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如何安顿
2020-11-19文雯
文雯
幼年时第一次读王绩《野望》这首诗,非常喜欢诗中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状景栩栩如生,用语平易亲切,视野高远,气象开阔。秋宜登高,登高之际,唯此句最切远眺所见。
我以为读唐诗,当从王绩开始,从这首《野望》开始。
不仅仅是因为,这首诗被视为已知唐诗中第一首成熟的律诗,占得大唐第一诗的名号。闻一多先生曾有定评:“这首诗得陶诗之神而摆脱了他的古风形式,应该说是唐代五律的开新之作。”
我更喜欢袁行霈先生的说法:“从南朝的宋齐梁陈一路读下来,忽然读到这首《野望》,便会为它的朴素叫好。”
读诗,首先要依凭个人的直觉和体验。一首诗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如何,不应该先入为主地决定读者的欣赏感受。
朴素,的确是这首诗的气质。用字简淡,取意平常,信手拈来即为诗。
我偏爱朴素,其来有自。母亲曾给我买过一件可双面穿着的棉服,一面红,一面蓝。我从来只穿蓝色那面。少年意气,偏爱蓝色的人,也偏爱沉静,忧郁,朴素,诸如此类。
在四十之秋重读《野望》,才发现朴素之外,有种我曾经无法确切体会的情绪,正是那个东西,让我心有所感,念念不忘。
我尝试描述,那感动我的,该是秋天里一颗漂泊的心。
东皋薄暮望,
徙倚欲何依。
(我站在高高的山冈上,黄昏降临,放眼四望,徘徊不知归处。)
树树皆秋色,
山山唯落晖。
(每棵树都染上秋天的色彩,每座山都沐浴夕阳的余光。经春历夏,大自然走向秋收冬藏。落叶归根,颗粒归仓,秋天是“归”的时序。)
牧人驱犊返,
猎马带禽归。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牧人赶着牛马,猎人带着猎物,所有外出劳作的人都带着一天的收获——也包括满身的疲惫,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是“归”的时分。)
相顾无相识,
长歌怀采薇。
(我不认识这些归人,我只有唱起《采薇》。选择归隐的伯夷叔齐,或许才知我的归路。)
从前,我只觉得这首诗是一首秋天必读的写景诗。如今,我才看懂,它是一首写给中年人的抒情诗。
中年人属于工作,属于家庭,属于婚姻,属于孩子,属于酒局……唯独,不属于自己。每日慌慌张张,不过为碎银几两。工作,是炒花生米与煮花生米的大同小异。婚姻,是左手拉右手进出两难的围城。岁月,是一把催肥了肉身的猪饲料,一把摧残了梦想的杀猪刀。
如果,能安静片刻,登上心灵的高处,是否敢望一望,这暮色苍凉的中年光景?是否敢听一听,哪一首歌在心底轻唱?就像,那一年三十岁左右的王绩,目睹隋灭、唐兴,天地之大,容不下他一个人的远方。在某个秋天,也许就是像现在这样秋高气爽的一个日子,他写下《野望》,为自己彷徨无依的心发出声音。
王绩出身世家,家人都富有学识,尤其是文学才华。他的哥哥们,一位是《三字经》里有名号的“文中子”王通,唐代名相魏徵、温彦博、杜淹都是他的门生;一位是据说写下了最早的唐传奇《古镜记》的作者王度;他的侄孙王勃更是赫赫有名的“初唐四杰”。他本人,则是时人美誉的“斗酒学士”。他出仕,归隐,又出仕,又归隐……如此三番,始终找不到一条安顿心灵的路。
怎么办呢?喝酒。写诗。人生榜样陶渊明。
陶渊明有《桃花源记》,他写《醉乡记》,在那里“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陶渊明有《五柳先生传》,他写《五斗先生传》,自叙“以酒德游于人间”。
陶渊明有《自祭文》,他写《自撰墓志铭》,看破生死,“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
陶渊明辞官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归隐为了更自由地喝到美酒。
两人都好饮酒,好写饮酒诗,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止宿酒店,动经岁月,往往题咏作诗”。
他说,“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让我醉上一千天,错过两三个春天也不可惜。
他说,“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人生漫长如何度过?不如喝酒唱歌。
他说,“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有酒万事足,让失眠去见鬼。
他说,“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在这人人都醉的时分,一个人不必独自清醒。
他好酒,不酗酒。只懂酗酒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好诗。
他在诗中流露微茫的心声,他在酒中找到一生的安顿。
但是,这后来的一切,都要溯源回到那一首《野望》。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按年纪算也仍是青年,但心境却如时序,是中年人才有的秋心。想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入京城,与隋朝重臣杨素对谈,获得美誉“神仙童子”,此般辉煌换来的也不过是,做做国家图书馆的校对人员,或者基层县官的助手这一类的小官。改朝换代,也未见得有更好的机会。
他嘴里唱着不如归去,心中其实无可奈何。他要的归处,并不是眼前的山水田园。不,他不认识那些放牛的牧人、打猎的猎人,他才不要认识他们。恰恰是因为不认识他们,他才觉得不如归去,不如离开。他在他们中间没有知音。
王维有一首《渭川田家》,与王绩这首《野望》意境十分相似。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麥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同样唱着——“式微,式微!胡不归?”归隐是他们相同的主题。但是在王维的诗里,有温暖的烟火气。“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回家的孩子是被人牵挂的。“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遇见的人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王维低吟《式微》,欲归眼前这一个田园。而王绩长歌《采薇》,欲归而不知归路。王维是盛唐笃定的轻愁,归亦不归,随心所欲。而王绩,是大时代漂泊的浮萍,不归如归,终究意难平。
这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不如喝酒。不如写诗。
要说,这样的诗有什么意义,我想也许是,在幽暗的时空里,它亮起了一点萤火,让后来的我们偶然遇见,让我们宽慰又惊喜: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我的忧伤并不孤单,我的彷徨也非例外。这种感觉,就像王绩另一首诗《秋夜喜遇王处士》所写到的那样: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人生所为何来?不过一个归字。“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生的出走与逃离,都是为了回到能够安顿心灵的故乡。其实究竟有没有这条安顿之道,也并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走在了寻找它的路上。只不过,你首先需要遇见,一颗会在秋天漂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