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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话,或口信儿

2020-11-19

海燕 2020年12期
关键词:梦话锁孔大哥

找不到锁孔的铁

从北京到哈尔滨

我逃出飞翔的铁。

又深陷于绿皮火车

——这缓慢的铁。

然后是客车

——这颠簸的铁

在明水县

换乘乡间小巴,抵达永兴镇

是因为这颤栗的铁。

再去王太玉屯

骑自行车

驾驭一堆寒酸的铁。

层层包裹的铁

挤压的铁,就要窒息的铁。

回到故乡的铁

找不到锁孔的铁。

画牛

画:

一头老母牛

一头小黄牛

三十年前的午后

入冬的白霜。

老牛的鼻孔

冒出一团又一团热气

大地上没有什么了

正像我们那时的生活

只是遗落在原野上的

一两穗苞米棒

我不敢睁眼

怕梦里的纸张消失

怕再也听不到

小牛吮吸奶水的

叫声

于是,我在纸上画

那些牛,发自心底的

“哞哞……”

一群羊

走过呼兰河大桥的低处

看见柳林、草甸

和一群过路的羊

继续前行,走到王太玉屯的黄昏

又看见一群羊

站在进屯路的两边

仿佛是多年前的那一群

“咩,咩……”高一声低一声

夹杂着草叶、黄昏、腥膻和尘土

像极了我那些

二十年不见的亲人

西漫岗

在我的老家王太玉屯

穷人和富人死了

都要埋在村外的西漫岗上

坟头有的地势高一些

有的低一些

就像他们活着时住的老房子

在我老家的西漫岗

富人家的坟前立着的石碑

刺龙画凤

都是闪着光,昂着头的

穷人家的石碑

大多是轻薄和灰暗的

有风无风,总是把头卑微地低下

小村

她已经认不出我的样子了

低矮粗细的炊烟

积攒了太多的皱纹和咳嗽

只有那些没有出去的人

还是我离开时憨厚的样子

我喊着他们的名字

他们不知是要迎接我还是拒绝我

全村的狗都在喊叫着

在老屋碎裂的屋瓦上

只有我,和两三棵枯草

在灰黑的天空下虚弱摇晃

小时候,总是绕开它走

怕被它的蹄子踢到

怕它在野外吃的草里有鬼

打喷嚏把鬼喷到我身上

在早亡的大哥的坟头

有两匹枣红马

着了火,很温顺

很快便低下头

扑倒在地

然后化作烟尘飘飞而去

那一夜,老去的草叶含着露珠

开始返青

我听见梦中的马蹄

嘚嘚敲响了

天上亲人们的门扉

梦话,或口信儿

西漫岗的大地深处

一座座小房子里

有我的亲戚

他们和许多生物一起

从地面走到地下

只有一群羊

“咩咩”地叫着

仿佛是他们的梦话

或捎来的口信儿

又像是在冰雪堆里

替他们寻找

回来的门

小清河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断流了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还可以哭

我必须告诉儿子

浸润在这一带山水间的恩情

不容忘记,需要用一场大水

来隆重祭奠

需要用我们的泪水

来接续一条河的香火

和血脉

冬天的背景

我们的背景

就是整个冬天

铺满了大雪的背影

说出这一事实

好像踏实了许多

其实是没有背景的人

一直跟着自己的影子奔跑

这一片消瘦的乡村黑暗里

一个少年

恍惚间就长出了

茂密的胡须

他被自己的影子牵着

有时,他们

又紧紧地靠在一起

老宋家的树

屯里的树

早些年,没有归属

都是集体的

村西头那趟树

后来姓宋,也曾经姓王

不管姓什么

树还是树

那些树根本就不认识我

那些树根

裸露在大地上

没有一棵树求过我

我也从来没奢望

变得和这些树一样

喜鹊

最讨喜的角色

却长着最黑暗的面孔

在村口的榆树上

最年轻的喜鹊

也是我的长辈和先人

故乡的位置

在一条通往未知的路上

在路旁的一棵树里

在一粒豆荚里

在豆荚爆开时的阳光里

在一条草甸子上的小河里

在小河干枯时的哭声里

在盐碱地上的土坟里

在土坟深处,那一把骨灰里

在你回家时

张开怀抱的泥土里

回忆往事的某种方法

要到皱纹里

去翻找

要穿过眼泪

浸湿的

那半坡青草

和被贫穷熬干的

一条小溪

最后,终于

翻出了

在水中摇晃的

树梢上

消瘦的月亮

正午的小鱼馆

在时间的咽喉里

有一家小鱼馆

窗户被厚厚的塑料布包裹着

寒气鼓荡着……

正午的阳光

刚刚煮沸鱼锅里中年的流水

三个男人的心

在舌尖上决堤

他们的口腔里

挤满了七里铺的小鱼儿

酒过三巡,往事飘忽

它们一条一条地

往出蹦

祝老二

他是大哥的发小

他们和那些山里的小鸟一起

在低矮的树枝上唱歌

他爱打鸟,和我哥一起

在柳树林子里

一黑天,谁也找不到谁

我就在秋风里哭

一转身的功夫

那些树不见了

我大哥也不见了

五十岁的祝老二还在

天空还在

大地只剩下一只鸟

唱他们当年的歌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大哥

从另一个世界里

回来了

季中元

月光穿透墙壁

那个叫季中元的人

总能听见

汩汩而出的泉水

他暗恋着红脸蛋的张秀芬

魂不守舍,又胆小如鼠

不敢吐露一个字

胆小的人

始终不敢凝望天空

却在四十岁时

为五斗米折腰

偷了生产队的粮食

季中元,在一个叫明水的地方

曾经吃不上饭的穷人

西风吹乱他的头发

也散了筋骨

半生眯着眼睛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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