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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档案揭示《剿灭粤匪图》背后的史实

2020-11-20孔令琦

档案与建设 2020年9期
关键词:太平军江宁太平天国

孔令琦

有清一代,财赋钱漕主要出自东南,经运河输入京师。而镇江为长江、运河交汇枢纽,“襟江带海,上承淮泗,下控吴会,西接汉沔,东南锁钥,实在于兹”,乃“最要,冲,繁,疲,难”之地。[1]有鉴于此,1853年3月太平军攻克江宁(今南京)后,随即东下进占镇江。

1854年1月7日,《伦敦新闻画报》刊出了一张名为《中国的军事调遣》的木刻版画。该画系西洋画师仿制中国画工的套色木刻版画《剿灭粤匪图》而成,人物形象没有太大变化,可能因洋人不识汉字,文字转刻时失真。“粤匪”为清廷对太平天国军队的诬称。画面正上方大书《剿灭粤匪图》,右上角有该画的说明,大致云太平军打到镇江,被清军击退,逃往扬州。右下角是镇江城头上端坐一清朝大员,众人簇拥,张旗号为“江苏巡府抚院杨大人”。左上角为扬州城,亦有大员坐镇,但未标明身份。画面中心为清军在镇江扬州之间围攻太平军的情形。画面上的清军连放抬枪、刀矛并举,太平军似乎被打杀殆尽。[2]

查阅同时期的档案文献,可知该图内容与历史记录存在较大偏差。本文拟通过对相关档案史料的梳理,以求还原那次发生在大运河畔的重要战事。

杨文定其人及布防镇江的经过

该图中最显眼的文字就是右下角大旗上所书“江苏巡府抚院杨大人”九字。按清朝典制,“府”当为“抚”的错讹,指该大员系清江苏巡抚杨文定。

杨文定(约1805—1857),安徽定远人,1825年中举,1833年考取进士,“以主事用,签分刑部湖广司行走,派充主稿总办秋审处”。其后屡次出京随同察查案件,历任刑部山西司员外郎、浙江司郎中、广东惠湖嘉道、湖南按察使、江宁布政使等职。1850年8月,经时任“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傅绳勋先后遵旨保举”,进京陛见后升任江苏巡抚。[3]

当时太平天国起义已在广西呈燎原之势,从1852年开始,太平军攻桂林、围长沙、取岳阳、克武昌,威震长江。而随着战争烽火的逼近,清廷逐步提升江南防务。1853年初,清廷命两江总督陆建瀛为钦差大臣,率“水陆兵三千乘舟赴九江堵剿”,同时令“江苏巡抚杨文定至江宁会防”。[4]2月9日,太平军从武昌东下,直逼江南。15日,陆建瀛得报在广济阻拦的清軍被歼后,迅即溃逃,连夜遁回江宁,以至上游清军群龙无首,太平军得以一路凯歌。

陆建瀛逃回江宁后,“将军祥厚、藩司祁宿藻、提督福珠洪阿、前任广西巡抚邹鸣鹤请仍赶紧统带舟师上游迎击,以顾门户。”陆建瀛“不理,竟宴坐衙署,三日无信。”[5]杨文定见势不妙,遂于27日上奏:“移驻镇江,面商都统,亲督道府,赶紧布置,为保守苏常门户之计。”[6]

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据时人记载,城内诸大员会议,“上元县刘公同缨曰:‘城中之事,惟杨大人作主可也。抚军逊谢。刘公曰:‘制宪既不足恃,则大人似无得而辞也。至二十二日,抚军欲行,刘公跪地泣留,抚军允焉。岂意二十三日(3月2日),抚军蓦地退回镇江。”[7]

陆、杨畏葸退避的行径引发广泛不满,祥厚、福珠洪阿、霍隆武、祁宿藻“联衔疏劾二人”。[8]3月6日,清廷命祥厚替代陆建瀛,并将杨文定革职留任。令其“于瓜洲、京口上下各港汊饬属严密设防,断不准折回苏州及无锡地方,以致江口要隘稍有疏虞。”[9]

