屋子里闯。却被父亲拦住。小臭跺着脚:“姐姐要死啦!姐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小臭哭嚎着。
“我们的大姐要是死了,我们都不活啦!”我跟姐姐大声呼喊。此时此刻,我想起大姐对我的好。我跟小臭争东西打架,大姐从来都向着我。想着大姐的好,格外心疼她。我跟小臭抱在一起大哭。
父亲上前来说:“不要嚎啦!你们的大姐不会死的。很快会好起来的。”把我们撵得远远的,圈在西屋里不让出来。下半晌天快黑的时候,香子不再喊叫,完全消停下来。那屋子里传出来小猫的叫声。这时候,妈妈端着一盆水出来,泼在院子里。那是一盆鲜红的血水。小臭大哭了起来,她说姐姐死啦!姐姐咽气没声音了!姐姐流了那么多血,姐姐死啦!小臭不顾一切往里闯,父亲拦住不让进去。
我们三个偷偷地溜到房后,爬上北窗户。我姐用唾液把窗户纸弄出个窟窿眼儿,我们轮换着一只眼睛往里瞧。我看见母亲将香子抱在怀里,用湿毛巾给香子擦脸上的汗,香子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母亲拿羹匙喂她红糖水。过一会儿,阿姨端来鸡蛋小米粥给香子吃。我们三个的心这才放下来。
就在头两天,从县城来了个阿姨,说是妈妈的表姊妹。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阿姨。住在香子现在的屋子里。香子病了的第二天,那个阿姨匆匆忙忙地走了。父亲赶车去送她,说是害怕被传染了。她怀里抱着个用花被包着的小东西,妈说她抱着一只小猫仔儿。
香子呆在那间屋子里,母亲天天给她煮鸡蛋,做好吃的。她偶尔出来去茅房,头上包着头巾,害怕受了风寒。香子二十天多没出门,她再也待不住,跑了出来,她的病完全好了。一出来跟好人一样,肚子小了,腰身变细身子苗条,脸色红润,比原来漂亮多了。香子从此卸下了包袱,她情绪格外高涨。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们一起去挖野菜,种棉花。我们四个女孩儿一起,日子又像以前一样快乐了。
七
谷雨时节,杏花开过,桃花粉红一片。北大川田边的柳树毛子的柳条发出嫩芽,嫩芽上生出了嫩绿的小虫,招引来很多候鸟。画眉鸟,蓝蛋额,红蛋额,还有瞎牛眼,看不见它的眼睛。最小的蜂鸟,手指肚那么大。它们在柳树毛子丛中,跳来跳去,放开喉咙歌唱。柳树枝条发芽,绿色的树皮离开了木质部。我们剪下枝条做成柳笛,吹起来,跟小鸟比赛,形成一曲大合唱。草丛中的野花开了,金黄的蒲公英花,紫色的野茄子花,红色石竹花,五颜六色,小巧玲珑。香子总是摘下几朵,自己戴在头上,然后又给姐姐往头上戴。香子大病之后,她比谁都高兴都活跃,干活儿特别起劲儿。
冰雪融化,土壤化透,开始种棉花了。父亲赶着牲口,扶着犁杖,把地垄豁开,展现出湿润的新土,黑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姐姐在前面跟犁踩格子,我和小臭挎着柳条筐,跟在犁杖后面捻种。
香子牵着毛驴,跟在后面打磙子。磙子把土压平,保住墒情。父亲扬鞭在前,我们四个女孩儿紧跟,有板有眼地种棉花。把种子播撒进土里,心情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情绪高涨,脸上汗珠往下淌,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累。
那一天中午,母亲给我们送饭来了。父亲把马从犁杖上卸下来,赶进地头的小树林里。槽子里添上精草料,挂在树干上,让它们吃。我们一家人坐在地头青草地上,围成一圈,吃着母亲做的酸菜咸肉馅包子,喝着小米粥,伴着花草的芳香,吃起来又香甜又解渴。头上洒满明媚的春光,暖融融的,真美啊!
