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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莎额沃和她的驯鹿

2020-11-22德柯丽鄂温克族

骏马 2020年10期
关键词:鄂温克二姨驯鹿

德柯丽(鄂温克族)

赫卡(姥爷)有十二个子女,巴莎·布利托帖是我二姨,我们都叫她额沃,2007年大年初二的那天傍晚去世了,那年她应该是一百零二岁了吧。

她去世算来已经十多年了,她去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想,她享福去了。人世间的一百年里她经受了太多的孤独和痛苦。二姨一生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抚养了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可最后没有一人真正像对父母一样对待她。她的离开让我减轻了不少负担,她在的时候让我焦头烂额地忙碌着,每年几次住院让我身心俱疲,但还要撑着陪护。时间过得匆匆忙忙,慢慢的我也不再想起她。偶尔想起的时候也是在不经意说起往事的时候,她的形象渐渐不再清晰。

可在十多年后,我总是梦到她。梦里我去森林里看她,就像小时候一样,我坐在乡里猎业队的东风牌解放车的箱板上,车子像是行驶在我小时候的森林里。那些挂着白绿树毛的落叶松高大笔直,在砂石公路的两旁向后退去,天空中刮着风,像是大兴安岭五月末的时候,有点冷冽。古老的树呈现出老旧的绿色,像是我小时候常看见的落叶松的样子。车上装着山上所需的生活用品,大米、白面、大粒的食盐、大头菜、洋葱、土豆等。可不知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带,就上了车,我遗憾着要空手去看已经很久没见的二姨。我不知道怎么就坐上了这趟车,车上都是我熟知的好久没见的族人,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车子颠簸着前行,一路上我心里疑惑着怎么这么长时间我都忘了二姨了,她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营地是在一个更古老的森林里,我在现实中从没见过在梦里出现的森林,古老的树木粗壮,耸入蓝或紫的天空,苍老的树枝上飘着长长缕缕的淡绿色的胡子。鲜嫩的苔藓和各种或深或浅绿色的植物铺了满地,枝叶肥壮。一个个高大宽敞的盖着“提哈”(煮制好的桦树皮缝制的苫布),“斜然居”依次在树林中显现,那些顶着高大漂亮鹿角,肥壮的灰白色驯鹿在远处密密的林子里觅食。我空着手茫然地跟随着那些人走进营地,我不知道巴莎额沃的家在哪里,营地上都是面目模糊的人,我终于找到了巴莎额沃清冷的家。巴莎额沃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远远地忙碌着,我的到来,并没有让她像我小时候去看她时展露出笑颜。同营地上的其他人一样,她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的,我想啊想,怎么过去的很多年里额沃都不在呢?我怎么这些年就忘了她呢?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额沃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太惭愧了,时间在那时变得一片空白。我后来知道了额沃已经与我们的世界隔绝,她继续在这个古老的森林里与驯鹿为伴,以后还要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生活。我点上火想好好给她做一次肉粥,可火刚刚点起来,车子就要离开了,我只能无奈地向公路上走去,巴莎额沃孤独的身影还在密林间忙碌着,我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感离开了她的那片古老的森林……

类似的梦做了很多次,梦里额沃很孤独的样子,就像是她孤苦伶仃的一生,也许能陪伴她的也只有森林和驯鹿了。

巴莎额沃没有结过婚,可能是因为家里弟弟妹妹太多,而且姐姐玛利亚寡居后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回到娘家。巴莎额沃像个男人一样能干,她的父亲决定拒绝所有的求婚者。二姨为了这个家不停地劳作。弟弟妹妹都结婚了,他们的孩子们也结婚了,都有了孩子,孩子们又长大结婚了,有了孩子……额沃孤身一人在山林里守护她六十多头驯鹿,直到她八十多岁的时候。

有几次我问过妈妈,额沃这辈子怎么也没结婚啊,额沃长得那么漂亮。我妈妈说,她太能干了,家里需要她干活,而且她脾气不太好,慢慢地就耽误了。有一次我给额沃梳头发的时候问额沃,额沃你年轻的时候漂亮吧?额沃笑着说,别人都说我漂亮,像个日本姑娘。

