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与泥的交流、泥与火的舞蹈
2020-11-20离咲
文|离咲
01
太湖之滨,中国紫砂壶故乡。
江南的冬季阴雨连绵,上山的路并不太好走。“陶都”宜兴的某座山上,穿着棉夹袄、戴着鸭舌帽,中国紫砂史研究学者、著名画家袁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路上。听闻这里有新的紫砂料正在开采,他刚从150公里外的上海驱车匆匆赶回这里。
“轻涛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北宋米芾《满庭芳》中的“紫瓯”便是紫砂壶。我国的紫砂茶具始于宋代,盛于明清,历来受文人青睐。殊不知几百年前,宜兴曾出现一种更令人惊艳的紫砂窑变品种——黑紫砂,不仅外表呈黝黑色,就连胎体断面也漆黑。明清两代,黑紫砂器均进贡皇家供宫廷使用,民间罕见。可在清代乾隆后期,由于泥料配方和烧制工艺的失传,这一宝贵的紫砂品种令人遗憾地消失了。
袁野,曾任杭州观复博物馆艺术总监、浙江国际美术交流馆馆长,上海工匠。2015年,在自制的窑洞里,运用改装的窑炉,他成功复烧出消失数百年的黑紫砂,“通体乌黑、着色均匀,为‘茄瓜’造型”,不仅复原古代烧制工艺、达到历史记载的黑紫砂器物的标准,甚至在艺术效果上已经实现超越,更将烧制工艺的偶然性变为必然性,堪称紫砂黑陶烧制工艺史的里程碑。
袁野
不过,这已经是他“摸石头过河”的第十个年头。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记你的容颜”
大学毕业后,袁野被分配到广东的一家博物馆工作。在库房里,他沉浸在紫砂壶的海洋里。慢慢地,因常喝茶而研究茶壶,他开始对被誉为“紫砂极品”的黑紫砂充满好奇,并对其失传的命运感到愕然。在故宫博物院,隔着玻璃橱窗,对着馆藏黑紫砂器的惊鸿一瞥,他与黑紫砂的缘分,就再也扯不开了。存世的壶摆在博物馆里,今人也只能艳羡而止于远观了。
2005年,身为小有名气的画家,他做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决定:在宜兴丁山郊外的一个山坳里,他踏上了探索复烧黑紫砂的未知旅程。从那时起,他的“上海——宜兴”双城居住的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拉开了帷幕。“一开始真不知道会需要多长时间,因为并没有任何现成的前人经历可以参考,只是觉得‘既然弄了,就要弄成’,这也是我一贯个性。”
他将自己扔进了沉寂里,生活像是突然消了音,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潜入历史恒河深处的静谧时光。
“执此黑砂壶品清茗,茶满为有,茶空为无,淡泊宁静,悠然致远的心境一如入其画境。我想,这应该是袁野作为一个画家跨界创作烧制黑紫砂的本源所在吧!”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吴冠中艺术中心研究员、著名美术评论家徐恩存如是评价他。
消失300年的黑紫砂重现人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真正开始“复活”黑紫砂器,最重要的是了解原料、烧制工艺,其次才是摸索制作技艺。后者对本就是陶瓷美术专业出身的袁野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儿。为了攻克前者,他翻阅了大量古籍资料,收效甚微。“泥料不对,温度达不到,就无法烧黑。”他烧制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泥料。“每种泥料都需要通过烧制,了解其温度的下限和上限,经过十几次反复的烧窑记录,才能弄明白泥料的温度区间。”但这些实验几乎都失败了。
为了从黑紫砂成品中倒推出原料及烧制时的温度,他四处寻找宜兴当地废弃的古窑址,靠着窑址里残存的黑紫砂碎片,“触摸到形成黑紫砂的肌理”。直到数年后,他才在宜兴黄龙山找到适宜于烧制的天青泥。
合适的“米”找到了,能否做成佳宴,就该看“巧妇”的手艺了。
根据史料记载,古代黑紫砂壶是在龙窑中由柴火烧制而成,需经三次反复入窑煅烧,方能完成窑变。但是,古代龙窑内窑温和气氛的控制变数是较大的,窑变黑紫砂要在较高的温度和较长时间的稳定气氛下才能形成均匀的黑色,这就不难解释历史上黑紫砂如此稀少的原因了。袁野拿出一块古窑址出土的紫砂器残片,指着上面半红半黑的颜色渐变说:“这就是不均匀的花色窑变。”为了模拟古代龙窑的烧制工艺,他改进窑炉设计,用天然气代替柴火拉高窑温以固定胎体,然后逐渐升温,最后一次烧制再投入少量木柴。
他只身一人待在宜兴深山里自建的窑场内,反复烧制,重做,再烧制……窑场附近的居民也不知道“这个上海来的人”在做些什么。虽然辛苦,但袁野倒也落个自在:“烧窑基本都是我一个人,不能离开窑场。现场很热,和蒸桑拿一样,烧到半夜三四点也是常事。七八个小时下来要换三四件湿透的衣服。虽然很寂寞、很熬人,但是也很快乐。”
