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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 稿

2020-11-19土家族

香格里拉 2020年1期
关键词:讲话稿初稿稿子

◆少 一(土家族)

县里要开大会,严书记将在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因为是庆“七一”,内容关乎党建,讲话稿指定由组织部拿。在县直各单位,这种走近一把手的好事一年难得碰上一回,所以,部里很重视,关部长要求办公室必须认真落实稿子。只是时间稍微紧了点儿,上周末开常委会才定下来,后天就是节日,今天下午的部务会上必须定稿。

讲话稿多长为宜呢?根据议程,严书记讲话两小时。按照演讲或朗诵的语速每分钟150字计算,约18000 字;若按新闻口播的语速每分钟200 字计算,就是24000 字。当然,领导讲话只能参考朗诵与演讲的语速,而且一般都不会照原稿一字不落地念,那样照本宣科会显得领导没水平。严书记讲话的风格和其他领导大致一样,他会在稿子的基础上适度发挥、展开、延伸、举例等等。如此一来,他的讲话至少可以砍掉半小时的文字。那么,这个讲话稿以写15000 字为宜。

负责起草讲话稿的是办公室申秘书。申秘书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在一个山区乡政府办公室干过几年,选调到县委组织部才一年多。这段时间里,他虽说从事文秘工作,主要职责也无非就是写写工作方案、总结,或简单的调研材料,一直未当大任。这次,部里把给县委书记写讲话稿的重担压在他肩上,是一番信任,一份重托,更兼一种责任,他既高兴又忐忑。办公室鲁主任给他布置完任务后特别交代:“对你来说,这是个机会。”鲁主任话里有埋伏。申秘书对“机会”之说不甚理解。虽然调组织部之前,他听到社会上有一种说法:“人在组织部,仕途有进步;人在宣传部,思想有进步。”可自己进组织部时间不长,进步再快,也不会有馅饼从天上落下来砸自己头上。但鲁主任既然提到“机会”,小申就必须好好把握。眼下,把握“机会”的最佳办法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把讲话稿拿出来,用自己的精彩呈现赢得领导满意。到时候如果真有机会,他才会机不可失。所以,接受任务后,他利用一个周末的休息时间收集资料,布局谋篇,搜肠刮肚拿出了初稿。

稿子怎样呢?小申写完后心里没底。文字这东西,往往见仁见智的,关键要对领导的胃口,跟那个流行的说法差不多: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周一一上班,小申就把稿子呈给向主任看。向主任是办公室负责文字把关的副主任。他那双小眼睛长得有点自私,老是眯缝着,成天像瞌睡没睡醒似的,啥时候他都能把你看清楚,但你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的经历和小申差不多,也是组织部从下面乡镇选拔上来的笔杆子,只是他长小申几岁,在组织部的资历比小申老,又因文笔一流,深得鲁主任信任。小申进来那年,向被提拔为副主任,说是文字把关,其实也就管着小申一支笔而已。所以,小申只需要给向主任汇报就行。向主任若是点了头,讲话稿就算过了关。可向主任说他上午有个会,没时间看稿子,他朝东头努努嘴,建议小申先请贾部长帮着把把脉,言称自己回头再看。

贾部长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因为部长是县委常委,部里的日常工作实际由他主持。贾部长看稿子的道行很深,他的目光在纸面上上下扫描,一页就翻过去了,可谓一目十行。小申知道,这得益于贾部长曾经的工作历练——他也是从文字堆里爬上去的,一开始在组织部也只是个小秘书,部里大小材料都由他操刀。因文笔了得,他给领导代写的论文和经验文章屡屡被上级采用,替部里争回不少荣誉。虽说那些文章标题下面的署名最后都不是贾某某,但领导记得他的好处,就一步步把他提携上来,让他解脱于文字的水深火热之中,蓝衫换了紫袍。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个小县城,贾部长是玩文字玩得最出彩的,不是之一,而是唯一。圈子里的人私下里扳着指头数了数,像贾部长这样靠笔杆子起家的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贾部长既然功底深厚,小申给他送审讲话稿时难免心有惶恐。在这方面,小申是有经验的。他一般不怕领导审稿子。因为领导对稿子的事都比较外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当好领导,钻研领导艺术,对文字工作不怎么深入研究,所以,即使偶尔提几条意见,也说不到点子上,修改起来并不费劲。可是,碰到贾部长这样的内行审稿,小申就犯难了。贾部长绝对不是那种只看热闹的人,在他面前,一丁点马虎眼也打不过去。所以,小申心里比较紧张,他担心贾部长把他的呕心之作说得一无是处,修改起来须伤筋动骨才行。果然,看完稿子的贾部长表情凝重,眉头像上了一把锁。他抬眼看看小申,然后把目光收回去落在纸面上做沉思状。片刻,贾部长突然一把拍在桌面上,嘴里吐出几字:“行啊,你小子!”

