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伽草纸》看太宰治
2020-11-22张燕婉新疆财经大学国际经贸学院
■张燕婉/新疆财经大学国际经贸学院
一、太宰治与《御伽草纸》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生于日本青森县金木村,是日本战后重要文学流派“无赖派”的代表作家,被誉为“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他的《富岳百景》《斜阳》《人间失格》等是日本家喻户晓的作品,因其作品呈现出明显的颓废风格,成为日本“无赖派文学”当之无愧的旗手。除无赖派作品外,太宰治的翻案作品系列,如《御伽草纸》《奔跑吧,梅勒斯》等亦十分精彩,一般公认《御伽草纸》为太宰治翻案作品系列的最高杰作。《御伽草纸》发刊于1945年10月,可以说是太宰治所有作品中的一股清流。此书一改往日颓废阴暗的文风,收录了《神手摘瘤》《浦岛先生》《咔嚓咔嚓山》《断舌麻雀》四则日本民间童话故事,用故事新编的方式,对民间故事加以改编,使原本单纯针对孩子的童话故事充满了成年人的思辨,表达了人性在面对命运与现实的无奈,演绎了一出出成年人才懂的悲喜剧。本文就以《御伽草纸》为中心,探究《御伽草纸》中四则童话中属于太宰治的人生观,了解这个不一样的太宰治。
二、成年人的童话
《御伽草纸》中收录了四个故事,《神手摘瘤》《浦岛先生》《咔嚓咔嚓山》《断舌麻雀》,这四个故事都出自《宇治拾遗物语》和《日本书纪》。
《神手摘瘤》出自《宇治拾遗物语》,该故事在《日本书纪》和《万叶集》里也有记载。《神手摘瘤》原本的故事是通过带有神话色彩的寓言告诉小朋友们,对于他人获得的幸运要保持好心态,不要去嫉妒,也莫要东施效颦,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也许对别人来说幸运的事放在自己身上就可能会变成不幸,要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太宰治却赋予了这个简单的童话故事不一样的侧面和血肉。太宰治的笔下,这个生性豁达的老爷爷其实是个寂寞而苦恼的老人,他家庭状况不坏,老伴健在,年轻时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子是个品行端正,烟酒不沾,喜怒不形于色,被誉为“阿波圣人”的“珍品”,儿子完美到让人怀疑不是血肉之躯。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中,老爷爷却嗜酒如命,太宰治在开篇就说“在一个家庭中,嗜酒的人大抵是孤独的”。其实从开篇太宰治就预示了这则童话的结局,在世俗看来美好幸福的家庭,也许对当事人老爷爷来说只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孤独,孤独到他和“圣人”儿子话不投机,孤独到他宁愿喝醉去和树林里的赤面鬼跳舞。在别人看来丑陋的瘤子,在老爷爷看来也并非一种疾病,反而像是自己的小孙子,被赤面鬼摘走之后,他反而有一些伤感。反观之那个因为急功近利而企图让赤面鬼把自己的瘤子摘掉的老爷爷,太宰治也并没有像一般的童话故事那样以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的套路结尾,却表达了属于太宰治自己的观点:“在故事中谁都没有作恶,但是依然有人遭遇了不幸,也许就是性格决定的人间悲喜剧吧。”太宰治在文中展现了刻骨铭心的慈悲,好人有好报,世人理解的好报和这个好人理解的好报是一种吗?也许好人一开始并没觉得有多好,也许恰恰就是一次偶然的遭遇;恶人的恶报,也许这个恶人也并未作恶,也许只是性格使然。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大抵如此,才知众生皆苦。
《浦岛先生》源自日本有名的神话故事《浦岛太郎》,原文是弘扬了善有善报,时光如梭的思想。太宰治却写出了故事本身没有的美感,也写出了太宰治自己对生活的思考。
关于对岁月和遗忘的思考。在原著童话故事中,浦岛太郎最后得到了龙女的馈赠,回到了家乡,发现已经过了300多年,再打开那个装满珠宝的盒子,已变成一位鹤发老翁。原文到此戛然而止。普通读者会百感交集,会觉得浦岛太郎可怜,一下子就满头白发,变成不幸的老者。但太宰治并不这么认为。“岁月,是人的救赎;忘却,是人的救赎”,岁月带给人们也许不全是佝偻蹒跚、垂垂老矣,也许会是一种智慧和沉淀。就如太宰治说的“拥有了三百年岁月,随后,再忘却这三百年”,“日本的童话里,竟也有着如此铭心刻骨的慈悲。”
