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你的世界路过

2020-11-22罗海燕

骏马 2020年10期
关键词:妞儿花店

罗海燕

1

单位窗外,一连串声嘶力竭的惨叫,嗓子哑得听不出是哪种小动物。树上的喜鹊叠声应和,像邻居大妈,叹息这谁家孩子,怪可惜的。

连姐开门出去,拎回来一只小瘦猫。放在手上,一掌大,估摸两三个月左右。棕色皮毛,前腿一条条黑色的纹路,从外侧斜向内侧,有点小老虎的范儿。放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走了几步,半个面包,连噎带吞塞进去,不知饿了几天。冲这吃相,我叫它“虎子”,后来发现是母猫,改叫“虎妞儿”,昵称“妞儿”。

单位附近没有人家,不知它从哪儿来的。十月份的天气,放在外面自己不会找到吃的,只能等死。抱在身上直哆嗦,先养下再做权宜之计吧。我们在食堂拿回点剩饭,在外面搓点沙子,有点儿布施的意味。

吃饱穿暖,就没有干嚎的理由了。妞儿极乖,躺怀里,仰着头,定定地凝望着抱它的人。它喜欢和人对视,像是要望到你眼睛深处里去。有了安全感后,离开怀抱,各处溜达巡视,但最喜欢的是霸屏。因为它要你时刻注视着它,关爱着它,你要看电脑,它就踩着键盘在你和屏幕之间站定,一双如水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你。不是近在咫尺,而是方寸之间。看架势,它要的贴实感,是钻进骨髓里都不够的样子。

手摆动鼠标是不行的。它走过来,“咣当”躺在鼠标垫上,需枕着手背才安稳。手一动,它便把头往手窝儿里拱,得手捋猫背轻抚慢摸,直到猫腹呼噜之声越来越响,才算获得了极大慰藉。

在桌上挡电脑被嫌弃,它就躺进坐椅的靠背空档处。四爪抵着人,倒换着按在身上。抠、掏、挠,各种小动作,奇痒,忍不住要笑骂上它几句。再和小孩儿唠嗑一样,和它长声短句地说上一会儿。连姐和赵姐把猫按在盆里洗澡,妞儿毛发全湿,耳朵支着,一双大鼓眼,像个耗子。几天以来,她们已不幸沦为猫的厨娘和铲屎官。

最不忍的,是下班向外走。把门一关,再见不到一人,门角里的哀嚎应声而起,那不是猫叫,是两三岁的幼童被独自锁在家里,一声紧似一声地哭到嗓子嘶哑。早上上班开门,它早听到,从走廊另一头奔来。撅着尾巴,一叠声地叫,声调还要拐几个弯儿。连姐翻译说,你们咋才来呢?我都等一晚上啦!

2

第一个周五来临。周末休息两天,喂食是个难题。

周末我要回海拉尔陪读,决定带它去海拉尔。没有养过猫狗的经验,把带它坐车想得简单。找了一只网眼洗漱袋装进去,吓得它左右拧身,把脑袋卡在袋口上。一双死鱼眼鼓出,生无可恋般地绝望。我找了一辆去海拉尔的顺风车,后座加我三个人。坐上去就后悔了,这不是小家伙该待的地方啊。

它能待的地方,只有我双腿上这么点空地儿。不能老憋着,我打开袋口。它慢慢探出脑袋,慢慢踏出前爪,看我身边的人、车,车顶流动的明明暗暗的光。继续向前探,被我按住,放在腿上。再探,再按。它趴下身子,伏在我的腿上。仰着头看光,看人,再回头看我。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它慢慢习惯车的颠簸,窗外一闪而过的车辆,和一车人的沉默。它同样一声不吭。我把压着它的手松开,环搭在腿边,圈成一个圆儿。它试探着伸伸爪,舒展一下,换个舒服的姿势卧着。邻座的大男孩偷偷看它,它咬他的袖口拉链,被我阻止,他摸了一下它的头。

平时走哪儿目不斜视,这回为了小猫,做了回贼。拎个塑料袋,楼前楼后贼眉鼠眼踅摸,看一家门前有干活用的一堆沙子,四处无人,匆匆撮了半袋就走。倒鞋盒里,不等放稳,妞儿急不可耐迈入蹲好,事后刨刨盖盖,细闻无味,出来抖抖爪。

晚上女儿回来,喜出望外。她在沙发上一坐,猫就爬上膝头卧好,呼噜。她去学习,猫就跟去跳上床。女儿大喊,它刚钻完床底下!撵了下去。我在做饭,觉着这么安静,是不是作祸呢?就拿点吃的叫妞儿。没谁应我。各屋没有,一掀女儿床单,它蹲在床下一堆书中,静静地看我,喊不出来。女儿蹲到跟前,摸摸爪,跟它玩了一会儿,这才欢喜地跑出来,又是那个它了。我和老公说,这家伙还有脾气呢?他侧目,它还耍脾气!哪天扔外边去。

