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翅膀的种子
2020-11-22万华伟
万华伟
我心中有对种子的信仰。
让我相信你也有一颗种子,我等待奇迹。
——梭罗
一
林中的静谧,不会因为鸟啼而紊乱。树根爬过松软的土层,覆在上面的叶子,心有不甘地褪去了本色,略微残存着上一个冬天的萧瑟,唯有枝头那一层萌动的绿意,散发出少女一样的生气。
我仰卧在枯叶间,那似朽非朽的叶子,在微风里扬起霉烂的气味。屏息听来,枯叶覆盖的土层下面,“哔啵”一响,那是一粒种子破壳的声音,接下来是无数种子破壳的声音,像一曲合奏。那云朵背后的一场暴雨,隐藏在河流之下的澎湃,使每一个音符都激荡着生命的光芒。那是春天的声音,草木萌动,万物歌唱。我闭上眼睛,在春风里憧憬,陶醉在花的汪洋。
那破壳的种子随风落在这儿,多少个日日夜夜,它们蛰伏在冬季的土层里,等待漫长的生长轮回,在孕育的过程中,它有多少梦想,又经历了怎样的严寒风雪?它坚硬的外壳,带着坚韧执着,不畏任何艰难,穿山越岭寻找它最终的归宿。这儿必定是适合生根发芽的土地,是注定一朵花开、满树果实的地方,它将乘着梦想,带着缤纷的颜色,积蓄最后的能量,等待春风吹度,一跃而出,在春天里恣意绽放。
假如没有了种子,也就意味着水的缺失、空气的流散,丧失了芬芳肥沃的土地,没有了生命的绿色,没有了人类依存的大自然。自然神奇的力量,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个体存在,她们相互依存,共融共生。她们在安静中私语,又在安静中追寻个体的存在,在和谐中实现各自的灿烂。共融和谐的力量,那样的顽强,那样的惊艳,超越了人类的想象。
或许自然能够离开人类,人类却无法离开自然,否则,人类将付出巨大的代价,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这便是种子在一荣一枯之间所蕴含着的巨大的生命张力,只有在人类想象出所有种子集体自杀后的情景时,我们才能体会出种子对人类的无私回馈。
二
在故乡的每一年春天,祖父都会把种子播到肥沃的田里,等到秋天变成灿烂的稻谷。我目睹了种子成长为稻子的过程,那样短暂,又那样漫长。发芽,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这是水稻成长的历程,每一个生命的成长,都充满了仪式感。祖父整天在饭桌上絮叨,禾发芽了,长叶了,分蔸了。话里满是喜悦,那时我们并不理解祖父的心情,只是看到他高兴,我们也高兴。成年后,总是会想起祖父饭桌上的话,明白了那是祖父在守候种子,那心境像孩子仰望一树青桃、一蓬红色的桑椹一样。而孩子们不像祖父那么有耐心,等不到成熟,便摘下青涩的果子。等那时候,稻子成熟了,到了收割的日子。收获的稻谷,又成为无数的种子,帮助我们度过艰难的日子,预留下的种子,祖父会在来年播种入土。
秋后,祖父挑选稻谷的种子后,会选择一些中意的蔬果,取出里面的籽儿,一直贮存到来年播种的季节。贮存的方式,简单而异样,不用瓶罐或其他容器,而是掺和在泥巴里,搅匀之后糊在墙壁上。这样的种子是幸福的,就像一个人在风雪呼啸的冬天,睡在昏暗温暖的屋子里。部分种子会露出表层,阴干后的颜色浅于泥巴。这种贮存方式十分有效,从未出现过霉变虫蛀。春天一来,祖父会揭下墙壁上的泥团,掰开揉碎,连同泥土一块儿播到地里。
记得在祖父掏空葫芦、黄瓜取种的日子,外面没有了可吃的蔬果,我偷吃了一根祖父未来得及取种的黄瓜,一根泛黄的老黄瓜,酸酸的味道,没一丝嫩甜。祖父发现后笑着说,你吃的是开春的黄瓜秧苗儿。奶奶一面嘟囔着,一面要动手,我吓得往外跑去,祖父一面撵一面喊,慢点儿。他跟着我,一直跟到太阳落山,盯着我拉下的一泡屎,又笑着说黄瓜秧苗又回来了。祖父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他就地和泥杂了粪便,折一荷叶托回去,“啪”的一声糊上墙壁。
