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

■彭家洪

二十五年前的东城

那时候它只是一大片田野

我经常走过

窄窄的潮湿的田埂

活跃的麻雀

在头顶的天空

发出明亮而弯曲的叫声

牛轻轻哞叫

穿梭于青青的草香中

蔚蓝的或者洁白的云朵

在清澈的池塘中央漂浮

灵活的鲫鱼，穿着干净的衣服

小草和小时候的我

很快地生长

在二十五年前的东城

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

年轻，富有力气

他随手掰下一棵野篙芭

塞进我的嘴里

只想写写母亲的小

只写你一百五十厘米

小小的个子

不到四十公斤，瘦小的身子

只写你脸上，乌黑的

小雀斑。额头上

细密的小皱纹

眼角，狭小的鱼尾纹

只写你身体里，小小的病

中药细细的清香

只写你身体上，小小的手术疤痕

时不时会带给你深深浅浅的痛

只写你越变越瘪小的乳房

它们为生活奉献了全部乳汁

只写生活里小小的顶针

你对父亲小小的埋怨

对顽皮的我们，小小的责怪

黄瓜茄子土豆蜻蜓知了小小的童年

越来越小了，站在村口

越来越瘦小的母亲

渐渐变成我眼角

一滴，小小的泪水

心尖上，绣花针般细细的

牵挂

田埂上坐着几个人

我是在回乡的路上

看见田埂上坐着几个人

四个或者五个

他们表情模糊，田野辽阔

夕阳看得眼睛通红

那个嗓门最大的，我听出

是隔壁王富贵的声音

打工刚回来，我想他一定

又赚了一小笔

挥舞着长长的胳臂和大手的

我的二叔，他的话

和他的砖瓦厂一样冒着烟雾

高个子李伯一边站起来

一边扯把青草

去追赶他的老黄牛

年纪最长的，抽着旱烟

张伯伯，和村子的黄昏一起

沉默不语

我逐渐走近，他们

次第散开

我看清了，还有一个

是我的父亲

穿堂风

我看见他从屋后的田埂走来

时急时缓的步子

我看见他拍了拍柳树的绿叶子

摸了摸桃花粉嫩的脸

摇了摇油菜花香软的身子

我看见他走过屋后的厕所

掀动陈旧的布帘

我看见他推开厨房的木门

朝灶头温暖地望了一眼

哦，此刻母亲不在

他走过天井的青苔，回廊，涂满红漆的

八仙桌。堂屋中央

他转了个身，看了看我

和挂在墙正中父亲的黑白照片

仿佛看见自己在人间的影像

他怔了怔，又打了一个转

有些眩晕

瞅了眼桌上的老白干

偷偷喝了几口

摇摇晃晃向屋外走去

雨后清晨，过百里长渠

一边是长渠路，一边是笔架山路

清晨六时五十分。两条路上的空气

被昨夜的雨水洗濯

清新，干净

路旁的丛林已经修剪成圆柱或球

蝈蝈和蟋蟀们住在里面，发出低矮的歌唱

白的，红的，黄的，几朵

不知道名字的花

从睡梦中探出慵懒的脸

石榴树陆续结果，小小的红果

让人怜爱

一只蜻蜓倒挂其上

几棵高大的柳梢，时不时地

落下清脆的鸟鸣

百里长渠的河水似乎还未被叫醒

身上依然披着昨晚的夜色

它只顾吃力地缓慢流淌

哦，一切多么宁静

清理河坡的老人，镰刀对准杂草

他正在删除这个早晨

多余的部分

骑绿色电动车，花裙子的小姑娘

让粗糙的路面

开出细细的水花

剃头涂

笑容也打满了补丁和皱纹

他确实老了。一把剃刀

依旧锋利

每月两次，我都有

一小截光阴在他的剃刀下落地

曾经小小的辉煌。这个江汉油田

年轻的管道维修工

终于在一片头发的丛林中

潜伏下来。从一九七○年代

东风路最早的国营和平理发社

我就认识他。到吵闹的劳动巷

这里或许早已物事人非

涂师傅理发个体门面

再到如今偏僻的涂师傅理发店

一把把剃刀、推剪、毛刷，一个个

忠诚的仆人，紧跟他东奔西走

今日小雪。我听见

一小片雪花，小声喊了一声

涂师傅。从热气中探出稀疏的头发

我知道，他今天又将

在我的头顶创作一件精致的作品

桑葚

是哪一只调皮的鸟儿，在天空

开了一句玩笑

你的脸就红了。有的

羞答答的，通红；有的憋得

急急的

紫红，或者暗红

红着脸，你就从桑叶的巴掌后面

探岀了头

红波、生平、振华，小伙伴们

一只只小馋鸟

就从母亲的巴掌和吆喝下

飞了出来

桑叶，长得和母亲的巴掌一样

摸上去，毛毛糙糙

有的脉络，还能摸到一只

或者两只粗大的茧子

这些猴急的小馋猫

踮起脚尖，或者站在小木凳上

急切地摘下

这些诱人的，软软的，小星星

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

细细品尝

一粒一粒，都深藏着

酸酸甜甜的，难忘的少年味道

我在一个荷花盛开的早晨给你写信

我在这个荷花盛开的早晨

给你写信。这个早晨因此香香的

我的汉字，也因此香香的

我最先写到的是：湖。芳香的湖

反王湖的湖，返湾湖的湖。凉爽的湖水

把七月的阳光，调到适宜的二十六度

巡逻艇轻吼，代替你，代表我

向每一只青头潜鸭问好：你好，青头潜鸭

向每一只白腹鹞问好：你好，白腹鹞

那年是九月，荷叶和花香相继枯萎

莲蓬饱满。杜甫喂养的白鹭

又在天空书写，两行对仗工整的绝句

而我和你刚刚认识，我和你在这里，刚刚相遇

我和你看到，一只小鸟刚刚学会了使用翅膀

另外两只，刚刚学会了，在巢中相亲相爱

回家偶记

炊烟已熄

浓浓的夜幕咯吱一声

推开熟悉的家门

父亲坐南朝北

母亲刚放好菜

一碗腌咸菜

一碟酱豌豆

冒着热气的

一碗白菜烧豆腐

[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