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话语系统观照下的“故乡”

2020-11-19阳光学院

长江丛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闰土二嫂水生

■李 希/阳光学院

社会方言“不是指某种纯属个人的言语行为,而是指一套超越个人的、集体性的、系统的话语”;“是一套可以转换为行动模式或规范的实践性的话语”[1]。社会方言要靠具体的话语方式传递出来,而话语方式包括词汇和语义两个方面。

这里的“词汇”不是指一般语言学分类意义上对词性的划分,“而是指文本中出现的,其意义互相指涉、形成合理性和互文性,能转换为实践行为或规则的‘代码化的词汇’”[2]。具体指涉到《故乡》这个文本,“近乡情怯”、“思念”、“衣锦还乡”、“落叶归根”、“光宗耀祖”等词汇都可以和“故乡”形成互文指涉的关系。“故乡”在约定俗成的文化习惯中是“美好”的、“亲切”的,而“返乡”则是“可喜”的。在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那里,“故乡”是“萧索”的,“返乡”是“悲凉”的。而在乡民那里,虽然时代变化了,但他们所受制的社会方言系统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杨二嫂认定返乡者“放了道台”、“变阔”了、“娶了三房姨太太”、坐“八台的大轿”,闰土见“我”的面后叫“老爷”。

如果说词汇涉及的是社会方言的表层结构,那么语义的指向更深入。齐马关于语义,认为是“由代表一定意识形态的人们负责进行对比和选择,并进行仲裁,由此形成句法或叙述模式。”[3]《故乡》中的语义对比主要有:(传统返乡之)欢喜/(文本叙述者之)悲凉,(传统返乡之)热闹/(文本叙述者感觉之)寂静,(传统返乡之)荣耀/(文本叙述者之)卖屋,(传统返乡之)叶落归根/(文本叙述者之)永别老屋,(少年闰土对叙述者称呼)迅哥/(中年闰土称呼叙述者)老爷,“豆腐西施”/圆规似的杨二嫂,偶像/希望。从这些语义对比中,我们可以划分出不同的话语系统。在《故乡》中,大致存在以下几类话语。

第一,作为知识分子的叙述者的话语。“我”早年离家,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对社会的黑暗有明晰的洞察,然而对于社会和自己的出路又感到迷茫。重回故乡时的感受自然很复杂,出于千百年来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情感上是依恋的。可从理性上说,接受了西方现代文明之后产生的启蒙意识、批判意识,又使得“我”深刻认识到“故乡”的落后、愚昧。所以,在文本中我们能感受到叙述者话语的矛盾。

他的返乡并非落叶归根更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返乡和离乡的对立变的模糊不清。开头就说自己“冒了严寒”回乡去,但快到家乡时,却提不起好心情。“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4]故乡和他乡的对立变的格外可疑起来。“我的故乡好得多了”是因为我童年时还不具备一个现代文明的启蒙者的犀利的眼光和批判的思维,同时也是叙述者对理想的精神家园的美好展望。叙述者在追忆童年往事时,知识分子的话语方式改变了,语调变的轻松愉快。少年闰土在童年的“我”眼中是个小英雄,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给“我”孤单的生活带来了乐趣。而一旦见到中年闰土时,“我”又重拣知识分子的话语,对中年闰土相貌和语言作描写时,用了当时的知识者描绘农民时用的普遍词汇,“浑身瑟缩”、“又粗又笨”,“我”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也说不出话”。不再属于一个话语系统了,自然也就无话可说。“我”对杨二嫂的描写话语也有了改变,在童年的“我”眼中,她是“豆腐西施”,而现在变成了尖酸刻薄的“圆规”杨二嫂。知识者凭借理性中对农民劣根性的把握,讲述人物时的话语自然就采取了一种“启蒙”式态度,多了对蒙昧的批判、揭发,少了对生活情趣的描述。其实,少年闰土之所以从小英雄变的畏缩,杨二嫂从“豆腐西施”变成“圆规”,并不仅是他们自身发生了变化,更多的是“我”的话语生存系统发生了重大改变。“我”遵循着知识分子“启蒙”系统的话语,而闰土们也固守传统的话语系统。“我”要启蒙的对象不只是人,更主要的是彻底改变这套话语系统。

第二,母亲作为长者的话语。母亲也生长在农村,经济状况比闰土们要优越,然而就思想意识而言,也必定和闰土们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但“我”在涉及母亲的话语时,却又没有了那种知识者高高在上的启蒙眼光。这是为什么呢?“我”对母亲的安排“拜望亲戚本家”等封建旧礼仪也应允遵守,家中也有香炉和烛台,想必也会有祭拜偶像的传统。但“我”却“为长者讳”,可见,传统话语系统中“孝”对“我”这样一个现代知识者的影响之深,启蒙话语遭遇强势的孝顺观念时又怎样的弱小。

母亲在闰土和“我”之间沟通不能进行时的话语连接,总能表现母亲体贴、善良等美好品质。母亲和杨二嫂也有话语的对比。“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5]是杨二嫂尖利的怪声。“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6]是母亲善解人意的解围和礼貌的介绍。这两种话语产生的效果对比可谓鲜明。