这时候,从大草原深处走来了一个男人。顺着地垄,大步流星,直奔我们而来。来到我们跟前,一脸凶神恶煞的男人,见到香子和小臭,就像一只饿狼见到了小羊,眼睛红了。二话没说,伸出两只手上去拽香子和小臭。香子和小臭看见他,惊惧万分,先是浑身发抖。转瞬之间,我看见她俩幼稚的目光燃烧起怒火,发出愤慨仇恨的火花。
“你俩跟我回去!”
“不!”
“决不回去!”香子和小臭激动反抗的声音。
父亲上前问他:“你是谁?平白无故来抢人。”那个男人恶狠狠地说:“我是他们的大伯。我倒要问你,你是谁?”
父亲上前说:“我是他们的养父。我收养了她们,现在她俩是我的女儿,决不能跟你走。”
那个男人呲牙一笑说:“她俩是庙上的猪头,早就有主啦!。”他对香子说:“人家村长花钱买了你,等你给生儿子呢!可你倒好,下毒药,想把人家害死!人家朝我要人,要命!”来人正是她们的远房大伯,丧尽天良的恶魔,名叫张魁。张魁指着小臭说:“还有你,臭丫头,人家花钱买了你做童养媳,八岁的小儿子,等你去陪他玩哪!”
父亲听了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上前,同张魁争辩。父亲说,香子还是个孩子,她才十五岁。张魁却说,香子十五岁,可她已经来月经成人,是个女人,就能生孩子了。父亲一听火冒三丈,扬起鞭子抽打,他的脸上立刻出现两道血印。父亲再举起镐头,真想劈死这个没人性的畜生。恶人跟父亲交手。这时候,香子上来狠咬他胳膊,小臭咬他的腿,扭打成一团。
我们娘三个吓傻了,不知所措。在北大川种棉花的乡亲们看见了,扛着铁锨镐头跑过来,将恶人按倒制服在地上。父亲说:“这里不是你们那里,汉奸走狗日本鬼子的天下!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父亲再次举起镐头。
乡亲们齐喊“滚开!滚开!”恶人站起身狼狈逃跑。他转回身来,冲着香子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你给村长下毒药,你欠下了人命。人家村长已经告到日本人那里。你俩一个瘸子,一个瞎子,逃到天边,日本人也认出你来!你俩等着,我回去带日本人来,把你们抓回去,活活揍死!”他比兔子跑得还快,钻进大草原不见了。
天空一下子布满了乌云,留下了恐惧的阴影。当时我联想起小臭发高烧去卫生所看病那天,日本鬼子鬣狗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香子的一条腿,再盯着小臭的一只玻璃花眼睛。香子从那里回来后,一心带小臭出走。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我父亲坐在地上,低头不说话,眉头扭成大疙瘩。母亲上前问他咋办?父亲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对母亲说:“把她俩送走!”父亲立刻牵上一匹马,去镇上给姑姑发电报。
我姑姑家在内蒙古的东科后旗,吉尔嘎朗一个叫王福的地方,离我们这里八十多里路。去年父亲赶着马车,带上我跟姐姐,通过一片大草原,走上一整天,去了姑姑家。姑父是教师,条件很好,膝下无儿女。多次要过继我或者姐姐,可我的父母舍不得。姑姑来信说,如果有好的孤儿,给挑选一个也行。
回到家里,母亲给找出过年的新衣裳,给香子和小臭穿在身上,连夜包了肉馅饺子给她俩吃。还烙了两张油饼带着路上吃。第二天大清早,父亲套好马车,亲自送她俩去王福姑姑家。父亲说,送走她俩,等我回来,我们也尽快搬家,搬到很远的地方去。
大清早,我母亲站在门口,望着香子跟小臭上了车,捂着脸流泪哭泣。我和姐姐跟在马车后面奔跑,香子和小臭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四个女孩儿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父亲上前来,把我们分开,父亲说,等把日本鬼子赶走,把汉奸走狗杀掉的那一天,我去接你们俩回来。我跟姐姐还是放开了香子和小臭的手,痛哭泪流不止,泪眼模糊。马车朝西北方向奔跑,穿过了北大川,进了大草原,模模糊糊地远去,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