他这一拍,让小申浑身一紧,拍出他一身麻麻汗来。

贾部长接着说:“小申啊,想不到你有这等文笔,真让我刮目相看呢。”

接下来,他对小申的讲话稿做出了全面评价:立论正确,论据充分,结构合理,逻辑严密,文笔流畅,语言优美。总之,贾部长认为小申的水平“远远超过当年的自己,是块搞文字工作的料。”他甚至表扬小申说:“稿子里有很多句子堪称经典。我认为定稿没问题。”

在贾部长的表扬面前,小申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他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不过,”贾部长突然来了个转折,“今天下午召开部务会,这个稿子还得拿到会上过一遍,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力争使稿子更完美一些。当然喽,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学习和提高的机会。”

贾部长的评价太重要了,那二十四个字字字珠玑,让小申喜出望外。他走出贾部长办公室,感觉外面廊道里的光比原先亮了许多,整个人也好像轻了许多,走路都快要飘起来。不过,这种感觉没能持续多久,它被向主任的一声召唤立马驱赶得无影无踪。向主任平时没事喜欢琢磨人家走路的脚步声,时日一久,他能从楼道里的脚步声中听出楼层每个人来,组织部的人都说向主任有特异功能,向主任对此从没否认。小申这次也没逃过他的听觉。他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向主任不是说要开会没时间审稿吗?他怎么呆在办公室没走?好像是专门等着他从贾部长办公室出来。向主任要小申去他办公室,说是要看稿子。向主任的办公室就在小申的办公室对门,贾部长是他的东头邻居。小申连自己办公室都没进,拿着稿子径直去见向主任。有了刚才贾部长的肯定,小申心里多少有些底气。所以,他走进向主任办公室时,远比走进贾部长办公室轻松。在他想来,贾部长对稿子的把握和判断应该是靠谱的,他能认可的东西在向主任这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再说了,丑媳妇怕不得见公婆。小申的讲话稿迟早得过向主任这一关,贾部长的意见并不代表向主任的意见。

向主任看稿子很专业,他没有贾部长那样快,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行十目。他拿着铅笔,边看边划,时不时停下来思考一下,或做做记号,来个批注。向主任思考问题的时候,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紧了,跟闭着差不多。小申认为,向主任这样较真是有道理的,他的审稿和贾部长有本质区别,贾部长多少带点欣赏性质,而向主任这才叫真正的把关。把关就是要把守住关口,不能放过任何瑕疵,不能让每句话、每个字词随便蒙混过关。不过,小申真想向主任在看稿之前问问贾部长对这个初稿的看法。他只要开口问,小申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贾部长那些肯定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以便先入为主让向主任心里有数。因为小申把稿子送给贾部长看,是向主任出给他的主意。可是,向主任压根就没问贾部长对稿子的评价,他只当贾部长没看过稿子一样。看样子,不管贾部长对稿子是否满意,向主任都要坚持自己的判断。

看完稿子,向主任嘘出一口气,表情比较复杂。他客观地认为,小申这篇讲话稿写得挺不错的,第一次出手能达到这个水准,不能不令他暗自佩服。他甚至私下里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初第一次写大稿子时翻来覆去改了数遍,让贾部长(当时还是贾主任)骂得狗血淋头。相较而言,小申的起点高多了。但是,向主任觉得让小申就这么轻易过关还是不好。第一呢,太便宜小申会助长他的傲气,对年轻人成长不利,无论如何得给他加点难度。二一个,小申一上手就这么顺,眼睛会长到额头上去,自己往后还怎么驾驭他?另说了,再好的稿子,如果在自己这里挑不出一些毛病,他这个负责文字把关的副主任怎么当下去?所以,小申的初稿无论如何是不能一次性过的,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的底线。他犹豫一阵后努力启开眼睑,掰开一条缝说:“申秘书,总体来说,你文笔流畅,思维开阔,这么短时间能拿出初稿,动作够快的,辛苦了。”说到这里,他把那条缝关上了,说:“自家人,表扬的话我就不多说,主要针对这篇讲话稿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立论有欠妥当,三个分观点之间的逻辑性也存在一些问题。于是,由于立论和分论之间存在逻辑毛病,造成论据不准就是必然的了。依我看,这个稿子要改,而且要动大手术改。”