我们还没从贝尔茨河流域敖鲁古雅河边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搬迁(生态移民)过来的时候,巴莎额沃已经住在乡里的敬老院了。几年后,随着生态移民浩浩荡荡的搬迁,她也住进了新建的敬老院里,孤寂地过了四年之后,在2007 年大年初二那天傍晚离开了这清冷的世界。她一百年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刚刚出生一个月后,那应该是二月份的寒冬季节,我妈妈就抱着我上山了。我在森林里长大,跟着妈妈、姥姥、二姨巴莎额沃和我的舅舅们在密林里为了驯鹿的食物和最好的狩猎场不停地迁徙。冒着风雪严寒,从一个营地搬迁到另一个营地。我的舅舅们个个都是好猎手,无论春夏秋冬我们营地的晾肉架上永远挂满了绛红色油亮的鹿肉干,树上总是钉着整张漂亮毛色的驼鹿皮。

一年中春天是我们最为忙碌的季节,乍暖还寒的四月冰雪还未融化,灰色的树林眼看着就丰盈起来了。这时森林里的风是金色的,吹化了冰冻大地,吹开了透明石头一样的河流;这时的风是绿色的,吹开了落叶松细密的针叶;这时的风也是黑色的,吹黑吹裂了猎人们的脸。小鹿们降生了,花的白的黑的褐色的小鹿啊啊地叫着,我姥姥和巴莎额沃一整天在“散敏”(用蚊烟给驯鹿驱散蚊虫的场地)忙活着,一会儿让我送盐袋,一会让我送鹿笼头。我喜欢的鹿笼头是姥姥和额沃用驯鹿白色的胡子缝制的,镶嵌着彩虹布条的花边,熏成金色的皮边被剪成流苏的头饰,两边留着灰白黑相间的鹿毛的长流苏。我们小孩把驯鹿笼头带在自己头上,漂亮得不行。为什么驯鹿打扮得那么漂亮,姥姥、二姨她们那么简洁朴素呢?

母鹿们生孩子的时候也会害怕,眼神惊恐地在“散敏”不停地走来走去。有的小鹿在姥姥和二姨不注意的时候已经降生了,她的妈妈舔掉他们身上的胎衣。他们那时浑身湿漉漉的,毛黏在瘦瘦的身子上,像是刚出生的小孩一样的难看呢,可一会儿的时间就变得漂亮极了!被妈妈舔干净的毛色细软光亮,像是绸缎一样。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闪烁着波纹的深蓝色的湖水。

她一次次试着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妈妈,最后欢快地在林子里跳来跳去。这时候姥姥和二姨她们就开始管教他们了,用皮绳把他们绑在裸露的树根上,而不是绑在树上,这是为了防止她们不老实,围着树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缠住。小鹿经过一段时间的拴养,性情温柔内敛起来,最后也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温良深沉。

我们小孩在“散敏”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小鹿,姥姥和二姨总是把最漂亮的小鹿给我。她们根据每一头小鹿的特点,分别给他们取了名字,奥袅其(画一样的)、考闹日刊(黑色的小家伙)……

有的母鹿在生孩子的时候,也会离开营地在别处生产。这时候二姨她们就要去林子里找到他们。我记得一天下午天气有点冷,二姨带着我出去找一只我忘了叫什么名字的母鹿,已经是到了该生产的日子,可她却好几天都没回来。二姨领着我走了很远,她不说话,我累得走不动,也不敢说,紧紧地跟着她。她拉着我的手攀爬上一个满是灰色岩石的山,山很高,很陡。二姨褐色的裙裾在我眼前呼啦啦地响。我实在走不动了,二姨让我在山腰等着,她一个人向上走去,直到我看不见她的影子。我记得那天夕阳很美,金灿灿的阳光掠过我脚下浓密的针叶林,云彩很薄,像是太阳姑娘美丽的金色衣裳。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四十岁的我,如今倒是想要过这样的生活了。

