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竿点破一江沧
——陶武先《闲情逸咏》序
2020-11-19周啸天
周啸天
武先同志的诗词赋集《闲情逸咏》编成,嘱余为序。序不敢当,亦不能辞。韩愈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恭敬不如从命,略陈鄙陋而已。
初见武先同志,约在九年前(二○一一)的下半年。那时他还是四川省政协主席,因为买了拙编《历代诗词分类鉴赏十二种》,兴之所至,便委托时任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李后强同志(原工作单位在四川大学,在竹林村为对门识户),邀我同往省政协主席办公室,和他当面论诗。交谈中,我提到他在干部会上说过的两句话:『要识庐山真面目,还须深入此山中』。认为是现成的佳句。它将就苏东坡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夺换几个字,即成翻案文章。东坡讲一个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武先讲另一个道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两个道理并不打架,此道理也不比彼道理差。
后来,我就在这两句前加上两句,完成了一首七绝。因要落脚到『还须深入此山中』,就得从『山外看山』说起。诗云:『山外看山山略同,焉知百态作奇峰。要识庐山真面目,还须深入此山中』。命名《题东林壁》(按庐山有东林寺)。说与四川省政协老领导、时为省诗词学会会长(等于执四川诗坛牛耳)之李维嘉老人。李老一见大喜,道:『此诗要登为下期《岷峨诗稿》(四川省诗书画院院刊)的第一首。』又言:『这种诗,一个人在一生中碰不到几次。』
武先同志婉辞了李老的这个提议,认为这首诗要由我拿去(后入拙集,注明:后二为陶武先句)。他则另开蹊径,别出心裁,写成一首《庐山》,诗云:『层峦叠翠雾萦峰,洞府丛林道不同。要识匡庐真面目,还须出入此山中』。这首新作,把《题西林壁》和《题东林壁》两首诗的意思挽合起来,又讲了一个新的道理,也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刘道平同志对这首《庐山》有一个精要的点评,可谓中肯:
『全诗措语通俗,质朴无华。第一句短短七字便描绘出一幅山水画图,翠黛层次分明,岚烟缭绕奇峰。第二句洞府深隐,丛林时现,道观佛寺,共襄胜景,幽径相连,坎平相接,百转千迴,人之欲达,其道路不同,而旨归不异。第三四句巧妙化用东坡语。东坡用因果复句倒装(不识——只缘),而武先则用假设复句(要——还),新意顿出。题同词异,意境维新,言贵诗外。此诗中令人玩味的是「雾萦峰」亦即世事朦胧;「道不同」即承载万事万物之「源」之「理」千差万别,告示为人处事要谨记「道法自然」「遵循规律」。「出入」乃诗眼。「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作者曾是具有丰富经验的领导干部,颇具理性的哲学思维,深谙认识事物应当「全面和动态」,注重时空转换,适应方位变化,切中「出入」之理。这种「实践——认识——实践」「学习——思考——学习」等等「道法」,发而为诗,便能深邃而独到。』
『独到』或独出机杼,确实是武先同志的文品。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语言形式,都不肯俯仰随人。诗史有『一字之师』的佳话,典故的出处尽人皆知,可以按下不表。且说切近的例子,如毛泽东《长征》诗,第五句原写作『金沙浪拍云崖暖』,有一位大学老师见了,上书主席,说前面『五岭逶迤腾细浪』已经用了一个『浪』字,建议这个『浪』字改为『水』,毛即欣然同意,并有复信。又,《登庐山》『热风吹雨洒江天』,前四字原作『热肤挥汗』,『热风吹雨』是臧克家改的,润色不少。远的如宋代大词人晏殊名作《浣溪沙》之『无可奈何花落去』,其对句『似曾相似燕归来』,原是其下属县官王琪想出来的。而武先同志对别人的这种『馈赠』,一般不照单全收,坚持独立思考,辞必己出,文责自负。这也是一种佳话。因此,《闲情逸咏》中的诗词赋,从谋篇到琢句,均出作者本人之苦心孤诣,无半点假借于人,尤为难能可贵。