向主任的话令小申心里一凛。这不等于彻底推翻了贾部长的结论吗?有个事实小申是知情的,那就是向主任在部里与贾部长有点不对付,据说主要原因是在向主任的提拔重用上,贾部长有点卡他。但政见归政见,对文章的把握应该有基本相同的尺度,不至于分歧截然相反吧。小申进而想,虽然向主任最后说这仅仅是他的“一孔之见”,具体要拿到下午的部务会上定夺,可他的意见颇具颠覆性和引导性。他只要把自己的看法端出来,大家都会附议的。因为在文字工作方面,领导蛮信任他,相较而言,小申的话语权就小多了。

见小申木在那里一动不动,向主任看看时间,说:“中午加班辛苦哈,抓紧修改吧,下午三点开会,以大家的意见为准。”

这个中午,小申毫无作为。他只能对着稿子发呆,因为按照向主任的意见,压根就没法修改,他决定等下午开会讨论后再说。他的想法是,贾部长对这个材料是充分肯定的,下午的会由他主持,发言自然也是他打头炮。只要他一语定乾坤,向主任的舌头就会夹紧。而搞定他们两人,其他的人就好应付了。小申想,贾部长和向主任都是材料高手,他们如果在会上互掐,别人就会看笑话。再说了,贾部长毕竟是副部长,职级上压着向主任半个头。向主任再怎么自负,也不至于和贾部长公开顶牛。所以,小申乐观地估计,下午的审稿会,他的初稿十有八九是可能顺利过关的。

到了下午,坐在小会议室里的小申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么不自在。他置身于这个会议室并不是一次两次,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噢,他想明白了,因为书记的讲话稿是由他执笔撰写的,下午的中心议题是审议他的稿子,所以,他成了会议上的隐形主角。他还把自己想象成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人,正要接受审判,稿子的命运和他的命运连在一起。稿子“判决”得好,鲁主任所说的机会就有,否则……他把在座的人一一打量一遍,正中位置坐着关部长——组织部的会议,关部长不是每次都参加,但凡是他亲自出席的会议一定很重要,这就不用说了。关部长左边是贾部长,右边是易副部长。贾部长旁边坐分管纪检的薛书记,鲁主任挨着易部长坐,向主任挨着鲁主任坐。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小申的打印稿,大家正埋头阅读稿子。只有向主任眯缝着眼睛优雅地品茶,神情是胸有成竹的——他已经看过小申的初稿。小申的面前也摆着一份稿子,稿子上面放着笔记本,笔记本已然翻开,旁边的水芯笔已经拔出笔帽,随时准备记录大家的审读意见。约摸半小时后,关部长合上最后一页稿纸,抬起脸来,递给贾部长一个会意的眼神。这时候,贾部长轻咳一声,宣布开会。他说:“这个讲话稿非常重要。它的重要性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这是在庆祝党的生日大会上的主题讲话,对全县今后的党建工作具有指导性,意义非同一般;第二,讲话的人是县委严书记。大家都知道,严书记对各项工作向来要求严格,因此,稿子必须要拿得出手;第三,关部长对这件工作十分重视,今天亲自与会参加审稿定稿,我们要认真对待。”贾部长的目光在会议室逡巡一番,接着说:“在座的每个人都具有很高的政治理论素养和丰富的审读经验,俗话说得好啊,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们不是臭皮匠,人人都是诸葛亮,材料都认真看过了,还请大家各抒己见。可以这样说,我们是要对小申的初稿来个专家会诊,目的只一个,要拿出一个一流的讲话稿,向党的生日献礼。”

小申听出来,贾部长的开场白一圈绕完,几乎把每个人都表扬了一番,而且说得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

这叫功夫!

关部长说话了。他问贾部长:“你看过?”

贾部长敲着稿子说:“第二遍了。”

“怎么看?”关部长的目光没挪开,“听听你的高见。”

贾部长说:“我认真拜读过小申的初稿,对这个稿子有自己的基本判断。”

关部长接过去:“愿闻其详。”

贾部长哽了一下,说:“关部长,本来嘛,我是想先谈谈自己的观点,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可是,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为好,我担心自己的想法一旦说出来会误导大家的思维,左右别人的观点。”

小申本来满怀希望,听贾部长一推辞,心里开始暗暗打鼓。

“有道理。”关部长说:“贾部长的意见放后面,最后做总结发言。”他扫视一圈,“你们谁先讲?”