我忽然又觉得,也许那不是脾气,也许是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你不让它做的事,它就老老实实不做。你不让它动,它就老老实实卧在腿上。可人只凭自己喜好,不对心思,任谁委曲求全,眼里却都百般不是。我看书的时候,猫想来起腻,我在转椅上转了两圈,它不能跳上来,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借助椅子边一纵,跃上办公桌,卧下,不来黏我。或是到另一把阳光晒着的椅子上躺下,抬眼能看到我。睡眼迷离,还要偶尔抬头望望,直到昏沉睡去。它害怕只剩下它自己。

下班和猫告别,就像一场心知肚明的蓄谋。

我们穿着工作服去食堂吃饭,走出门它并不急。下午穿了棉服,拎包,它便知道夜晚就要来临,我们即将离去。蹲在门口脸朝门缝。先前一跺脚,吓得蹿进屋里,我们趁机开门就走。后来再吓唬,哆嗦着也紧贴着门缝。有时站起来抱着我的腿,仰着的脸上都是急切。我说赵姐,它就抱我的腿,不抱你的。它就下来,又去抱赵姐的腿。我们惊愕,然后是一阵大笑。

再到周六,老公抽空到我班上喂猫。它连蹦带跳地迎接,狼吞虎咽地吞食。可是老公一转身,它撂下吃的,马上跟在身后,寸步不离。一关上门就如婴儿哀嚎,让他一个大男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又进门陪它一会儿,可终究还是要走。他跟我说,怪可怜的,有人要就给人吧。

3

谁要呢?

和一只流浪猫的命运有了交集,这样的遭逢,不在预期之内,但也是该有这一段善缘。它在冬天的时候来到了窗前,什么也不做,可能就是对一条生命放弃。世间并不缺少善意,如果不影响自己的生活,顺便为别人做一点举手之劳的事,大多数人是愿意的。可是守护生命意味着责任,长期持久的事情,需要更多的付出。

所以人不愿去背负额外的东西。

尘世的烦扰已够忧心忡忡,属于自己的轻松愉悦很少。要用更多的精力换取一时的快乐,除非这个人特别喜欢,才能把负担当甜蜜。比如喜好,比如爱一个人,比如追求一种理想。人的特性中有一点,如果已经融进自己生命的部分,会尽全力护佑其周全,包括时间、精力、情感的投入。而对另外一些事物选择留住还是舍弃,要看在不在生活的轨道之内,包括是否能容纳下一只猫的位置。现在的我,挪不出这个位置。而另两个姐也各有原因无法收养。

尽管妞儿的情商超出我对猫的认知,眼神的契合超过了语言的范畴,它需要的只是静静卧在身边就好。可我不能保证每天出现在它的生活里,安抚它的孤单与无助,承载它小小的一腔倾心。它更需要的,是基本的生活保障。

赵姐夫说,伊敏贴吧里有人想养猫,你们发到那里试试。拍了几张可爱照上传,说是流浪猫求收养,本想博同情,后又怕人嫌弃流浪猫脏且性子野,又删掉重发一遍,留了QQ号。

十多天的寄居生活,这猪一样上食儿的吃货开始肉滚滚了。蹿上跳下,居然比来时笨拙不少,它暂时不能平衡好这一身新生的膘,往腿上跳都能尴尬地骨碌下去。惹得我们好一阵讥笑,真是枉为轻巧诡谲的灵物了。不过它倒不以为意,在走廊里欢快地跑,跑急了拐弯时能把自己甩出去。和动画片里的汤姆一样,爪紧蹬,身子还在原地。我们就在后面撵,看它急急地奔跑,拐弯,滑出弧线,快速地在原地蹬。

在长长的走廊里,中间铺着白色瓷砖,靠墙的两侧棕红色T 角线,那是它的T台。踩着T 角线一溜烟儿穿过,撅着尾巴各房间窜,桌子、窗台、柜顶……无所不到,从它向上的眼神我看出来了,它的心在高处,它想上天。要出门的时候,我把它放到房间的椅子背上,转身到走廊。门刚打开,眼前好似一道闪电划过,它“嗖”地一下蹿了出去。一丝犹豫也没有,三两下到了门外的楼梯口,向左拐进了三百座的阶梯会议室。

还好,它被偌大的空间一下蒙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向下。还好,对我的基本信任,我呼唤它的时候,过来到我身边,乖乖让我捉住送回门里。可是,我已从一些细微的成长痕迹里,感觉到它体内某些东西在苏醒,萌发。

