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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批评”才有“建构”

2020-11-20段崇轩

雨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学评论批评批评家

段崇轩

1

去冬,《文学自由谈》杂志要刊登拙作《文学研讨会的变奏曲》,主编潘渊之先生在微信中说:“写一段二百字左右的作者自述吧,谈谈你的文学批评观念。”我写了如下一段话:

我从事文学评论几十年,始终奉行一个信念:把批评与建构融合在一起。有时以批评为主,有时以建构为主,有时把二者合而为一。在批评中建构或在建构中批评。无论是文学理论文章,还是文学批评文章,抑或文学现象短论,都努力坚持这样做。这种做法成为一种思维和写作习惯。我深知这样做往往不受欢迎,却也无怨无悔。我欣赏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哲学家诺姆·乔姆斯基的一句话:“我不是希望这个社会好,我批判这个社会做什么?”

这番话确实表白了我的文学研究和写作的一个“目标”,而且越到近年来这种意识越强烈。我的写作大致有这样几个“版块”:作家作品批评、文学理论问题探索、文学现象与文学批评研究,还有偶尔为之的散文随笔写作。而在具体文章上,有时其类型甚而文体却是“杂交”的,很难说它是属于文学理论,还是属于文学批评;是评论文章,还是文学随笔。我并无有意实验,只是在写作时,按照题旨的要求和自己的兴致,把文章写成了这样。这大约是缺乏严格的学术训练的缘故吧?譬如文学现象与问题的批评方面,有《专业作家体制面面观》《文学评奖的功与过》《文学期刊忧思录》《文学经典:在危机中再造》《强化文学评论“批评性”的N 个理由》《且说“拔高”阐释》等,这类文章涉及到文学、文坛、体制的诸多问题,以揭示与批评为主,在读者中反响较强烈,微信版的阅读量在二三千次以上,如《文坛不是“江湖”》,阅读量有近五千。譬如文学理论课题方面,有:《现实主义: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小说文体与“总体性”思想》《社会转型中的乡村小说命运》《重建文学的“虚构”诗学——兼谈“非虚构”思潮》《变革人物观念 创造新的形象——关于人物和典型问题的思考》等,这些文章所论述的问题,有些是老问题转化成了新问题,有些是文学发展中涌现出的新课题,其中既有对文学现状的反思与批评,更有对文学理论的探索与建构。有多篇文章被转载、摘编,受到学界的关注。譬如在作家作品评论方面,我从2006年开始撰写短篇小说的年度述评,到2018年已有十多年,前些年依循流行写法,以肯定为主、批评为辅,努力作出宏观论述。从2015年以来,则以批评为主、肯定为辅,力求每年提炼出一个新的问题,对当年的短篇小说作出较深入的观察与批评来。综述批评的题目依次为:《在“非经典化”的路径上》《在“小道”与“大道”之间》《“大时代”与“小时代”的纠缠》《文学标准与当下创作的“落差”》。每年的岁尾年头,都会有各种文学文体的综述文章纷纷“出笼”,但几乎是清一色的“颂扬式”论述,我的年度批评应该是唯一的。我要感谢《文学报》近几年每年以两个版面的篇幅,及时推出,同时推送微信版,使这些文章拥有了大量读者。对作家作品的评论,是我过去的主要课题,但近五六年来,由于研究领域的扩展,作家作品批评写得少多了。近几年只写了关于莫言、王安忆、毕飞宇、储福金、朱辉、南翔、李云雷等几位的评论文章。有些是自己主动写的,有些是刊物、作家的约稿。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努力做到坚守标准、有褒有贬、追求学术。尽管这样写耗时累人,也未必能得到作家、文坛的欢迎,但我依然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2