谁也不接话。

关部长说:“既然都不主动,我就点将了。”他把头侧向向主任:“你先来?”

关部长点将向主任自有他的考虑。向主任文笔好,口才也好,每次部里开会,他的发言都精彩纷呈,很能刺激和活跃会场气氛,而且他的表达欲也十分强烈。同时,向主任是办公室负责文字把关的副主任,他的意见很专业,很权威,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另外,其他部领导不愿主动发言,要么是说不好,要么是有什么顾虑,关部长不便勉强,向主任自然成了他点将的最佳人选。可是,关部长这下子点到了小申的七寸。小申想,向主任如果一放炮,初稿就彻底完蛋了。他真希望向主任能谦让一下,把起头的机会推给别人。因为在坐的易部长和薛书记都是领导,识趣的话,他没资格抢这个风头。

向主任没让小申如愿,他半点都不客气,清了清嗓子,稀里哗啦就把自己对初稿的批评意见和盘托出。按照他的意思,小申的初稿几乎一无是处,必须推倒重来。小申发现,向主人的话一落音,关部长的面部表情蹙了一下。小申以为关部长要打喷嚏,结果等了会儿,关部长的喷嚏没打出来。关部长看似随意地问了句:“有那么烂吗?”

谁也不知道关部长这话到底是对小申的初稿给予肯定,还是对向主任的批评意见给予否定。向主任反应够快,他一分为二道:“不过,申秘书思维敏捷,工作热情高,能在周末时间加班加点赶写出初稿,还是值得鼓励的。他是头一次写这么大的文章,把握不准情有可原。另外,我的个人意见也不一定准确,还请各位领导帮助我们办公室斧正斧正。”

向主任收尾的话还算圆熟。他把“我们办公室”说出来,既让领导感觉他比较谦虚,同时也有一份担当在里面,言外之意即使初稿写砸了,责任不全在小申一个人。

向主任说毕,会议室内出现短暂的宁静。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小申身上。小申浑身燥热,他干脆闭着眼,让自己沉入黑暗之中。此刻,他突然有种掉进红薯洞的感觉。小申的老家在武陵山中,山里每家每户都挖了地洞用于红薯越冬。红薯洞有一丈多深,口面小,内堂阔,防冻保温,能储藏很多红薯。小时候,父亲常常把他放进洞里捡红薯。父亲把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腰间,然后拎着绳头把他放进洞底。洞子里黑黢黢的,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洞子里也很暖和,待一会儿就会冒汗。小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会场与山里老家的红薯洞联想到一起。

薛书记没让这种沉默持续下去。薛书记是个女同志,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直兼任县朗诵与演讲协会的会长。县里许多有关的活动都请她当评委,有的学生家长还专门请她给孩子搞演讲辅导。所以,她的发言是从语言学角度讲的。她说:“毫无疑问,讲话稿是讲话的稿子,重在怎么讲。那么,稿子的基本要求就是尽量使用口头语言。就这篇初稿而言,我认为这个问题解决得不是很好。比如说,‘据不完全统计,全县党员共结对帮扶贫困户一千余户’这句话的‘余’字就是书面语言,不是口头语言,不适合用于讲话稿中,应该改成‘多’字才对。当然,我仅举此一例,通篇像这样的情况还有多处。”说到这儿,薛书记把稿子举起来,指着涂鸦过的纸页说:“我都标记出来了。小申,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必须解决好,会后我们可以私下交流。”

小申迎着薛书记热切的目光,虚心地点头微笑。他打心眼里承认,薛书记的意见完全正确。今后在写讲话稿时,要尽量把书面语言转化成口头语言。小申真心地对薛书记充满感激,因为薛书记既让他学到了知识,改起来又易如反掌。

易部长是从教师改行干行政的。他首先强调文章标点符号的规范性。他说:“请大家先看下面这段文字”

按照他的指点,每人都翻到第五页中间部分那段话:“不管是雪山草地和大渡河畔的霏霏细雨,还是井冈山、太行山的腥风血雨。不管是延安窑洞的清风细雨,还是改革开放的惊风急雨,中国共产党始终同全国人民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与中国命运的脉搏一起跳动,从单薄走向厚实,从年轻走向成熟,从二十年代走来,驶向一个新的世纪,向着民族复兴的伟大目标前进,前进,前进。”