两天后,逃到镇江的杨文定领衔奏报镇江布置防守等情:“城内外迁徙一空,……前议劝捐、保卫各事宜尽皆寝搁。……城内有旗兵一千三百名、城守营兵三百名、京口协师船十只,又调协标、河标等营兵各五百名,现俱未到。至设炮防险、修城置械以及一切守御之具,……无从措办。……城内宛如釜底,防守实难。……当商派拨协领管带旗兵五百名,于北固山设炮据守;京口师船于金山下排列,山上拟派京口副将李德麟管带协标兵五百名,设炮据守;京畿岭拟派镇江营参将经文泰管带守兵三百名设炮据守。……以柔脆无多之旅,处釜底难守之城,捍愍不畏死之寇,臣等诚知其难也。”[10]

这份所谓的布置防守奏报同样是地道的官样文章,杨文定心里非常清楚,如果太平军到镇江,清军照样守不住。于是3月11日,他再次奏报:“臣因江宁探报未能得力,苏藩司又有贼匪由芜湖入东坝之禀,当即起程,驰往勘办。行抵丹阳(接江宁危急禀报)……臣拟在常州驻扎。该府相距江宁、镇江、东坝等处均不过一百余里及二百里不等。地居适中,即在该府设立粮台,以便三处转运。”[11]

这实际上就是再次逃离,以尽量远离前线。然而第二天,奔命途中的杨文定接到了3月6日清廷发出的对他革职留任并不准擅离镇江的上谕。为保住自己的乌纱,他当即写折“缕陈愚悃”:

兹督臣既已退守省会,其统辖武弁,较臣呼应更灵,其权术御人,较臣心计更敏。(朱批:此等语,为大吏者岂应出诸口耶!)……至省城绅民迁徙,实自督臣十九日回省始,接连三日,既非臣停留一日所能禁止,又岂区区一去所能惶惑?臣之奏折拜发于前,祥厚等劝留于后,是以未能叙入。(朱批:何言强辩?)似尚非退缩之据。且邹鸣鹤亦以为宜去,不过谓宜留一二日,以镇人心。而督臣则直谓且留一日,以待彼总督之缺。(朱批:陆建瀛何卑鄙之至!)是不去则为贪位慕禄之小人,(朱批:汝之器小于此可见。)去则又为祥厚等所参劾。臣之进退颇为狼狈,(朱批:真狼狈!)且臣两处办防,幕友全无,书吏亦少,止以一人画商公事,夜答文移。劳瘁情形,分所应尔。乃复遭此参劾,实难甘心。(此句有朱划)

17日,咸丰帝在详读该折后一针见血地朱批道:“观汝此奏,不过希冀即行拿问,得以置身局外。”[12]

细审上述原始档案,不难发现,所谓大员临阵督办、清军奋勇杀敌,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皇帝新装。

镇江易手的实际情况

1853年初,当湖北省会武昌被太平军攻克的消息传到北京时,清廷就颁谕祥厚,强调:“京口为江苏省城门户,并著会同该副都统加意防范,毋稍疏忽。”2月,太平军沿江东下时清廷又六百里加急指出:“镇江瓜洲为大江南北咽喉重地,漕粮运道、文报往来在在均关紧要。其为东南门户,较之武昌、汉阳尤为吃紧”,要求其“相机妥为布置”。3月初,京口副都统文艺回奏:“城垣残缺,兵力单薄,难资守御。”当时的镇江“阴霾气塞,日色无光,时警信益急,由徽省沿江而下,直抵金陵”。驻城大员鉴于鸦片战争镇江之役中闭城带来的悲剧,“乃开城任民出徙,城内外舟车步担,如涌如沸,十日而城空。”[13]清廷接报后,旋即寄谕陆建瀛、杨文定并文艺,要求一体严防,强调“倘有疏虞,旗营与地方官均难辞罪”。[14]

4月6日,杨文定还是奏报了镇江失守的情况:

