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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胎漆器胎骨发展略考

2020-11-21蒋雪洁

关键词:沈氏胎体漆器

蒋雪洁

(安徽工业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一、曲水流觞与漆器胎骨

南朝梁吴均在《续齐谐记》中所载,“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实际上,在西周初年,民间已经有夏历三月上巳日曲水流觞趋吉避灾的传统了。后来随着文人雅士的参与,曲水流觞逐渐变成一种重要的文人聚会活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王羲之参加的会稽兰亭之会,并于此留下了千古名篇《兰亭集序》。

“曲水流觞”和漆器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事情。想象一下,当一群文人雅士相约来到野外某一流水处,自上游而下,沿水而坐,上游之人拿出一只耳杯,也称羽觞(见图1),盛满酒水,沿着山涧溪水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吟诗,好不快意自在。那么,选一只什么样的耳杯则成了这次雅会能否顺利进行的关键。关于此,有文献记载:用陶制耳杯盛酒然后放在荷叶上,使其借助于荷叶的浮力在水中漂流。这与一些文人描述的场面相比稍稍少了一份肆意洒脱,端起酒杯时还要注意荷叶在哪里,万一忘记了,杯子就漂不到下一个人手里了。由此可见,一个可以平稳漂浮于水面的杯子是非常重要的。从材质上来看,在当时的生产技术制约下,能够盛满酒水依然漂浮在流水中的胎体材质似乎只有木材最合适,但木材的耐水性较差。除此之外,或许轻灵、防水、华美的夹纻耳杯[1](见图1)才是文人们心仪的饮酒容器之一。它在满足漂流的基础上,还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夹纻耳杯的出现为文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将文娱活动提高到更高层次的可能性。

图1 汉代马王堆出土耳杯

夹纻耳杯是众多漆器品类中的一种。夹纻技艺制作的漆器具备轻灵、不易变形、造型自由、材料成本较低等特点,是漆器胎体中工艺性最高的胎体之一[2]。在笔者看来,漆器与人的关系不应当只满足于“使用”,还要沉浸于“精神”层面,达到一种物与人的协调关系。漆器在那个时代可以紧密地融入人们的生活。它的出现不仅是社会进步的指向,也是时代性审美的符号。随着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漆器胎骨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这种发展变化包含了很多社会因素在其中,胎骨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将为漆器的发展带来更多的可能性。漆器胎骨的密度、质量等特性会对漆艺的发展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二、早期漆器胎骨的发展

《易·系辞》载“刳木为舟,剡木为楫”, 意思就是凿木头制成船,削木头制成桨。传说在黄帝时代,人们就掌握了一定的木料加工技艺。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距今7000年的河姆渡漆木碗就是一件刳制漆器[3]31。漆与木的结合克服了木制器本身易受潮而变形,受虫蛀而腐朽的问题,轻便好用的木胎漆器替代制作艰难且笨重的石器,成为当时非常轻便耐用的日用品,而木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漆艺的重要载体[4]。

夏商周时期,常用漆器品类包含丧葬用具、兵器、车马器和日常用具等。因此,胎体除木胎外还有陶胎、铜胎。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各国诸侯意识到国强民富必须要大力发展农业。随着农业生产工具的进步,铁器时代到来,社会生产力飞跃发展,漆器较前期有了明显的发展,漆器制造业在此时独立出来,并成为战国时期的主要手工业部门之一。这时期,相继出现了许多漆器胎骨的类型,比如:木、竹、石、陶、皮、骨、角、牙、夹纻等,但木胎仍是作为漆器的主要胎骨,并且伴随生产力、生产技术的发展,斫制、挖制、旋制与雕刻艺术的结合[5],各种精致、轻巧的薄木胎漆器开始出现,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在木胎漆器变得越来越轻薄的发展趋势下,战国时期出现了一种很新颖的棬制木胎漆器。这种虽然也属于薄木胎的范畴,但在工艺上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它是将木头削成薄片,或弯曲或者折制成坯壁,再用钉子钉合,合上底、盖等制作而成的胎体,这种薄木片制成的胎体,称为“棬素胎”。棬素胎非常精致轻巧,但在耐用度上远不如之前的木胎漆器。于是,出于想让棬素胎漆器变得更加耐用且美观的想法,当时的工匠想到了一种新的装饰手法,就是结合金属工艺对器物的口沿和边角进行包边加固。这类经过金属包边的器物在当时称为“釦器”。