天道酬勤,厚积薄发。2015年,黑紫砂烧制技艺才逐步稳定下来,这距离袁野实验烧制第一件黑紫砂器,已经过去了10年。
艺术效果与“黑”科技
一般从处理泥料到坯件成形的全过程,均由同一个陶艺工作者制作完成。一件作品的工艺质量、艺术价值的高低,都取决于他的技术水平、艺术素养。袁野将中国的传统美学精神和色彩审美注入黑紫砂器中。其天青色如玉光泽下,凝结的是智慧与辛劳,表现出的是对经典的思考与尊敬。
笔者有幸看到了他的黑紫砂作品:外表素朴极简、闪耀着黝黑深邃光芒的它犹如高士般绝俗独立,呈现宋代美学的美学意境!器表密布的气孔虽然肉眼可见,抚之却如婴儿肌肤般细滑莹润。在能稳定烧制出黑紫砂器之后,袁野做了更多尝试。他根据上海市花白玉兰,设计出名为“玉兰”的黑紫砂器。在某一次烧制中,一款“玉兰”更是产生窑变,整体呈红色,壶嘴附近还有淡黄色的斑点。“玉兰”也获得了上海白玉兰陶瓷奖创意奖。2019年,故宫出版社编辑出版了袁野的新书《砂壶尚黑——袁野黑紫砂器作品集》,融汇了其180余件黑紫砂精品,涵盖了茗壶、花器、香器等——不仅是对他研究成果的汇总,也是对黑紫砂重现人间的传统文化复兴与传承失传工艺的褒扬。
不止于此,由于烧制技艺的特殊性,以生活美学之姿,黑紫砂还具备“黑”科技。
一抔芬香细腻的泥土,经历火的洗礼和匠心的浸润,带着大地的质朴和浑厚,成就了茶的真味与清欢。现场,袁野准备了两份同样的茶叶,用黑紫砂器和普通紫砂壶分别沏之。笔者现场品尝后,明显感觉前者沏出的茶水口感更加温润柔和,无涩口感。根据中科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的检测,他的黑紫砂制品与明、清、民国窑址残片的成分相同;但与古代紫砂器不同的是,袁野的黑紫砂更呈现出一种新材料特性,使其在航空领域、电子领域、医用材料领域及生物化学领域都有着广阔的应用前景。
他曾经将黑紫砂煮水壶送经国际知名检验检测机构,其实验室同时以上海市政管网自来水和实验室一级纯水做了两组检测,结果发现黑紫砂能改变偏酸性水质的pH值,煮后使其呈弱碱性,更能软化水质,去除高硬度水质的水垢。
师古心、归于朴
《黑紫砂的标准与鉴定》,这是2019年1月刊登在《江苏陶瓷》上的学术论文,其第一作者正是袁野。这篇论文从学术的角度,让黑紫砂烧制技艺有迹可循、有理可依。此外,他更将泥料配制技术及烧制工艺提交国家知识产权局申请科技发明专利。
2017年,黑紫砂烧制技艺被列入第八批闵行区非遗名录,袁野成为第六批代表性传承人。海派紫砂艺术,泛指由一批清未寓居在上海地区的书画、金石艺术家参与设计制作的有别于宜兴紫砂的艺术流派,2011年被上海市政府确立为非遗项目。而袁野复烧的黑紫砂烧制技艺,形成有传承有创新的当代海派紫砂体系,成为上海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面旗帜。
非遗具有非常丰富而独特的文化内涵,它在薪火相传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所以,作为非遗传承人,袁野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非遗不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文化。如果文化在我们这里断了,我们该是怎样的民族罪人啊!”
光华路68号文创园是袁野黑紫砂非遗传承馆所在地。在这里,他带着闵行区颛桥的少年们,与神秘和庄重的黑紫砂进行了一场时空的“对话”。这趟人文之旅,让少年了解匠心的传承、历史的汇聚。他也曾走入颛桥镇第一幼儿园,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颛桥非遗——从娃娃抓起”的课程。他从中国的英文“c hina”的含义“陶瓷”入手,让孩子们手执毛笔,在宣纸上,以传统的水墨绘画形式描绘黑紫砂器。“在水墨晕染的浓淡干湿之中体会和了解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
非遗大多来自民间,是人们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智慧与文明的结晶,贯穿其中的是匠心精神。“我理解的工匠精神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近乎执拗的坚守。追求艺术的道路是孤独的,唯有执着向前,永不止步!我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黑紫砂,让中国陶瓷再度惊艳世界!”
虽然袁野看似瘦弱,但他的话掷地有声,重重地压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世界再吵杂,匠人的内心依然是宁静的。在喧嚣中,他们固执地坚守着内心的宁静,凭着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匠心,期待时间与技艺的彼此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