社会的发展有力地推进了文学的发展,社会的风气也深刻地感染着文坛的风气。今天的文学确实呈现出空前的多元、繁荣的态势,譬如各门类文学作品数量的增加、艺术的成熟;文学评论特别是文学批评的生长显现出一种扩展、蓬勃的局面。尤其是信息化、网络化等现代传播技术的兴起,让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如虎添翼”,走进了广大底层社会和普通读者的视野。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自媒体文学同台表演、联手“狂欢”,成为当下时代的瑰丽风景。但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当下中国已进入一个错综复杂的现代性社会,文学繁荣的外表,掩盖着庞杂与泡沫,文学评论在兴盛的态势下,隐藏着浮躁与虚假。

在文学评论领域,自然有扎扎实实的建设、默默无闻的开拓,但更有急功近利的“颂扬式”批评潮流,这种潮流甚至成为一种主潮、模式。文学批评“说好不说坏”“报喜不报忧”几乎成为一种畅通无阻的“游戏规则”。谁遵循了这一规则,就一路绿灯,皆大欢喜,谁背离了这一规则,谁就步履维艰、“四面楚歌”。这种“颂扬式”批评,又导致了两种批评倾向,一种是“捧杀”,一种是“棒杀”。而“捧杀”大行其道,人们虽有訾议,但多见不怪;“棒杀”则路子狭窄,人们赞其勇敢,却视为“异类”。“捧杀”与“棒杀”的盛行,恰好反映了文学批评“生态”的失常。“颂扬式”批评有着广阔的市场。如文学体制的文学总结、报告、综评、报道等各类文章中,从来是“上天言好事”的,批评一种现象、一个作家、一部作品,那是慎而又慎的事情。如批评家写下的车载斗量的作家作品评论,绝大部分是肯定性、表扬性文字,即便其中有批评,也往往是轻描淡写,或“小骂大帮忙”。这样的“颂扬式”评论,充斥大量的文学报刊、书籍中,也充斥各种各样的文学研讨会、作家创作座谈会、文学作品推介会等等。批评家面对研讨的作家、面对学界同行,又有“红包”激发,更是不吝辞藻,竭尽表扬夸大之能事。名家的肯定、高度的评论,借各种现代的、传统的媒体传播出去,著名作家就变得“伟大”、一般作家就变得“优秀”,精品力作成为“经典”、平庸之作成为“佳作”。批评家无底线地滥用着“批评权”。我参加过无数的作家作品研讨会,自然也能听到一些批评的、质疑的声音,但“歌功颂德”从来是研讨会的主旋律。而在会余、会后往往会听到截然不同的议论。让人感慨良多!文坛越来越像“江湖”,社会上的功利主义、帮派主义、拜金主义等,严重地侵蚀着文学的肌体。

文学评论家於可训在《且说文艺批评的异化》一文中指出:文学批评经历了“由克服政治性的异化到出现市场化的异化的复杂变化”。在过去的时代,文学批评的异化是比较单一的;但在当今新的历史时期,这种异化力量几乎是全方位的。他进一步说:“文艺批评在丧失其主体身份的同时,也失去了以主体身份阐释和评价文艺作品的独立自主性,批评家往往为各种个人的和社会的力量所左右,或迎合作者,或附和公众,或迁就媒体,或追逐时尚,从观念到方法,从思维到表达,都受制于这些非主体性的因素,而不是个人独立自主的选择,因而也看不到批评家的独特个性和个人风格。甚者则视文艺批评为宣传和推介文艺作品的手段,把文艺批评变成文艺作品的宣传和推销工具,失去了文艺批评所应有的独立品格。” 现在一些评论家,看似频频亮相、成果丰富、如鱼得水,其实著述可疑、身不由己、精神虚空。距离中国文人那种“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越来越远。他们的评论不仅未能促进文学的进步,甚而在无意之中伤害、扭曲了文学的正常发展。

