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蒜记
2020-11-19张二冬
张二冬
新蒜,大概是最能让人体会“剥”之快感的东西了,从蒜头根部撕开一个口,往下一翻,玉质的蒜瓣就露出来了。
老蒜就不行,蒜皮的黏液就像风干了的胶水,抠起来特别费劲,几颗下来,指尖生疼。所以我妈以前就教我,剥老蒜时,要提前在水里泡一会儿,想来就是因为蒜皮上的黏液经过水的渗透,就像瓷器表面泡了水的商标,一抹就掉了。
不过每次我都觉得,泡蒜会打乱做饭的节奏,因为每次需要用蒜时都是炒菜正在进行时,菜都切好,油也倒上了,而蒜还在水里泡着。所以我就学了另外一招——拍蒜。
“拍”和“剥”还是有区别的。“剥”的快感有点儿像快刀切豆腐、湿土拔萝卜,从发力到结束,都伴随着一种绵软销魂的成就感,那种只有驾驭才能带来的快乐,由手指到大脑,都能体会到。
而“拍”,更多的在于破坏,在于完整物体被自己轻描淡写、一击即碎的自满,和力量崇拜有关。动作电影的美感就在杀戮与破坏的宣泄上,因为现实世界里,杀戮和破坏是有道德障碍的,而电影在呈现暴力宣泄之前,就将道德障碍和视觉的不适感给消解掉了。比如一个武林高手的复仇,恶人会被脸谱化,罪大恶极,长得又丑(长得丑很重要);武林高手会被悲悯化,善良隐忍却总是被残酷伤害,被恶人夺妻杀儿、一再羞辱,最后忍无可忍,单刀赴会,正义对邪恶,一人对众鬼。这个时候的杀戮,就避开了道德障碍,在每个人内心都被允许。于是胳膊横飞、尸横遍野的画面里,坏人的哀号,听起来都像英雄出场的背景音乐——个人英雄主义和暴力美学并存,手起刀落,酣畅淋漓。
但拍蒜就不存在什么道德障碍,直接出刀。而且声音很重要,好比对战游戏,如果静音,基本就快感全无(静音的游戏里,刀砍在怪兽身上就像挠痒痒)。所以,旋转刀面,侧击案板的同时,最好再有点音乐的渲染,节奏把握好,一颗一颗拍——“啪”,或者两颗连着拍——“啪啪”。三颗连拍就不行。
拍蒜比剥蒜快,是因为拍蒜将剥皮和切碎两步合并成一步了。剥蒜是先将蒜瓣完整剥出来,放到碗里洗一遍,再放到案板上切碎。拍蒜的话,一刀下去,蒜瓣就会炸裂开来,蒜皮也会在挤压过程中与蒜瓣自然分离,这时候只需将蒜皮拿掉,就可以爆炒了。只不过拍蒜的弊端是,每次刀面都会粘上很大一块挤压残留的胶質物,需要及时清洗。
新蒜比老蒜辣,是因为老蒜在存放过程中,蒜汁的辛辣成分挥发掉了。“辣”字由“辛”和“束”构成,辛,本义“荆楚棘刺”,就是一种带刺的灌木;束,捆住。辣,就是和带刺的灌木条捆绑在一块的感觉,听起来很疼,有点无助感。但现在很多人喜欢辣,越辣越欲罢不能,不辣还吃不下呢,有点受虐。
不过,据说辣椒是明末才传入中国的,所以明以前的中国人说到辣的时候,指的基本上是辛辣,葱姜蒜、生萝卜之类的,明末以后的辣才有辣椒的味道。
辛辣和燥辣,口感上也大不相同。辣椒的辣是吞火球,由嘴巴吞进,滚入胃里继续燃烧,是有明火的;大蒜的辣是吞火线,从喉颈、胸口到胃,会有一条很清晰的线状炭,食道是被炙烤着的,有种炭烧感。
这几天吃槐花饭,每次都要捣点蒜泥。前天早上就有个失误,剥了几颗新蒜,把我辣得,一上午都觉得胸口有根电炉丝,滋滋生红。
吃不完的蒜泥,放在碗里,过夜就会变绿,那绿色的物质就是蒜臭的来源吧。很有意思,很多苦的、腥臭的东西是黑色和绿色的:恐怖片里怪兽身上的黏液也大都是绿的;以苦为标志性特点的胆汁,也是绿色的。很少见蓝色或粉色液体是臭的,粉色的胆汁,听起来都想来一杯。
蒜臭持续深远,刷牙都没用,牙也会很反感:这个锅我不背。吃完蒜的口臭,是从胃里散发出来的,牙是受害者,嘴巴也很委屈。很多人吃完蒜企图吃个口香糖掩盖,这种行为实在有点欺负嘴,因为最后口香糖嚼完,一呼气,还是蒜味,只是多了点柠檬的混香。
大蒜的种植最简单,抠一瓣发芽的蒜,埋土里,浇点儿水,几天就会吐叶子。更厉害的是,生长过程中,它还会自我复制,几个月后再挖出来,又成一大颗了。
很多年轻人喜欢在阳台种绿植,但后来花盆都被妈妈们拿来种蒜了。这更高级,大蒜和水仙,本身就容易让人区分不开,就像有人拿花盆种红薯,长得比绿萝还茂密;生姜开的花,比风信子还要惊艳。更重要的是,在屋里种花草的乐趣,就是照顾带来的,浇水施肥,松土晒太阳,而种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所谓生命力,其实就是钢筋水泥的空间里,一点儿水汽,一抹绿。
阿鸢摘自中信出版社《山居七年》
你能想象吗
/[美]玛丽·奥利弗 译/倪志娟
例如,想象树,
不只是在电闪雷鸣的一刻,
在夏夜湿漉漉的黑暗中,
或者在冬天白色的罗网下,
而是在此刻,此刻,此刻——我们看不见的
无论哪一刻。你一定无法想象
它们不跳舞,内心渴望着
去旅行一小会儿,
而不用这样挤成一团,争夺
一个更好的视野和更多的阳光,或者贪图
更多的阴凉——你一定无法想象
它们只是站在那里,爱着
每一刻,爱着鸟或者虚空,黑暗的年轮
缓慢而无声地
增长,除了风的拜访,一切
毫无变化,只是沉浸于
它自己的心境,你一定无法想象
那样的忍耐和幸福。
阿萌摘自九州出版社《诗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