第三,杨二嫂等作为乡邻的话语。在传统话语系统中,乡邻是关系亲密的。可从文本中却借母亲的口说“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7],乡邻要互相提防,并且还时刻准备贪占小便宜:“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8]多么尖刻的声音,竟然从以前的“豆腐西施”嘴中发出的,多年以前“还抱过你咧!”但现在的实际情形是形同路人,分明没有一点情义在内。虽则杨二嫂没有文化,但她能感受到和“我”如今越来越少共同的联系了,以往共处于一个话语系统内的联系割断了,便仿佛成了敌对的关系。

再看“我”小时候的好玩伴——闰土,中年闰土再见“我”时,“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9]见到了自己一直思念的幼时小伙伴很高兴,不知从何说起。可为何“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呢?是他意识到幼时的同伴不在了,已经失去了共同的话语系统。不是“我”在经济上和他悬殊太大,(“我”认识闰土时,正是一个少爷,现在的经济景况还不如以前,母亲也说“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而是“我”成了一个知识者,成为俯视愚昧的农村农民的启蒙者。也正因为这样,闰土反而和“我”母亲有更多话可说。“我”和他的对话始终难以进行下去:“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10]应该也并非完全是说不出来吧,而是看到了陌生的知识者的话语系统和自己的不相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对农民身上的奴性很敏感,并且立刻持警觉的态度:“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11]这也让闰土保留自己的话语,以免和自己的幼年同伴产生更多观念上的不和。知识的权威、话语的权威使得他们终于无话可说。于是,闰土在“我”这个知识者面前完全丧失了话语权,一直到送别“我”离开故乡,他在文本中没有了声音。说不清是“我”对他的失望而引起的忽略,还是他真的就一声没发。启蒙者有时由于不自觉对话语权的操控,也可能落入历史的悖论。

第四,孩子的话语。小时侯的“我”对闰土的印象是小英雄,“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鸟雀的。”[12]

儿童的话语系统是简单的,单是听过闰土的名字就产生了好奇,而会捉小鸟雀的技能更让“我”羡慕。“我”热切地盼望他的到来,而“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13]因为和他同龄,处于一个话语系统内,并且和闰土的交往过程中,他的话语成为两人交谈的中心,“我”是提问者,闰土是解答者。他懂的生活知识很多,开阔了“我”的视野。

“我”很佩服这个朋友,由衷发出感叹:“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14]虽然“我”和闰土由于生长环境不同,话语系统也有所差别,但儿童生活在一个情感操控的话语系统内,对自己没接触的话语系统有强烈的好奇心。“我”和少年闰土不存在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是平等的知识的传达和交流。

再看宏儿和水生的交往:“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15]。孩童的话语系统主情,水生不肯向“我”请安,大约是觉察到跟“我”决非一个话语系统,“怕”的是“我”所代表的知识者的陌生话语系统,尤其这个话语系统体现了某种权力威严。再看宏儿的话:“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16]他对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伙伴产生浓厚的感情,关心的是怎样再和水生玩。他不关心农民是否愚昧,水生是否拜偶像。“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17]水生可以主动约宏儿去玩,但却不肯听父亲的话,向“我”问安。

在这四种话语系统内,孩童的话语和知识者的话语占主导地位,而知识者的话语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既不被乡邻所属的话语系统认同,又不被孩童所属的话语系统理解。作为知识者的“我”在文本中掌控着话语权,展现了这几类话语系统后,从启蒙者所属的话语系统的角度来解释闰土、杨二嫂等乡邻的性格转变。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叙述者对话语系统的操控,是否意在寻求一种自我认同和身份定位呢?在文本的开头,“我”就是一个有着“故乡情结”和“游子心态”的不明身份的人,“我”的返乡同时也是再次离乡,并且可能是永别故乡。而“我”和闰土少年时的一段友谊,也由于分属启蒙和被启蒙的话语系统而割断了,“我”和乡邻的情分更显得淡如水,和母亲靠亲情的维系,也许“我”并不赞同她的某些观念,和孩童宏儿、水生一代也有着不能对话的困境。所以,“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18]“我”本来也是一个对未来迷茫的知识者,没有明确的目标,但能看到农村农民的愚昧落后。“我”对自己的知识启蒙者的话语系统也不时产生质疑,甚至否定。“我”刚开始回乡时,脑中呈现的图画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19]离乡时觉得“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20]最后,“我”眼前再度“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21]“我”最终通过不断地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过程坚定了自己启蒙者的身份认同,并且也认定了自己要在没有路的地上走出路来的目标,让宏儿们和水生们能过上新的生活。

猜你喜欢

闰土二嫂水生
老伴
互助
一个农民的四季
关于《故乡》的闰土人物形象分析
鲁迅作品善良人物的形象分析
《故乡》的呐喊
闻香抢钱
店里不知身是客
乡土知识分子的“归乡”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