4

QQ有人加我,问是有猫要送吗?上面有电话号码,人我认识。

发过去一段视频,他看了说很可爱,就是猫大了点。我立刻把种种乖巧之处描述一番,好像在夸赞自己的娃儿。他说周五带回来吧,试试能不能养。

送走之前的两天,不做别的事,就是对妞儿各种嘱咐,耳提面命地真是操碎了心。“你要听新主人的话,不让你干什么就不干,要乖巧懂事不要让人嫌,让你大姨二姨三姨惦记。”一想着从此一别不知是否还能相见,心中怅然,又想着找到好人家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又颇觉欣慰。

送到楼下,新主接过猫转身进屋,绝尘而去的我也周身轻快了。

陆续收到妞儿的新生活报道: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翻鸟笼子,眼睛盯着鸟直放光啊。对人很友好。”

“不好啦,我接孩子回来鱼缸里的鱼少了两条,弄一地水。”

“很聪明,刚把猫砂准备好,就知道用了。一靠近鸟笼和鱼缸就大声训它,希望能尽快适应。对动的东西特别好奇。”

“姐,小猫好淘气啊,晚上都不睡,上床喵喵叫,做错事教训也不改,上蹿下跳,就差上房了,太活跃,我受不了了,你把它接回去吧。”

……试用七天,退货了。

5

真是“不作不会死”。不是你命运多舛,不是老天不待见你,你还要我怎样?

想着还是要接回来放班上,要去挖些沙子回来,屯些粮食备用,算计周六周日怎么喂食……忽然想到,伊敏火电门市房有一家叫新雅特花店的,收留过流浪猫,在贴吧上见过。店主是做义工的,和一些慈善人士给伊敏公社的老人孩子送东西。

花店的屋门口,被邻居家的巨型哈士奇占去三分之一空地。我小心地从它尾部迈过去。还有两只小狗。其中一只店主收养了七八年,当初后腿残废,她还给做了轮椅绑在身上。剩下的空间被花草堆满。

店主杨姐近五十的年纪,高个微胖,戴眼镜,穿着举止平常。神态看似不经意,但感觉是一个睿智通透的人。她问,不咬人吧?她家的狗和猫都相处的很好。拿来放这儿吧,有人收养就送人。简单几句,轻声笑着,没有矫情推诿。对一个陌生人的请求,一口应承。

后来看过冯小刚的《芳华》中的刘峰,就会想起花店店主。善良的人坚持善良,是一种选择。不是想要活成雷锋,不是没有难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是选择了担当,选择对生命的同情和守护。而我的内心是不安稳的——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带来额外的负担。

杨姐说,上午她要和朋友去伊敏公社河边,看大冰转盘。这几天伊敏河水冲刷下来一块直径五米左右的冰坨,洁白的冰坨在河水的推动下旋转,在雪域枯枝映衬的草原冬景下,产生了一种奇异之美。远近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在冰坨上跳舞、摆造型,来见证奇迹。还上了中央新闻报道。杨姐要去看热闹,让我下午再去领猫。

6

下午,和赵姐去领猫。

一周不见,得用“豁然”一词来表达我的惊愕。它豁然间有了增长近一倍的身姿,配一身新长出的毛发,脑袋毛毛锵锵的,显得耳朵小了很多。妞儿,你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家伙,你还傻吃苶睡茁壮成长为风华少年的模样。

它看我们的神色怔怔的,没有想象中的亲昵,它对于我来说也同样生疏。几天前的那个小东西,能把一个纸团玩出花式足球,一个石子扒拉半天,咬着尾巴把自己撂倒,收了爪锋只用肉垫和人交手,牙齿在手指上一搭点到为止,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东西哪里去了?眼前只有一只粗砺狂野,蓄势待发的生物。

好不容易按住随时要逃逸的妞儿,打开了花店的门。

杨姐在吃饭。两只小狗欣然迎上来,热切地望着我怀里的妞儿。而它全身紧绷,所有的动作都集中在往我的肩上攀爬,一边哆嗦着回看地上。在它短暂的猫生里,从没见过狗这种生物。它死死盯着,那两只在它看来不怀好意,其实只是急于表达热情的狗。

妞儿尖利的爪钩在我的衣服上。杨姐担心它会刮到我的脸,我抚拍着妞儿说不会的。我相信它不会伤我,就像相信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可我心里又自问,凭什么有掌控它生活的权力,又把它带进了如此惶恐无助的境地?

杨姐拿来一把指甲刀,赵姐试着捋开妞儿的爪尖,剪爪钩。一剪一收缩,它又往我的肩上蹿。杨姐看我们真是不会,拿过来几下处理完了。她把妞儿抱过去放在窗台暖气边,说这就算是听话的啦。它立在那里,四爪收紧,身子向上拔起,死盯着地上看着它的狗。妞儿不再看我,它正在全力面对新的危机。

妞儿——

我回转身。

从你的世界,路过。

猜你喜欢

妞儿花店
王跃农
邻 居(二)
我与妞儿
带女儿去找爸爸
柴禾妞儿
帮助孩子不怕黑
什么店
招牌
招牌
老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