二姨终于从山顶下来,怀里抱着黑的发亮的小鹿,一只手还牵着刚当了妈妈的“那米刊”(这头母鹿的名字)。二姨把牵驯鹿的皮绳递给我,那米刊瞪着大大的眼睛,紧随着二姨怀里的小黑驯鹿,还一路拖拽着我,生怕我从二姨怀里把她的孩子抢过来似的,再说了谁会喜欢像是被木炭烧过一样的小驯鹿呢?我们营地上刚出生的小驯鹿都漂亮极了!有的身上像是盛开着漂亮的花朵,有的像是云彩落在背上,有的像是河流流过它的身上,都美得让人眼花缭乱!谁会稀罕这个黑黑的小家伙,我这样想着,一路被她拖拽着到了家。

二姨是喝了酒就爱骂人的老太太,醉倒在驯鹿皮上的她整夜不睡,骂人也像唱歌似的。唱着说烦心的事,唱着说高兴的事,唱着说痛苦的事,也唱着整夜的骂人,骂所有的人,也骂我。小的时候我睡在她身边,她骂的难听了,我受不了就蒙着被子哭,发誓明天有车就回家,虽然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在乡里的家。

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骂人,我们营地上老太太们喝了酒也整夜地唱,把自己想说的话唱出来,但是也不像她那样唱着歌骂人啊。有时候我妈生气了骂她,说她的嘴是“达郎可伊”(鄂温克语,狗食盆,也可形容爱骂人的人)。

我那个时候那么烦鄂温克说唱的曲调,她的无望和哀叹那么漫长,那么压抑,像是背负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仿佛整个世界灰暗得看不到亮光。

第二天额沃醒酒后,如往常一样做饭,打列巴,挤鹿奶,找驯鹿,熟皮子。一整天忙忙碌碌的,我又不想回家了。

解放后,鄂温克人饲养的驯鹿所有权是国家的,鄂温克人养驯鹿是赚工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也像农民承包土地一样,承包起了驯鹿。二姨承包的驯鹿最早是三十头左右,最多时达到五十多头。每年二月末或是三月份的时候,我们乡里要召开猎民大会,那曾经是我们村子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猎民大会一般是要开上三五天的,最长的开过七天。乡里的食堂早早就开始准备食材,厨师和服务员不够用,闲在家里的姑娘们、小媳妇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帮忙了,每天在食堂厨房挥汗如雨。乡里派车从各个营地接回大多数的猎民,会议期间早中晚都在乡食堂用餐,我们孩子们跟着大人蹭吃蹭喝,快乐得不行。猎民大会中最长的程序是讨论环节,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着狩猎,说着驯鹿,说着不再传统的年轻人。每天晚上文化站举行联欢会,大家唱着跳着,有的跳着俄罗斯的踢踏舞,有的唱着几百年来传下来的民歌,有的喝多了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还记得有几年我们的老萨满总是在开会的那几天,挥着手杖追打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带着他的小伙伴们笑嘻嘻地一哄而散。后来老萨满再也没有追打过任何人了,甚至也不再理会那个小伙子。

有的鄂温克人的眼睛像沉静的湖水,腼腆羞涩,这样的时候是不会又唱又跳的。喝了点酒,眼里就像是有了闪烁的星星在跳跃,又像是刚刚点燃的火苗在蹿动。

在讨论的环节中大家说着古老的故事,说着流传至今的让人敬畏的传统,说着对今天和未来的担忧。

猎民大会上二姨是得到奖励最多的那个人,奖品丰厚得让人羡慕。我记得最贵重的奖品就是毛毯了,那些年二姨得了很多条团着花的毛毯,毛毯的包边是那样的华丽,闪着绸缎的光泽,像是褐色小驯鹿的皮毛。其中最漂亮的是一条拉舍尔毛毯,淡绿色和深绿色的花,厚而软,那是她这一生最喜欢的,唯一拥有的崭新的东西。

