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路上的鞋罩店

■ 杨仲文

霞飞路现在名头交关响！霞飞路朝南走两步，第一条横马路就是南昌路，迭条路窄着点，勿好走公共汽车。沿牢南昌路从复兴公园朝西走，路两旁边房屋建筑花样繁多，是典型的英法派头的住宅区。

迭一带以前住过上海交关出名的名人骚士、政客寓公，风花雪月故事蛮多，但是又勿失优雅情趣，所以关于迭条马路的文字勿少，拍影视、做广告也少勿脱要来取取景的。

不过再朝西过了陕西南路是一段“屈头路”，襄阳路碰顶头就断脱了。南昌路尾巴迭一截大概就是风水先生讲的“气数已尽”，两边房子马上大不一样。

北边是“钱家塘”，南面叫“小桃园弄”。迭两个片区是过去上海市民阶层“蜗居”的典型老式里弄加本地房子，虽然看勿到“草棚棚”“滚地龙”介吓人破相，但也是“七十二家房客”轧足输赢。每日天要倒马桶，几条弄堂合一只公用自来水大龙头，分一只大火表，公摊水费电费。因此片区里路灯少而暗，映射逼仄弹硌路，影视里拍出来一派《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的情调。

现在迭段南昌路寻勿着了，造了高档公寓、环贸大厦，还有10号线地铁站。当年迭段路两旁边开了一间间交关接地气的街边小店，因为是紧贴霞飞路，这些小店就浸淫了最有上海派头的时尚潮流，交关有特色。

记得钱家塘口口头勿远处有爿单开间小店，小到呒没招牌。其实迭家小店做的是上海滩啷顶顶高级的时髦生意——老底子叫做“鞋罩店”。千万勿好缠错脱——勿是今朝超市大卖场里摆了的清洁用品塑料鞋套，勿是的。

去英国旅游侬板定要去伦敦白金汉宫拍张照，门口立了嗨像只“白相官”（玩具）一样动也勿动、眼睛眨也勿眨的皇家卫兵，大红制服，亮晶晶的金纽扣，头啷一顶高高的熊皮帽子，到了冷天伊拉脚啷就是一副刷白的高帮鞋罩。

当年英国普通平民百姓也着鞋罩，类似中国老底子的绑腿，野外作业的辰光侪用得着的极普通物什。

事出16世纪中叶，欧洲宗教改革风起云涌，英国新贵族同绅士阶层掌控了国家实权！伊拉为了拿自家同下层阶级从生活习惯上区分开来，方方面面进行了规定，服装礼仪、饮食起居等等开始讲究起来。英国绅士户外活动盛行，着鞋罩的场合蛮多，考究副鞋罩雪白配上大大个金纽扣交关扎台型，传到上海就成为英国绅士的专用品，啊是时髦得勿得了。当年上海冷天一套呢西装外头一件长大衣，皮鞋啷加副鞋罩是绝配。或者一件马裤呢长衫下头一条西装裤子，罩件人字呢大衣脚下头皮鞋鞋罩，实梗中西混搭也交关“克勒”。尤其标致的女士，浑身上下打扮好之后添副鞋罩脚啷厢搿是邪气吃格了。

着鞋罩保暖之外派头十足。当然也要看看经济条件，过去上海人家穷场面个多，有句闲话讲：“身啷着得绸披披，屋里常愁隔夜米。”普通老百姓着鞋罩的到底少，又只是冬天用得着而已。所以迭爿小店的日常生活（生意）其实是拆汏、整、烫呢礼帽。写到搿里，忽然想到“看看容易做做难”句闲话，小店老板迭门整烫呢帽手艺肯定是失传了！看看影视剧里戴呢礼帽的角色，勿论正邪大小，一顶帽子总归像畀人家一屁股坐过一点也勿挺刮，一个个看过去十足像旧社会上海滩啷郑家木桥立了嗨的三等白相人。

上海过去有句老话叫“郑家木桥小瘪三”，当年郑家木桥横跨洋泾浜位于福建南路上，正好是英法两个租界的分界处。抢人家物什做坏事体，勒拉英租界犯了法，脚头快点跨过道桥就进了法租界，明朝点法租界出事体，跨过桥逃到英租界。当年又呒没啥个引渡条例，老话就讲：“大英法兰西，大家勿来去！”