直至汉代时期,随着青铜器地位逐渐衰弱,再加上统治者出台的相关政策,将以前只能用于贵族开采的山林漆树资源变成允许百姓来开采,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了生漆的产量,使汉代漆器的产量逐年增加。漆器行业迎来了一个发展高峰期。这样的大环境下,釦器作为一种木胎漆器的衍生品,在汉墓中多有实物出土(见图2、图3),文献中也有相关记载。汉代釦器非常流行,当时的上层阶级都以拥有名贵的釦器作为身份的象征,不同的身份也有其规定的贵金属种类。黄金釦器是皇帝专用;白银釦器地位次于黄金釦器;铜制釦器没有太明显的等级限制[3]78。这种漆工与金工的结合,弥补了棬素胎漆器的一些不足,同时又增添了夺目的装饰性,是当时多种工艺蓬勃发展的有力佐证,也体现了不同工艺之间的合作创新,传达出浓郁的东方审美造物精神。

此外,还有一种对棬素胎进行加固的方式,就是在坯壁上以漆粘贴具有经纬结构的麻织物,之后刮灰髹漆,这样做成的胎体既可利用麻织物的韧性改善漆器胎体质量,使器物获得更长的使用周期,同时在造型上可以更加细致准确。这种在薄木片制成的胎体之上粘贴经纬网编织物的方式就是最早意义上的夹纻胎了。

总结漆器胎骨的发展,我们可以发现漆器的胎骨种类多样,这取决于天然大漆的包容性。在胎骨的不断变化中,不论是何种胎体,大漆所起到的作用不外乎粘结、保护或装饰。它没有办法脱离对胎骨的依赖。到了西汉中晚期之后,工官漆器的发展逐步萧条,民间虽有许多小型漆器手工作坊,但漆器行业受到陶瓷制造业发展的冲击,新兴的瓷器取代漆器走向平民百姓家。尽管如此,漆工艺的发展并没有因此而停滞不前,而是更加明确自身的特性及发展方向。

图2 彩绘银釦嵌玛瑙椭圆形漆盒 图3 银釦彩绘卮

三、夹纻胎再思考

目前通识认为“夹纻”“脱胎”是同一种胎骨,是在不同时期的流行名称,均为内部中空的麻布胎漆器。但笔者在学习交流中发现,现在关于夹纻漆器与脱胎漆器的概念理解上,存在很多争议。之所以这个问题这么重要,是因为这种工艺的出现,既使纯漆立体的创作变成可能,又让漆立体的造物语言更加多样化。

(一)夹纻胎漆器的产生渊源

战国中晚期,随着铁器的运用,人们有能力把木胎加工得更加轻薄。在木材的使用过程中,有经验的木工都会考虑木材的纹路问题,因为木材的顺纹强度要比横纹强度高出很多。但在实际操作中,很难保证木胎漆器的强度稳定一致,尤其是当木胎变薄时,这个问题会变得更加迫切。为了弥补薄木胎的先天不足,在胎体外贴麻织物进行加固就是最早意义上的夹纻胎了。

当时的工匠会采用这种解决方法是非常合理的。其一,是麻织物这种材质的特点所决定的。麻也称“苎麻”,本身是一种植物的茎皮纤维,通过纺织工艺变成有经纬结构的布之后,依然是由植物纤维组成的,与木胎在成分上非常接近,同时,结构结实,非常适合于木材的加固。其二,是漆的特性决定的。我们非常熟悉的与漆相关的词语“如胶似漆”“陈雷胶漆”等词中,胶和漆是那样黏结,形容感情难舍难分。确实,漆的粘性非常强,在古代经常被用作粘合剂。所以,在薄木胎漆器制作过程中,工匠觉得木胎不够牢固,往往刷完漆之后顺势贴上一层麻织物,之后再对器物表面作修饰。这样木胎贴麻布的漆器不仅保持了薄木胎漆器轻灵精致的特点[6],也变得非常坚固。

早期夹纻胎的产生是漆器胎骨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但此时从夹纻漆器中展示出的仍然只是大漆的粘结作用、保护作用和装饰作用,还未发生真正的质变。目前学术界就有部分学者认为这种木胎贴麻布可能称为“贴纻”更为合适,而不应该称之为夹纻。