《咔嚓咔嚓山》原著童话是讲述聪明的兔子为了帮助老爷爷,惩罚并杀死巧舌如簧的狐狸的故事。本身是个惩恶扬善的故事。在太宰治的笔下,给善恶双方做了一个转换。兔子是个极具心机像阿尔忒弥斯一样的复仇少女,而狐狸则是一个沉迷对少女的爱情不能自拔,痴痴傻傻的中年男人。狐狸为了追求兔子,一味讨好兔子,却不知兔子几次三番设计陷阱,最后至狐狸于死地。在对狐狸和兔子的描绘中,太宰治把自己对爱情和女性的观点代入其中,“天真与凶残之间,真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那些不知生活劳苦且任性的处女所表现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到了某些男人的眼中却成了‘啊,青春多么纯真’,并对其垂涎三尺。给他们一句忠言——最好小心点”。太宰治把对女性的不信任感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他对那些沉溺爱情无法自拔的中年男人抱有深切的同情,哀其被哄骗不幸,又怒其痴迷和愚蠢。也许,这篇文章正是太宰治情路坎坷的写照。太宰治第一任妻子叫小山初代,她是一个像兔子一样看似单纯天真,却让太宰治备受精神伤痛的女人。这则故事更像是太宰治的自白,表达了太宰治对女性的不信任感。
《断舌麻雀》原著故事是讲述知恩图报,不要贪婪的故事。太宰治却赋予了别的含义。太宰治把小麻雀塑造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的形象,老奶奶因为老爷爷常年的冷落,性情变得暴躁,当听到小麻雀和老爷爷在房间里聊天时,非常嫉妒,以为老爷爷背着她和小姑娘调情,怒火中烧,拔掉了小麻雀的舌头。最后老爷爷仍然去山中寻找小麻雀,但是在找到受伤的麻雀后只是一杯杯的喝酒,也并不会说什么宽慰的话,最后回来时因为不愿意携带重物,不想带什么竹箱,只带回一只稻穗。老爷爷回到家把这些原封不动告诉老奶奶后,还引起了老奶奶一通嘲笑,老奶奶挖苦老爷爷傻,不懂把竹箱搬回来。最后老奶奶模仿老爷爷的样子去山里寻找麻雀,最后被冻死在山里,背上背着一个大竹箱,据说里面装着一箱子金币,老爷爷也因此做了大官。当别人奉承老爷爷时,总说是他的善心使他得到了福报,老爷爷也只是微微苦笑着说“这一切都是托了我老婆的福,我让他受苦了”。原本简单的寓言童话,经太宰治如此一改编,瞬间就有了许多人间烟火的味道,有人到中年的苦闷,有家庭生活的平凡和琐碎,有年过半百的感悟。
仔细将以上四个故事的本来面貌和太宰治的改编版本加以分析,就可以发现,《御伽草纸》并不是单单是一个父亲为了给女儿讲故事而对传统童话加以改编,而是借着讲故事,将太宰治对于生活的体会和感悟,融在这些童话中,借这些写给成年人的童话,来表达他刻骨铭心的慈悲。
三、不一样的太宰治
众所周知,太宰治是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其作品的主人公以社会的边缘人为主,他们大多贫困潦倒,个性孤傲而自卑,内心柔软而脆弱,渴望被社会接受和认可,大多以颓废和消极的形象示人,因此太宰治文学常被称作“弱者的文学”。但《御伽草纸》却仿佛一股清流,与太宰治众多黑暗颓丧的作品如此不同,它充满童真,旧瓶装新酒,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将其本人的感悟融汇在日本传统童话故事中,表达了他的善良、努力、慈悲、忍耐和积极。《御伽草纸》的《浦岛先生》一篇中,浦岛太郎在龙宫遇见了美丽的龙宫公主,反观太宰治,他又何尝不像游历人间的龙宫王子呢,心思单纯的他,对人间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和爱,但无奈事事不遂人愿,所遭遇的都是冷落、群嘲、背叛、失败,他游历人间而又浴血而归,虽然尘世的苦难给王子带来了迷茫、颓废、抑郁,给了他《人间失格》中的痛苦和绝望,但他毕竟是王子啊,只有王子才能在经历千帆之后仍旧少年,在经历种种情变、失败之后还能写出《御伽草纸》和《奔跑吧,梅勒斯》这种心向阳光的积极作品。
探究太宰治为什么能写出《御伽草纸》这种积极健康的作品,还要从太宰治自身的人生经历中一探究竟。太宰治的文学活动一般分为三个时期,即前期,中期和后期,青木京子曾经指出“前期太宰文学是黑暗的,中期是明快的,后期作品没有单纯的返回黑暗,相对于战后社会和家庭幸福而言,贯之以一种反抗的姿态”i这里的前期、中期、后期的具体时间虽然有不同,但是龟井胜一郎界定的三个时期目前已然变成通识,即:从昭和八年至昭和十二年,探索小说创作方法的时期为前期,《满愿》以后,作品多以明快为主基调的昭和十三年至日本战败期间为中期,战后为后期。
从以上来看,《御伽草纸》出版于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虽然1945年8月日本战败,太宰治的创作进入后期阶段,但是根据书中的描述,这是太宰治带着五岁的女儿为了躲避空袭躲在防空洞中而为女儿编出来的故事,所以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写这本书的灵感和契机来源于战时,故也可以把《御伽草纸》归入的太宰治中期的作品。另外,从《御伽草纸》的风格来说,也符合太宰治中期作品的明快风格。
《御伽草纸》和所有太宰治中期的作品一样,一改往日阴郁的风格,呈现出积极、乐观、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来源于太宰治此时平稳恬静的生活。