3

关于文学批评的内涵、特征,古今中外的理论家、作家发表了大量精辟见解,并无太大争议。老一辈文学理论家王元骧在他的著作《文学原理》中,给出这样的阐述:“如果说文学欣赏是阅读的一种感性的、个人性的活动,那么,文学批评则是一种理性的、社会性的活动。‘批评’一词在西文中来源于古希腊文‘判断’(krinein),因此,所谓文学批评,也就是指人们根据一定的审美观念和趣味标准,对于文学现象,特别是文学作品从理性的高度所进行的分析和评判,是对文学欣赏所得的感受和体验的一种理性上的把握和说明。” 在这一内涵中,“感受体验”“理性把握”“社会性”“审美观念”“分析评判”,是关键词,是“硬核”,理应成为文学批评的基本法则,成为批评家的追求目标。但现在的文学批评早已淡忘了批评的初衷,在相反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

今天为什么要强调、倡导文学评论的“批评性”呢?因为当下的文学正处在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时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新情况、新问题,需要文学评论去辨析、发现、匡正。因为当下的文学评论自身也正处在变革、创新时期,而那种已成惯性的“颂扬式”批评,阻碍着文学批评的进步与实践。强化批评性是势在必行的。但批评的目的不是为了否定、“抹黑”文学以及评论,而是为了建构文学与自身。“批评”与“建构”,看似是两种相反的文学行为,实则是一种相反相成的互为关系。所谓“不破不立”“有破有立”。对于文学以及批评,只看到优点、成绩,一味去肯定、颂扬,对文学的发展其实作用甚微。如这种肯定、颂扬是夸大其词的,其作用则是误导读者、有损文学乃至作家的。只有对文学实事求是的批评、引导,才有助于文学的提升和作家的进步。只有用文学的较高标准和文学的理想去衡量、观照作家作品,才能引领文学走向深广、强大。在批评中建构、在建构中批评,是文学批评的“神圣”职责。当批评成为一种常态,文学才可以说走向了良性发展的坦途。

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审美体验、理性判断,自然需要表扬,也需要批评,二者缺一不可。但把评论完全转化为表扬,似乎每个作家都是优秀作家,每部作品均为杰出甚至伟大的作品,每个时段的文学都是“高峰期”文学,把“大师”“大家”“著名”,把“伟大”“杰作”“经典”,轻易地赐予众多作家作品,给作家、读者创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文学盛景”来,这是对时代、对历史的不负责任,它遭到广大民众的怀疑、丢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众多作家、评论家都深刻论述了文学评论的“双重”功能。普希金说:“批评是揭示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和缺点的科学。”杜勃罗留波夫说,批评“应当像镜子一般,使作者的优点和缺点呈现出来。”鲁迅说:“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童庆炳说:“价值判断,即批评家对作品做出高下优劣的主观评价。”这些作家、评论家,都洞察到了文学批评的双重功能和独特价值,用言简意赅的语言,揭示了文学批评的基本特质。其实,文学批评的“说好说坏”,只是一种简单、直观的表述。更学术、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文学批评要对作家作品为主的批评对象,作出饱含感情的理性阐释和评判。其实这里无所谓好与坏,它都是作家作品的一种自然呈现,也许在好中隐藏着坏、在坏中蕴含着好,批评家就是要选择“学术中立”的立场,对批评对象作出客观的、准确的阐释与判断,使文学显示出它真实、混沌、本来的面貌来,引导读者在阅读中自己去领悟、求证、把握。

批评家的每一次批评写作,都应当成为研习、提升的过程。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勒内·韦勒克说:“历史上每个批评家…… 都是在同具体的艺术作品的接触中发展他的理论。他必须对这些作品进行选择、解释、分析,最后才是判断。一个批评家的文学观点,他对作家和作品优劣的评估和判断,需要得到其理论的支撑和确认,并依靠其理论才能得到发扬;而理论则来自艺术作品,它需要得到作品的支持,靠作品得到证实和具体化,这样才能令人信服。” 批评家面对的批评对象,一般是当下的、新鲜的作家作品,这就需要“入乎其内”,与作家与作品进行深入的“对话”和探索,需要“出乎其外”,用既有的思想理论和文学理想去观照、判断对象。这是一个不断发现、认识批评对象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丰富认知、提升自身理论的过程。批评的价值与乐趣,也就在这里。而那些习惯于“颂扬式”批评的批评家,只是不断地重复和升级那一套话语,很难通过批评实践发展自己的理论;他们不需要新的理论思想,也不会发现批评对象中蕴含的理念萌芽,自然也享受不到批评的意义和乐趣。