据陆路带兵官镇江营参将经文泰陆续禀报,调防之吴淞、太湖、狼山、苏镇各营兵……均已惊逃。……而旗营各弁兵竟未在嘴头地方扎营,……其恇怯与绿营等,而趋避尤过之。虽经文艺屡次激励,而习气已重,终觉号令不行,臣更无从钤制。二月二十一日,探闻贼船东下,已过仪征,是晚适漕臣咨令苏松镇总兵叶长春到镇统带水师,次日辰刻艇船遥见贼船百余只,即迎上开炮攻击,直至巳刻击破贼船十余只,击毙贼匪数十人,贼即败逃。艇船跟追至黄天荡江面,贼匪多弃船登洲。后面复来大股贼船三、四百只,艇船正欲齐集开炮,聚而歼旆,时已近午,天忽无风。臣见江面波平如镜,惟恐艇船行驶不灵,即自在船叩头默祷。乃自午至未,风信全无,旋见艇船顺流退下,贼船反蔽江而来,越过瓜口,岂天未厌乱耶?及至申刻,微起东风,艇船退至金山下屯扎。斯时若陆路有兵助战,尚可有为。乃臣遣人登山瞭望,并不见岸上有一人骑为水师助势。贼虽不敢漫船而过,已分股由鲶鱼套登陆至金山放火。艇船惊恐,亦即退过焦山,贼复至北固山,放火直入镇江府城,城内守兵暨副都统早已不知所在,遂为贼据。[15]

如果此役清军表现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作为督阵大员的杨文定必铺张入奏以邀功请赏,但通篇言语含混,诿过于人,还大打悲情牌,由此不难推测,清军应系一触即溃。与此相印证的是《民国丹徒县续志》记载:“杨文定调海艇数十号泊江上,又调广东潮勇五百人屯城西江口,文都统陈师北固山下,皆退。文武员弁俱由东门出,贼由西、北二门入,城陷。”[16]

以杨文定为首的守土官员临阵脱逃,给镇江绅民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当时就有本地人士写诗詈骂:“归根总怪杨文定,失守京江此畜生!”[17]

结局

镇江丢失后,杨文定逃往江阴,他内心也清楚,自己怕是躲不过清廷“从重治罪”。拖到5月中旬,新任两江总督怡良抵达苏州,杨文定于23日交接卸事。四天后,清廷拿办他的上谕就到了,其中说他“数月以来,毫无布置,实属大负委任,著即革职拿问,交怡良派员解送刑部治罪。”[18]

9月底,杨文定被押解进京,由军机大臣祁俊藻等会审取供。10月9日,会审大臣奏报:“杨文定应照守边将帅被贼围攻城寨,不行固守,而辄弃去,因而失陷城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当天即获上谕批准。[19]

当然,类似杨文定这类大员,总归还是有很多同乡故旧等出来帮忙求情讨饶的。恰好此时太平军在安徽开辟基地,陆续夺得桐城、舒城诸地,清督办安徽团练事宜、工部侍郎吕贤基战死,于是这年12月10日,徽州人、户部右侍郎王茂荫奏请准杨文定等回籍督带练勇。但镇江失陷给清廷带来的震动实在太大,该奏被断然驳回。[20]

“宽典”是邀不上了,但清廷也在最后关头施下“天恩”。1854年11月,杨文定与因太平军攻入直隶而同样被判秋后斩决的直隶总督讷尔经额“在蔡市口棚,奉旨永禁”。[21]又過了两年,1856年12月15日,清廷命将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22]不久,杨文定病殁。

《伦敦新闻画报》是公认的世界上最早以图像为主的画报,创刊之初即派遣大量画家兼记者驻华,仅1857至1901年就刊发了上千张关于中国的速写和几十万字的文字报道,为后世直观了解中国近代史的某些重要片段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材料。[23]

该报刊出的这幅《剿灭粤匪图》由于生动形象、主题明确,故在国内屡被引用。但出于原作者的信息局限或有意文过饰非等原因,其画面内容与真实情况存在较大偏差。档案作为“直接形成的有价值的各种形式的历史记录”,能够最大可能地再现历史事实。因此,解读历史时,最好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尽可能准确地把握真实的历史。

参考文献

[1]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999页。

[2]秦风老照片馆编:《近代中国的反光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馆藏清代官员履历全编》3,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7页。

[4][5][7][8][13][16][17][21]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汇编》,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96、1935、2306、300、6540、4143、6787、1918页。

[6][9][10][1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238、602、631、579页。

[11][12][15][1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8、31、419、484页。

[1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29、611页。

[2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11,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135、137页。

[2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1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71页。

[23]沈弘编译:《消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晚清1842~1873》,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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