我最小的舅舅格力斯克由于一些事情离开家乡和森林十几年。那些年里他是巴莎额沃和我妈妈最惦念的人,回来时舅舅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原指望他能帮着额沃在林间放养驯鹿,可他仍觉得鄂温克男人就应该长途跋涉,过狩猎生活。他不了解上世纪九十年代鄂温克人的生活已经在发生变化了,狩猎正在淡出生活,变得不太重要,放养驯鹿已经成为了生活的主要部分。他不接受这种生活,于是背着一支猎枪,带着家里最好的猎狗,在大兴安岭北坡的森林里游荡,在额尔古纳森林草原交界的地方狩猎游走,几个月没有消息。有时他会突然回到敖鲁古雅,手里只有一杆老旧的猎枪,和一只看见我们就欢悦的猎狗卡奇。他有时喝了很多酒,大声地教训额沃和我妈妈,抱怨森林已经不是森林的样子。额沃和我妈妈任由他过着他想要的生活。

额沃指不上这个天弟弟,我妈妈她最小的妹妹年纪足以当她的女儿,拖着病体的老姨只能在夏天的时侯去山上帮忙。寒冷冬天的山林只有额沃和偶尔回来的舅舅守护着驯鹿群。还好一个“乌日楞”(营地)至少有两到三家,大家互相有个照应。

额沃除了喝了酒爱骂人之外,几乎是没什么缺点,甚至现在想来还是个很伟大的女性。她像个男人一样在山林里干活养鹿,年轻时打猎。小时候我也是在心里把她当做妈妈一样,只是羞于表现得过于亲昵。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写她,写她默默无闻的一生,写她在人世间的孤独。可是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她的一生却又平淡得无味。大概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吧,平凡悠长的她的人生总会给后人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我们纪念她,也是纪念着时间,纪念时间曾经像风一样不经意地穿过密林,吹过了她的这一辈子。

额沃的头发并不白,只是越来越稀薄,编着的两根小辫子需要跟布条编在一起才能盘在脑后。她系着俄罗斯妇女用的花头巾,穿着深色花的俄式裙子,瘦弱且高,微弓着背,脚步轻盈地在“散敏”间点燃一处处蚊烟,拴起母鹿,解开小鹿的皮笼头,看小鹿畅快地吃奶。空闲的时候额沃展开刚剥下来的鹿皮,用“克德然”(熟皮子工具)快速地刮掉皮子上残留的东西,一遍一遍涂抹着油脂,一遍一遍用燃尽的木头烟熏着皮子,一遍一遍用力刮着湿漉漉的皮板,直至僵硬的哗哗作响的皮子变得金黄柔软,像上好的羊绒面料一样柔软。她把鹿筋撕成丝,再搓成结实的线,她把皮子裁成宽条做驯鹿笼头,把驯鹿的胡须缝在上面,像是一颗颗洁白的珠子,用野生浆果的汁液画上彩条,用白色和褐色的皮毛缝许多的“秋禳特”(毛皮流苏)。驯鹿笼头缝好后,戴在神鹿的头上,每家都有一头这样的神鹿,神鹿是玛鲁神的坐骑。“秋禳特”几乎盖住了它的脸,漂亮极了,着了盛装的驯鹿披着额沃新做的“库马兰”(驯鹿鞍上的皮毛垫),驯鹿鞍子也是花纹最漂亮的。搬家的时候它的背上驮着驼鹿皮做的“木如群”(鹿皮制镶彩条的圆形盒子,专门放置玛鲁神),里面装着玛鲁神位的神偶。玛鲁神中有保护儿童的乌麦神,乌麦神是由驼鹿皮制成的鸟儿,担负着儿童灵魂的守护者;有阿隆神,阿隆神是自然弯曲的交叉的树枝两端雕刻成鹿头的形状,它是鄂温克人守护驯鹿的神灵。