武先同志自称『冷静有余,热情不够;严谨有度,浪漫不足』(《自序》)。这既有自谦的成分,也有自省之表现。严羽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沧浪诗话 诗评》)。武先同志的诗词,近于『子美之沉郁』,而不是『太白之飘逸』,更不是长吉(李贺)之『时花美女』或『牛鬼蛇神』。书虽命名《闲情逸咏》,但主要的作品大都关乎国计民生,充满人文关怀。如《震难深情》《雨后新景》《科技星光》《抗疫组词》《劳动者之歌》等组诗(词),以及《庚子抗疫赋》,都称得上是他的力作。而那些可称闲适诗的小诗,则大多哲理与诗情相结合,颇具理趣。如书中各卷的题记,都不同程度地具有理趣:『春秋知冷暖,穷达问行踪』(《寄友》)、『过雨晴方好,穿云路更幽』(《九寨题别》)、『登高径迹留身后,致远经纶始目前』(《射洪建市记怀》)、『人生旦出门前路,踏过崎岖气自华』(《鹧鸪天民居》)等等。这些诗句中,包含着作者对人生况味的哲理性思索,耐人玩味。
《闲情逸咏》中的作品,按体分卷,依次为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词、赋,悉为近体。五绝本有古风一体,而武先同志不用,所作悉为律绝;赋有骚体、文赋,而武先同志也不用,所作悉为律赋。故其自叙题为《怡情平仄间》,体现了对格律的浓厚兴趣和执着追求。他曾嘱我顺便核对一下这些作品的格律。但我生性懒散,一向认为『格律不是硬道理』,不可不懂,却可以不依。好比捕鱼人的『筌』(四川叫巴篓),可以『得鱼忘筌』(《庄子 外物》)。例如杜甫在蜀中,一方面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一方面又整出许多『拗律』。所谓『拗律』,说穿了就是不依标准格律的诗句。在老杜则可,他人如果照做,就是邯郸学步。决定声音美听因素很多,远不止『平仄』一项。古诗中的『明月照积雪』(谢灵运)、『高台多悲风』(曹植)等句,虽不协平仄,却相当美听。不过,话得说回来,做近体诗词,稳妥的办法,还是严格遵守平仄规定为好。武先严守平仄之法,或是其为人处事每以规矩而定方圆的体现。
平仄讲求之外,还有锻字炼句。武先同志的得意之句是:『横竿点破一江沧』(《浣溪沙春钓》),这是一个险韵之句。因为唐人几乎不用『沧』(暗绿色)字押韵。宋代有寥寥数例,却没有『一江沧』这样的搭配法。所以初读此句,会让人一愣。闭上眼睛一想,倒像真的见了这情境似的,就如《红楼梦》中香菱读王维诗,生发出的感受。唐人徐凝咏庐山瀑布,有『一条界破青山色』之句,苏东坡嘲为『恶诗』,平心而论,诗实不恶。宋人白玉蟾的写景诗,有两句更接近武先之句:『白鸟忽飞来,点破一山翠』,先见于《棘隐壁三首》,后见于《楼前雨霁》,真是好话不怕一再说。徐凝、白玉蟾二位,写的都是『青山』。而武先同志写的则是碧水。水面比山色,更像玻璃,玻璃易碎,用『点破』更惊心。明代胡应麟说:『连城之璧,不以追琢减称』(《诗薮》卷六),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武先同志的另一个喜好,是尽可能使用对仗。近体诗可以不对的地方,他也使用对仗,例如七绝的三四句。他在自序中有专节谈到。这个是唐人已有的。如初唐七绝,就多以对仗作结,即下联对仗,或两两整对。这种对结,后来被杜甫等诗人用于律诗,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秋兴》)等等,将律诗体裁的特点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这样做,就需要作者在字句上作更多的推敲,表现的是一种追求精致的工匠精神。好比现代篆刻中的陈巨来工整一路,当然,你也不能用猎微穷精的陈巨来,去否定大刀阔斧的齐白石,和不衫不履的当代印风。
武先同志是四川射洪人,射洪在唐代出过一大诗人——陈子昂。陈子昂提出了以复古为革新的诗歌主张,从理论上对齐梁诗作一了断。他最大的理论贡献,就是强调『兴寄』与『风骨』两个范畴。所谓『兴寄』,是指诗歌必须关注社会时事,寄托诗人的理想抱负,即要有充实的社会内容和进步的思想感情;所谓『风骨』,通常认为指刚健遒劲的风格。而这两点,在武先同志的作品中,都是具备的。陈子昂脍炙人口的作品是一首小诗《登幽州台歌》,其石破天惊之句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后不见来者』,并不是说后无来者,反倒是相信一定会有来者,只缘时空所限,他等不到而已。陈子昂身后不久,蜀中即出了个李白,又来了个杜甫,后来又出了个苏轼,来了个陆游,可谓源源不断。武先同志景仰前贤,自称子昂的『异代粉丝』,亦可算在『同乡来者』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