搿种钻法律空子一道小木桥上头逃过来逃过去有脚格人侪做得来，呒没技术性忒呒没水平，格末郑家木桥批瘪三阿是顶呒没卖相格下等人！现在剧组一顶帽子也搞勿定，可见整烫呢帽子的生活经呒没传承落来，工匠精神缺脱了。迭爿小店还专门收购旧礼帽，拆开来汏干净翻个面一剪两，摊平仔裁一裁加上辅料缝纫机踏一踏，正好做双鞋罩摆了店里买，价钿自然就便宜交关，天冷了卖得蛮好。也有人自家拿旧帽子来付眼工较费请伊改双鞋罩着着，迭个是上海人会得过日脚了。有一天迭爿小店关了门，迭种小店是做做吃吃，啊好勿做生意？一日天也勿得过啊！老板几日天勿看见，问老板娘讲：“回乡下去了……”又过两日老板回来了，买了两大串炮仗门口头放解解晦气，伊讲：“行里厢（老法人叫巡捕行）讲伊收贼偷货。”老板回答讲：“人家拿了旧帽子卖俾我，我又勿好张口就问人家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勿要俾人家吃耳光！”算伊触霉头关了两日天放转来。

原来旧上海有门犯法的吃饭本事叫“抛顶功”，作案辰光三四个人搭档专门立勒闹猛地段马路边啷“看山水”，看准足红灯转绿灯格片刻，三轮车黄包车一起步，其中一个就快手快脚上去拿车子啷客人顶呢帽一把抢了手里，马上又拿顶帽子抛畀同党，同党接牢再抛俾下一个连档码子。三抛两抛赛过接力赛流水作业，一瞬眼睛工夫就传进一条小夹弄或者横马路里去了，一连串连贯动作真比杂技团表演还精彩！等到客人叫停车子落来想去追，啥地方还看得见只帽子的影踪？只好自认晦气。

现在看得到有人训练狗狗叼飞盘，想勿到发明人原来是阿拉上海滩郑家木桥底小瘪三了。过去天热弄堂里乘风凉，小辰光曾经听见有人讲闲章，“一趟麒麟童（周信芳大师）碰着‘抛顶功’，伊也勿叫车子停下来，一只后空翻从黄包车里倒翻出来马路啷立牢，‘抛顶功’朋友嚇得拿帽子朝地啷一掼拔腿就逃……”搿辰光钱家塘里住格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讲迭桩事体格人本身是勿是也做过“抛顶功”生活就勿好多问了。

上海桂花香吃糖炒栗子的辰光，小店接着桩大生活，有家蛮大格鞋帽商店委托伊加工一批鞋罩天冷了卖，老板请了两个帮工还带了个学生意来赶工。毛两个号头店门口上街沿搁两块铺板搭只工作台，拿店家里送过来的一匹匹的整匹头呢绒又裁又剪，只缝纫机哒哒哒哒从早响到夜，吃了夜饭用根长竹竿挑只一百支光电灯泡出来锃锃亮照了开夜工，迭爿小店门口也算是热闹了一番。老话讲“裁缝勿偷布屋里饿煞老婆”。迭个“偷”勿是真格偷，是讲裁缝格裁剪落料基本功，“偷”也要有点真本事。比如讲一段料作店里买来算准足做件长衫，有本事的裁缝师傅经过一番计算精心裁剪，笃定可以落下来一双鞋面布，照理迭双鞋面布归裁缝师傅额外所得客人勿好计较，客气点裁缝师傅会得对侬讲多落了一双鞋面布，格末客人总归要多俾一点工钿意思意思，大家开心开心开心。今朝底加工鞋罩也是实梗规矩，讲好一匹呢绒几化阔几化长，可以落多少副鞋罩料，大店家派头大勿会算得候分尅数，多少总归有点富裕，格末最后余下来的零头料作就归鞋罩店老板所有，伊用来加工了一双双新的鞋罩摆了自家的小店里先卖起来。刷括里全新的料作做的鞋罩价钿比大店家便宜，老板又勒旁边好商量，颜色搭配辅料齐全随便顾客挑选赛过定做一样称心，虽然还呒没到大冷天有两个买鞋罩的人就上门了，老板整天笑嘻嘻做生意也来勿及。心里想想巡捕行里转来店门口迭两串炮仗放得真值得，拿眼晦气霉气侪放放光，迭笔外快着讲（有着落）了老板手头活络交关，关照老板娘每日天小菜铜钿宽舒点，让两个帮工师傅吃得实惠点，做起生活（工作）来有劲点。过去上海有规矩，临时有生活请帮工，工钿要出得大一点，一日三顿中饭夜饭，一只汤总归要有点内容，勿好两三片菜叶子浮了面啷捞也捞勿起。下半日一顿点心，开夜工要提供夜宵，否则明朝点师傅讲半夜里肚皮饿睏勿着，日里厢做生活呒没精神。