它顶着高大美丽对称的鹿角高傲地带领着一队排列整齐的驯鹿,行走在森林中的猎人小路上,这头鹿被统称为“玛鲁安”。

额沃的坐骑是一只高大雄壮的灰白花纹的成年驯鹿。鄂温克人都是要有自己的坐骑,选中它训练它,在鄂温克人离开人世后,要作为陪葬跟随主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额沃有过六头坐骑,最后的那头坐骑名字叫做“奥袅兰”,那是一头鼻梁上有一道白色花纹的驯鹿,健壮高大。骑驯鹿是儿童和老人的待遇,我小时候最喜欢搬家了,一个地方待久了,森林和花草都沾染上人的气味,森林也就跟着污浊了。搬家是让人心情愉悦的一件事,虽然劳累忙碌,可总归是会在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常常在清晨的露水中打点好行装,额沃把驯鹿牵到帐篷跟前,先是从“乌木额温”(木架子)上把驯鹿鞍子“库马兰”等驮在驯鹿背上,然后把“伊卡乌亚”(装有米面及生活用具的皮囊)安放好,再用皮绳紧紧地系在驯鹿身上。驯鹿鞍子上可以乘坐儿童或者是老人,为防止小孩子从驯鹿背上跌落下来,也是要用皮绳子绑结实,有时候长途跋涉中走着走着一侧歪了,额沃就要停下来把我整理好。骑驯鹿的感觉太好了,摇摇晃晃地在密匝匝的森林里穿行,那阳光的细丝游走在我的身上,鹿铃声在身下和遥远的地方清灵灵地响着,额沃她们的裙角刮在树枝上轻微的声响,还有额沃轻声“么都,么都,么都……”地叫着驯鹿的声音。孩子们一会儿就眯起了眼睛,做起香甜的梦……一会儿醒来自己还骑在驯鹿上,穿行在无边的森林里。我喜欢搬家途中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河流,清凉湍急的河流哗哗地响着,沉默且孤独。我们的到来让它多少感到一些热闹,但它并没有因为我们停下脚步,只是在一段平缓处放慢了脚步,侧耳聆听着。大人们来到这段平缓处牵着驯鹿过河了,顽皮的水花在驯鹿的腿间嬉戏打闹。有的恶作剧地急急地冲过来,吓得涉世未深的小驯鹿惊恐地躲闪,有时这些水花变本加厉,成年的驯鹿也会跟着惊恐起来,这时需要大人们紧紧抓住驯鹿脖间的皮绳,一步一步踩稳河底的石头。我喜欢在河里骑驯鹿的感觉,看久了河面,就感觉我骑着驯鹿也跟着河流顺水漂流着,可再往远处一看,已经快到岸上了。

还没过够在驯鹿背上摇摇晃晃的日子,还没过够搬家的快乐,我就长大了……

在森林里骑着驯鹿自由地行走是每个鄂温克人的梦想。还是孩子的时候就骑驯鹿的鄂温克人,理想就是年老了也能骑着驯鹿走遍山林河流。熟知每一条河流山脉的起源故事和名字,把它们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生命里,无数次的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鄂温克人已经不再经常搬迁,汽车代替了驯鹿,老年的额沃再也没有机会骑着驯鹿在森林里迁徙了。

额沃太老了,不能在山上了,就住进了敬老院,她的驯鹿给了舅舅。2003 年敖鲁古雅实行生态移民,搬迁到根河市郊,驯鹿也迁到根河附近,那年鄂温克人也没有了猎枪。没有了猎枪的舅舅就像是失了魂,每天喝得酩酊大醉,驯鹿们到了陌生的环境也惶惶不安,那片森林里的狼把额沃的驯鹿惊扰得迷失了方向,最终消失在茫茫的森林里,额沃没有了驯鹿。

她因为没有子女,没有陪伴她的人,年纪老到没有办法劳作,才离开了森林和驯鹿,活到了这个传统都没了的时代。

额沃人生的最后几年是在一间沉闷的屋子中度过的,过着白天到黑天,春天到冬天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日子。额沃一百岁的时候有些糊涂了,有一次她住院,我护理她的时候,她突然问我,那个老头去哪了?我诧异地说,没有老头啊。她说,刚还在这坐着呢,去哪了?前几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家人,他们家好多人啊,孩子们也多,好热闹的一家人。他们做了好多食物呢。听到这里我只好顺着她说下去,说老头出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了。额沃自顾自地讲着不知是她想象中的还是梦中的故事。

我梦见的古老的森林里,额沃始终和她的驯鹿在一起。唯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孤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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