昭和十三年(1939年),二十九岁的太宰治在井伏鳟二的介绍下认识了石原美知子。美知子毕业于当时的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在的御茶水女子大学),父亲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教育家,哥哥也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生,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她与太宰治之前接触过的女性都不一样,她虽然没有小山初代的惊艳的容貌,但是她的温柔和知性很快就吸引了太宰治,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之后搬到东京的三鹰居住,在这里太宰治的生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的作品也越来越成熟,接连发表了《女学生》、《富岳百景》、《奔跑吧,梅勒斯》等名篇。
如果说小山初代和太宰治是一类人,一样的满腹才情,也一样的决绝和荒唐,那美知子夫人和太宰治是一种互补型的夫妻。太宰治颓唐时,她是积极的;太宰治迷茫时,她是清醒的。她的娴静美好时时在影响着太宰治,她给予了太宰治平稳幸福的生活,也给予了太宰治乐观积极的创作心态,因此包括《御伽草纸》在内的中期的作品都以明快乐观为主。
但是太宰治也许注定就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生活的人,如果他能安于平凡生活,也许他就不会和山崎富荣一起自杀,追求刺激和新鲜就像基因,根植于太宰治的身体中。在《御伽草纸》中,这种不安于现状的苗头也经常出现。在《咔嚓咔嚓山》中,太宰治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所有女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冷酷绝情的兔子;而男人的身上,皆有那只善良的狸子在不断沉溺挣扎。从作者我三十余年的惨淡经历来看,个中滋味不言自明。恐诸君亦不能免俗”。面对美丽知性的妻子,太宰治依旧保持三十年来,如狸子一般追逐外表美好而心无慈悲的兔子的爱情观;在《断舌麻雀》中,他就不止一次的流露出对妻子的不满,“这女人没有一点姿色。皮肤黝黑,目光凶狠,一双大手无力的垂在腰间,手上满是皱纹,弯腰驼背在院子里忙里忙外,简直让人怀疑她比‘老公公’年纪还大”。虽然作品中的主人公不能和太宰治本尊划等号,但是窥一斑而见全豹,主人公对待小麻雀的体贴和温情,对待妻子的嫌弃和厌恶,太宰治这种对婚姻索然无味的无力感和不安于现状的小心思立刻跃然于纸上。
虽然太宰治在《御伽草纸》中或多或少流露出对平静生活的厌倦,但依然能看到他对生活的妥协和挣扎。在《断舌麻雀》中,他一改传统故事中老奶奶因为贪财而被鬼怪吓死的结局,老爷爷最后因为麻雀的金币而交了好运,他只说了一句“这一切都是托了我老婆的福,
我让她受苦了。”这不仅仅是故事的结尾,更像是一句对美知子夫人的表白。没有谁能比太宰治本人更了解他自己,他知道他对这种温暖恬静的生活流露过疲惫和厌倦,虽然在之后的人生中他又拥有了太田静子和山崎富荣两个情人,但是他是爱美知子的,他感谢她给过他平静幸福的生活,虽然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厌倦,但是美知子永远是一束光,照亮他心底的颓唐和黑暗。
四、结语
《御伽草纸》作为太宰治最为成功的翻案作品,因其一改太宰文学的忧郁阴沉的文风和风趣明快的语言,一直备受读者的关注。太宰治通过《神手摘瘤》表达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的无常和寂寞;通过《浦岛先生》表达了对岁月和遗忘的思考,也许遗忘也是一种幸福;通过《咔嚓咔嚓山》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他对那些沉溺爱情无法自拔的中年男人抱有深切的同情,哀其被哄骗不幸,又怒其痴迷和愚蠢;在《断舌麻雀》中表达了自己对十几年婚姻生活的感悟,也表达了对于妻子的感谢。通过探究太宰治的生平,正是因为和美知子夫人的婚姻带给了他平静的生活,也使他的作品风格渐渐趋于明快。通过《御伽草纸》可以看出太宰治虽然并不安于平静安稳的生活,但是非常感谢这种平稳生活给与他的幸福和温暖。虽然《御伽草纸》和以往太宰文学的风格都不同,仿佛是明快和戏谑的童话故事,但是任然带有太宰治特有的纠结和阴郁。《御伽草纸》中有幽默也有无奈,有爱情也有背叛,有厌倦也有感谢,有挣扎也有隐忍。也许这就是太宰治一贯的风格,颓废,负疚,自我否定,向死而生,而又充满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