又何止爷爷在守候种子呢?飞翔的鸟,奔走的兽,跳跃的虫子,各种动物都在守候着大地上正通往成熟的种子;日子漫长,它们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从春天一直数到秋天,它们望穿秋水,交头接耳,种子怎么还不熟呢?到底哪一天会熟呢?种子成熟的那一天,就是它们的节日,它们的年。那必定是和人一样的,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精心装扮一番,欢呼雀跃,万众歌唱,庆祝新一年的丰收。然后,它们大快朵颐,把自己的胃填满,直到胀得像一面鼓。它们不怕把胃撑破,它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消化着种子带来的幸福。即将进入冬天的时候,再把种子一粒粒收回家去,储存起来。到了漫长的冬季,一群鸦雀,一窝老鼠,众多叫不出名的鸟兽,各自守着落叶下、草丛里或者洞穴中的一仓种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有吃的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了依靠,日子平和踏实。冬天再漫长,风霜雨雪再严酷,最终都败给了一仓种子的温暖。
从春到秋,因为种子,大地万物复苏,有了无限生机。飞鸟守候种子,野兽守候种子,春天守候种子,祖父守候种子。守候的方式不同,但方向相同。万物感谢春天,春天感谢种子,祖父感谢生活,感谢大自然的慷慨馈赠。与其说守候种子,妥帖地说是守候希望,守候生活。生活中很多事是需要回头的,一回头就切换了全新的视角,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种子的时候,才发现渺小的种子身上,折射着伟大和慈悲。
有了种子就有了依靠,日子从容踏实,冬天再漫长,也敌不过守候种子的温暖。
三
风,给种子插上隐形的翅膀,是种子飞翔的动力。种子无法选择目的地,被或弱或强的风随时随地抛掷。在陌生的土地,无论肥沃或贫瘠,它都必须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抱紧发芽的梦想。它不因被人珍视而自喜,也不因被人荒弃而自卑,它别无选择、毫无怨言地蓬勃出生命。它渴望着水和大地,一如人类向往诗和远方。种子期待自由的飞扬,恣意的旅途,它的憧憬只是想在春风里绽开一朵花儿的妩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后在风风雨雨里畅想大地和天空,深情,辽阔,那么自由,或者看着一众生灵在身边无忧无虑地生活。这是一粒种子梦想的结果,飞过山岭海洋的目的。它们有着诗一样的灵性,诗一样的情怀,诗一样与人类的融合。人类和种子一样,有着共同的情结,都在追逐着诗情,犹如水和空气般弥散在大地和天空。
种子是渺小的,小到甚至没有容积率。但它坚硬的外壳,经得起摔打、抛掷与撞击。它紧裹着生命的内核,积蓄着能量中的梦想,在春天到来之前,顽强地蛰伏于土层。不管是冰冷的土壤,或是雨水的冲刷,它坚信春天的到来和春风赋予的璀璨。
种子凭借信念和外壳一样坚实的毅力,在风里跌跌撞撞。没有根的留恋,只有飞翔的渴望,用整个一生,飞蛾逐火一般,像吉卜赛人般完成对陌生土地的向往,那骨子里的浪漫犹如夜空中的星辰,接受一双又一双眼睛的遥望。一粒种子,它或许掉落山谷、河流,甚至山川以外更遥远的大海。它无法选择方向和目的地,只记着远方;没有回程,没有故土——只有远方。那远方才是它经风历雨重生的地方。无所谓漫长飞翔的过程,无畏土层的结构,发芽生长是无期的,只要带着一颗坚定的心;它不会违反与大自然的约定——只要有一隙能让它落下的土壤;大自然也不会辜负于它——总有一处可供它歇脚。这是一场无约之约,生命之约!