4

近年来,我在多篇文章中,倡导一种“对话”批评。所谓“对话”批评,并不是指一种批评方法、流派,如结构主义批评、接受美学批评、女性主义批评、马克思主义批评等等。而是指一种批评方式、批评立场。它属于一种“形而下”的技术性层面,但却非常重要。多年以前,我的批评也是那种“颂扬式”模式,觉得批评就应该是这样,尽管在其中也融入了对作家作品的某些剖析、批评,但在“颂扬式”模式的制约下,批评就不可能精准、到位。近年来,我努力运用“对话”式批评,才感觉真正深入了作家作品,在同作家的潜在交流中,发现和提升了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使批评显得有了力量和价值。

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十分复杂而微妙。体现在批评方式上,大体有三种。一种是仰视式批评,即批评家站在比作家低的位置、立场,去解读、评论作家。如一般评论家去评论著名作家,往往会选择这样的站位、方式。这样的评论关系,极容易形成“颂扬式”“吹捧式”批评。批评家自觉能力有限,发现不了作家作品的局限、缺点,而对著名作家说好、歌颂,总归不会有错。第二种是俯视式批评,即批评家站在比作家高的位置、立场,去分析、批评作家作品。如著名评论家去评论一般作家,总是会运用这样的角度、方式。这种批评方式,很便于构成“否定式”“批评式”评论。“酷评式”批评,也属于俯视式批评,批评家不管作家的高低优劣,出发点就是批评、挑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种批评并不准确、学术,但它却打破了批评界的沉闷、中庸,依然有其独特的作用和价值。第三种即是平视式批评,批评家对作家一视同仁,运用平等对话的方式,同“缺席”的作家以作品为中介,展开深入的探讨、交流,一次次地出入往返文本,一次次地肯定、否定、论证,最终给出较客观、全面、准确的阐释与评判。在这样的评论中,批评与赞扬是融为一体的,是严肃、学术的,是以文学的建构为最终目的的。我在实践这种批评方式中,一是感觉这种方式耗时费力,你要细读文本,一次次地否定、校正自己的认识,才能得出扎实可靠的结论来。二是对作家作品的肯定与否定,特别是否定,很难把握。既要使肯定不能变成夸大,又要使否定不能偏激,就要尽力遵循学术标准,既慎重又果断地作出判断。尽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也常常有处理不当、把握不好的时候。

作家对批评家的期待、态度,是批评家特别在意的事情。多数批评家以为,作家都是喜欢“说好不说坏”的,评价越高越满意。事实上,有一部分作家喜欢肯定、赞扬,有一部分作家则乐见挑剔、批评。还有一些作家则不待见批评家的说三道四。这似乎同作家的“段位”关系不大。而真正有胸襟、有思想的作家,一定喜爱批评家那种探幽烛微、有所发现的解读与评判,而看不上那种千篇一律的赞颂与拔高。余华是特立独行的作家,他经受的表扬和批评几乎一样多,他在回答记者访谈时说:“对我来说,面对批评也好,面对表扬也好,我都已经习惯了。面对批评相对容易一点,面对赞扬会比面对批评更加不容易。因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赞扬,说实话写得都是很差的。赞扬的文章都是互相抄来抄去,永远是那些论调。当你能够正确面对那些赞扬你的文章的观点时,你就可以正确地去面对那些批评你的文章了。这是一种态度的选择。” 他的话代表了部分作家对赞扬与批评的真实态度。他鄙视那些赞扬的批评,而愿意接受批评的评论。这些话是值得批评家深长思之的。但不管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批评,都是为了建构时代的文学。它们需要各司其职,自我净化、提升,真正成为文学“鲲鹏”的强劲“双翼”。

文学批评是学术事业、社会公器。它的变革与创新,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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