(二)夹纻胎的争议与出土文物的胎骨信息

目前通识认可的“夹纻”概念,存在很多争议,有一些学者持不同意见,比如孙机认为单纯以麻布为胎的漆器应当叫“布胎”或“纻胎”更为恰当,“夹纻”应当指代于两面贴麻布的木胎制作的漆器。孙机在《关于汉代漆器的几个问题》[7]中,以马王堆1号墓、湖北云梦大头坟1号西汉墓、阜阳阴侯墓及乐浪汉墓等墓葬出土漆器与铭文对应关系为例,能看出‘纻’字与‘木’字在铭文中用法是有区别的。后世多称麻布胎漆器为“夹纻”,在汉代,这一名称的含义却并非如此。孙机在后文总结,在汉代,夹纻或木夹纻,指的是木胎贴麻布漆器,而纻胎或布胎,指的是麻布胎漆器。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笔者多方查证汉代漆器资料,发现汉代漆器胎体的铭文分四类:木、木夹纻、夹纻、纻。不同铭文对应的胎体不同[8]。纯木胎漆器称“木”器;木胎贴麻布漆器称“木夹纻”“夹纻”或“木”器;麻布胎漆器称“布”“纻”或“木”器。由此可见,木胎、木胎贴麻布胎、麻布胎都属于木器范畴[9],但之间又有具体差别[10](见表1)。我们现在通识说的夹纻胎,实际上对应到汉代应称为纻胎,就是由漆和苎麻制成的中空的麻布胎漆器;而汉代的夹纻胎,对应到现在就是表面进行裱布刮灰的木胎漆器。我们现在说的夹纻和脱胎,实际上是麻布胎中空的漆器胎体。但也有学者指出夹纻是从技艺角度出发,强调在泥塑外包裹数层纱布塑形的工艺,不应该片面理解成脱胎漆器。

表1 胎骨信息与铭文的对应

笔者认为木胎与木胎贴麻布漆器的胎体主体是木,且器物造型由木的造型来决定,这点来说二者区别不大,但从技艺角度,木胎与木胎贴麻布漆器的工艺流程、创作周期、创作难度都是区别较大的,所以在名称上应当有所区分。按照表中对应关系,分别叫做木胎漆器和夹纻胎漆器是合理的。完全由苎麻和漆制成的中空胎体称呼其为纻胎也是合理的,因为纻胎打破了漆器主体造型的局限性,扩展了大漆的使用范围,为大漆独立造物提供了可能性。

四、福州脱胎漆器新面貌

通识认为的夹纻漆器与纻胎漆器、脱胎漆器都是属于同一理论体系里的漆器胎骨。从木胎贴麻布到脱胎是漆器胎骨工艺的进步。汉唐时期的纻胎技艺主要被用于大型的造像之中[11],其他方面很少看到夹纻或纻胎工艺的运用,之后更是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

但现在我们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夹纻技艺是有其值得肯定的地方的。据史料记载,乾隆年间,沈绍安在修理县衙匾额时,发现匾额内部使用的是披麻挂灰的漆布胎骨,受此启发,领悟到失传已久的纻胎工艺,由此传承下来,这就是后来的福州脱胎漆器。沈绍安做出的脱胎漆器实际上就是纻胎漆器,但在材料上有所创新,比如以绢代替麻布、灰料的配比等。从工艺角度来说,沈氏脱胎技艺最大的创新点是可以根据器型的特点来选择脱胎方式,主要分成两大类:阳模脱胎、阴模脱胎。阳模脱胎法的特点是胎体更加坚固,更耐久,工艺难度较高,与传统纻胎漆器的工艺流程基本一致。阴模脱胎法的特点是不易走形,轮廓线条清晰,制作周期短,简单形体或细节较多的复杂型都可胜任。综上,因沈氏脱胎漆器的胎骨组成只有漆、布及一些灰等辅料,故其最大的特色便是灵巧坚固。与汉唐时期的纻胎漆器比较,我们会发现,汉唐时期的纻胎漆器胎体较厚,但器物很轻,而沈氏脱胎漆器则胎体极薄,质轻若纸。

此外,沈氏脱胎漆器还具备造型生动,做工精细,色彩斑斓等特点,是集展陈与实用为一体的优秀漆器作品。最重要的是,之所以现在我们如此肯定沈氏脱胎漆器的价值,就在于它通过对纻胎工艺的恢复和完善,解决了漆器作品创作时的造型问题,使得漆艺从平面、日用等方面摆脱出来,有了走向立体空间造型的可能性。传承至今,沈氏脱胎漆器(见图4、图5)已经成为福建地区最具代表性的特色漆器品种之一,并多次在国际博览会中代表中国获得殊荣,是中华优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

图4 沈氏金漆脱胎观音立像 图5 沈氏脱胎桃盘

总之,脱胎漆器在清代传承创新后对漆器工艺的发展影响深远,漆工艺变成一门跨学科的工艺类别,做一件脱胎漆器不仅要懂漆性还要有独立造型能力,这无疑是对漆匠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时,通过对脱胎漆器的关注,笔者发现这门中国传统工艺在现代生活中依然具备较好的挖掘潜力,通过现代技术的融合发展可以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五、总 结

纵观脱胎工艺的整个发展变化趋势,这种“变化”正是工艺生命的永恒面貌。到了现代社会,传统工艺的价值不仅仅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也是对现代艺术创作的不断启发。脱胎工艺在漆艺中的地位实际上解决了漆艺作品中的造型问题,这一系列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艺术发展中,逐渐完善起来的。现在对漆艺造型冲击较大的3D技术等还有待我们去积极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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