在茫无涯际的草原上,风长驱而过,不分白天黑夜,柳树几乎没有生根发芽的机会,但是某一天,一旦在草地上隆起一些土堆,形成一道屏障,穿插迂回,随后你就会发现,不久会有柳树在它的周围生长出来,因为这种屏障不仅可以收集种子,而且还能对植物进行保护,从而使它落下脚来。柳树沿着土堆生长,就好像杂草沿着河岸生长一样,对它们来说,土堆就是河岸,而草地就是水波荡漾的湖泊。在这里,它们不仅享受着沙子的保护和温暖,还能用它们的根从草地中吸收水分,使它们的生长得到极好的保护与鼓励。
大自然是敦厚的,它会在不同的时段以不同的方式敞开大门,等候一粒种子的光临,就像人吱呀一声推开大门,恭候阔别已久的故人。然后用她无限的温床,孕育出无限的生机。
种子和人不同,它们是没有乡愁的,随土而安,无处不故土。那旺盛的生命力,不屈从于土壤,不屈从于风雨。漫长的孕育生长过程,只为成为自然中浩瀚草木树丛中的一分子,好使自己回归母体,与大自然不离不弃。大自然才是根系,才是家和故土。
种子飞翔迁徙的过程,也许很短,也许漫长,不管长短,这条路上都布满了陷阱。有的会被风遗弃掉落河流中,逐浪沉入河底潜入泥沙,等待河水枯竭,河床裸露,才有重生的机会。幸运者会落在滩涂,潮湿的泥沙会伸出手来,剥去它们坚硬的外壳,那脆弱的生命,一旦受到外力的摧残,就会迅速死亡。少数存活的种子,承受过太多的苦难,洪水,干旱,风雪,饥饿的牙齿,只有幸运地躲过这些之后,才能在来年生根发芽。抛掷在山谷的种子,随风在更坚硬的石块间,撞得头破血流,在石缝中苦苦寻找生存的土壤,经过了重重搏击,才实现自己的梦想。落在沃土中的种子,是幸运的,快乐地成长,备受人类呵护,梦想的花朵开得馥郁芬芳,但是这样的幸运,不会垂青每一粒种子。
种子渺小普通,正是这些种子,让人类有了归宿。坚守应有的本位,融入辽阔的大自然,成为自然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四
种子是有顽强生命力的,在沙漠,在悬崖,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一点水,一片泥土,就可以怒放自己的生命,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
有天早晨起来,我发现书房地下的瓷砖缝里长出了一根嫩芽,白如纯银,细若发丝,它的悠闲和从容让我感到吃惊。我知道它并不是要和我抢地盘,只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块地方。它并非想来探视我的生活,与我共悲喜,它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可以让它长出一根芽来。我们经常感叹,世界真大。这个真大的世界对于种子来说,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一捧泥土,一捧可供生根发芽的泥土。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种子的萌芽成长。无数种子会在接近发芽的状态时霉烂,无数种子也会破土而生,纷呈出美丽的颜色。它们取代凋谢的植物,顶替一份缺失的绿色,不让充满生机的世界,有一丝缺陷,有一分遗憾。它们伫立于地平线上,在阳光和风雨中,一样坚韧挺拔,以优雅或雄壮的姿态,亮出生命的旗帜。我们内心那美好的部分,都源于对生命蓬勃的感动。
在春风扬起的那一刻,活跃的种子萌动了,在春雨的催发下,钻出松动的土层,开始了一场生命的追逐。春天的太阳,带升了地表的温度,种子在温暖的土壤里,蠕动生长,最终看见了太阳,看见了陌生的世界。每一颗种子带来的生命,都在阳光和春雨里,欢呼新生,渴望灿烂。
在山川滩涂,在田野屋顶,在每一处细小的缝隙,都能看到种子发芽和顽强地生长。这是大自然的奇迹,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万物。人类与大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人类渴望回归大自然的目的,和种子一样执着。
在同一片蓝天下,人类与大自然相伴共生。
对于生命的理解,种子和人类,有着相同的愿望。不畏惧任何恶劣的环境,不畏惧风雨,执着地完成生命的蜕变。那是化茧成蝶的灿烂,是大自然中最美丽的风景。