鞋罩小店门口日夜加班挑灯夜战，格末生意带动生意，过了两日天门口多出一把椅子，上头坐了个白俄老太婆罗宋人，上海人习惯了称俄国人是罗宋人（Russian 音译），伊也是住了钱家塘里的面熟陌生老邻居了。只见伊拿做鞋罩多下来的零碎料作，手里把绣花剪刀裁裁剪剪，再用彩色丝线缝了缝，做出了一顶顶银洋钿大小的小帽子，各种款式颜色鲜艳玲珑可爱，小姑娘拿了手里好白相半日天。

搿就引来了一批跨年龄的女士，勒拉店门口哄牢仔嘤嘤燕燕交关闹猛。只听得罗宋老太用纯正的上海闲话讲：“已经帮霞飞路啷店家里卖得便宜交关了，我是赛过帮倷一只只定做，老太婆苦恼子赚眼手工钿，勿好再便宜了……”

老板就趁机边啷兜生意：“小姐太太，天冷了拣副称心点的鞋罩，搭小帽子配配，噱头又噱脚，几化时髦。”有点女士反正来也来了嘛，就顺带便走过路过勿要错过，定做双鞋罩带转去。两家生意就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良性互动，上海闲话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两个辛苦手艺人是开心得嘴巴合勿拢。MBA课程上总归讲“女人搭小囡的钞票顶好赚”，我看是男士买物什爽气。有趟一位帅哥踏部机器脚踏车过来，价钿问也勿问，开口就买一打小帽子，讲圣诞节到了挂了圣诞树啷几化别致。白俄老太就讲：“介大棵圣诞树挂十二只小帽子看也看勿见呢，小姐喜欢一人拔一顶也派勿匀。先生侬就多定一点吧。”男士听了就讲：“搿就定两打吧。”边啷老板趁热打铁，上来讲：“天冷了，先生定副高帮鞋罩开车子呒没介吃风，我讲索性拿‘火姆斯本’（Homespon，手工织造格苏格兰花呢）做，更加出环头……”实梗一来，两笔生意一道做几化灵光！小店老板是香烟摸出来也呒没辰光呼两口，白俄老太包里厢小瓶头的伏特加也想勿着呷两口解解念头了。

地摊，上海老话叫“叮咚摊”，因为当年货郎一路走一路摇一只大个拨浪鼓，弄堂里听到迭种“叮咚叮咚”声音就晓得货郎来了。迭个历史交关老了，《水浒传》里浪子燕青下山打擂，为了防人识破伊是梁山人马便装扮成一个山东货郎，手持一具拨浪鼓。书里讲的是16世纪大约宋朝的事体，货郎举只拨浪鼓叮咚叮咚走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地摊经济”的历史恐怕更长一点，甚至可以讲是人类商业经济的起源，比集市贸易恐怕还要早一点。上海人讲“帽子越大越风凉”是一句取笑闲话，大家侪晓得凡事不必追求越大越好。其实美国很多有名餐厅想当年是街边档起家，比如“麦当劳”，现在做到全世界连锁大亨。生意不在小，关键要做缺门生意外加做得精、做得好。摆地摊上海人讲是做做小生意，上海人的海派文化总归要讲究点品位，格末当年南昌路上迭爿小店搭迭张白俄老太坐的椅子，可以畀阿拉一点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