种子的嫩芽,柔软而脆弱,但风雨雷电,却都无法将它折断。它能够穿过坚硬的土层石块,拨开稠密的草丛脱颖而出。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紧密,生物学家和解剖学家用尽了一切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开,都没有成功。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解剖的头盖骨里,给予温度和湿度,使种子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些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种子神奇的力量,远过于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哪怕是冰雪世界,我们透过冰雪依然可以感受到,蛰伏在冰层下面的种子,正在孕育诗一样的绿色世界。那悄然萌发的生命,是人类的希望。
春天唤醒了沉睡的种子,等候千年的生命。千万颗种子,在第一声春雷里醒来,恢复生命的张力。
1951年在辽宁普兰店泡子屯村的泥炭层里发现的古莲子,在地下静静地睡了一千多年,它们并没有死亡,依然有着饱满的生命力。1953年在北京植物园栽下的古莲子,隔年的夏天,开出了粉色的荷花。种子穿越千年,在泥土里沉睡,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千年的古莲子,当时机到来,照样焕发出生命的灿烂,发芽成长,开花结果。我们惊讶种子的力量,那不屈的生命力,令人类叹息。这是生命的复活。
种子的力量,在大自然中无处不在。
一棵普通小草,结出的种子在一万粒至十万粒之间。一株美洲豚草,五小时内结出八十亿粒草花粉。小草的生命力那么旺盛。小草那么卑微,那么弱小,谁会想到它竟有如此旺盛顽强的生命力?那几万几亿粒种子潜伏在泥土里,像整装待发的战士,只待一阵春风,一霎春雨,随时就会化作万顷波涛。
弱小与强大,高贵与卑微,屈从与抵抗,这些充满悖论的语义,都以和谐的形式深藏于种子的内心,一粒种子的世界,幽微,复杂,有山重水复,有千丝万缕的路径,蕴藏了无限的可能。
最小的种子,5 万粒山杨种子4克,200 万粒斑叶兰的种子1 克。一颗红杉的种子仅0.005 克,而高达140 多米,接近50 层楼高、寿命长达5000年的世界植物巨人——红杉树,却由它孕育而出。
人类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是种子在创造奇迹。
五
每一个人都是大自然中的一粒种子,每一个人生,都是萌芽成长的过程。我们倾听种子萌芽的呼吸和呐喊,与种子私语,相互探究对方的世界。种子的梦想,与人类的梦想相比,除去更纯粹之外,还更强烈坚定。种子的执着,那样值得人类思考。
1905年,荷兰人强占了摩鹿加群岛,为了垄断岛上的豆蔻(一种制造名贵香料的原料),下令严禁将一粒豆蔻种子携带出岛外,违者处死。没过多久,其他岛上竟也长出了豆蔻,荷兰人大为恼火,以为是当地土人偷出了种子,向岛外传播。对他们严刑拷打甚至肆意屠杀……后来才发现,传播种子的原来是岛上的鸟,还有风和海水。
殷红的血,宣告了种子的无辜和人类的罪恶。在一粒种子面前,人类的阴暗、贪婪、残忍,最终成为一个愚蠢的笑柄。
他们是大自然最渺小的种子,又是世界上最卓越的种子。
种子的智慧是无言的,是空与色的反观。它不仅仅延续了自身,还延续了所有的动物的生命,延续了大地之上的烟火,延续了一个世界。它以圣徒献身祭坛的方式,实现了一种救赎般的普世价值,这是儒家的“仁”,是种子的宗教和哲学。
沉默的种子,慈悲的种子,坚强的种子,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它们对风说,对雨说,对阳光说,对鸟兽说,也对我们说。风懂了,雨懂了,阳光懂了,鸟兽懂了,唯独我们不懂,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最好的翻译,听不懂它们说的话。
地载万物,沉稳宽厚,种子也传承了这样的秉性。
种子是大地的语言,如果有一天我们真正懂了,我们也就成为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