“这段文字里,至少有三处标点值得商榷。”易部长说:“‘雪山草地和大渡河畔’之间的‘和’字要么改成顿号,以便于和后面‘井冈山、太行山’整齐统一,要么把后面‘井冈山、太行山’之间的顿号改用‘和’字。这是第一处。第二处,‘太行山的腥风血雨’后面用句号似有不妥,它和后面的句式是并列的,我认为应该使用分号断句。第三,后面三个‘前进’,最好使用感叹号以加强语气,而且分别是一个,两个和三个。”易部长接着阐述了使用六个感叹号的妙处:“这绝对不能理解成简单的数字叠加,而是增强语意表达的气势。标点符号对中国语言文字的辅助作用妙不可言,这一点请小申不要忽视。”

小申边听易部长发言,边在稿子上做改动。他觉得还是把“和”字改成顿号为好。改完三处,他默默读了一遍,心底里不由得暗暗佩服易部长,专家就是专家,寥寥数语竟有点石成金之效。他只是没想到,后面薛书记会和易部长发生冲突。

易部长的观点直接冲击到薛书记的专业特长。她显然坐不住了,尖锐指出:“请易部长别忘了,严书记这稿子是要读的,领导讲话的本质接近于朗读或演讲,而朗诵与演讲强调语气的轻重缓急,讲究声调的抑扬顿挫。你所说的标点符号只能针对书面语言,而不属于口头语言。譬如,你总不能这样读吧——前进,顿号;前进,双顿号;前进,三顿号。”

易部长反驳她:“薛书记此言差矣,你不要只强调讲话的一面,要知道这是严书记的一篇重要文稿,会后它将要收进集子,存入档案。听,只是会议上两小时的事,而作为一份重要的党建文献收藏起来才具有永恒的意义。如果我们在文本的标点符号上太随意,不讲究,将来会让后人贻笑大方的。小申,你说是不是?”

易部长一上升到文献和档案的高度,薛书记就只好保持缄默了。

易部长表面上和小申互动,好像只是和他交流,实际上他是在向薛书记叫板。不过,小申还是很受益,对他来说,薛书记和易部长的话都有道理,他俩只是站的角度不同而已。

很显然,易部长和薛书记的争论已经离开文本讨论的本义,作为主持人的贾部长不能任由他们跑题。他绝不允许会议的这驾马车误入歧途,必须马上纠偏。他提醒易部长:“除了标点符号,你还能不能谈点别的意见?”

“当然有。”易部长还是揪住前面那段话不放。他说:“‘从二十年代走来,驶向一个新的世纪,’为什么不能改成‘从过去走向未来’呢?与前面‘从单薄走向厚实,从年轻走向成熟’搭配多好!句式的工整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演讲来说。”易部长刚才对薛书记有冒犯,他正好逮着话头想借机缓冲一下:“薛书记,你说是不是?”

薛书记并不承情,不咸不淡地说:“适度的对称和排比对演讲效果有帮助,但也不能用得太烂,用烂了就会显得假大空。这是演讲最忌讳的。”

见薛书记这么不知好歹,易部长又开始揪住她的辫子乘胜追击。“对薛书记前面提到的‘多’字和‘余’字的用法我持异议。一千多户也好,一千余户也好,数字都不精准。大家要知道,这是书记的讲话,难道就不能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多是多少?余又余多少?人家一听就有水分嘛。”

小申听罢,觉得易部长这话很有道理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请易部长注意,这句话前面明确地说了‘据不完全统计’,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薛书记说话时摊开双手,目光左右相顾——她是在争取民意。

“问题就出在这里。”易部长毫不示弱:“这句话用在书记的讲话稿中是很不恰当的。这种笼统的说法从统计学来说极不严谨,通过严书记的嘴说出来,更显得不严肃。你随便说个具体数字,比如说1328 户,何必说那些不着调的话?难道听众还会真去找谁核对不成?”

薛书记终于抓住易部长自相矛盾的破绽,揶揄道:“随便说个数字,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你就不怕有水分?”

薛书记这话把易部长怼得不轻。易部长恨不得自己掌嘴。他狡辩道:“我关注的不是水分、盐分问题,我说的是文字的严谨性,请薛书记别误会。”

小申觉得,易部长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语文老师的老本行。薛书记呢,也无非是在显摆自己的特长。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在拿自己的长处去比照别人的短处。这样一来,自然会显得自己的长处更长,人家的短处更短。这种情况,小申见得多了。许多时候,给别人挑刺也是一门学问。敢不敢挑刺主要取决于领导的态度,领导认同挑刺,你只管放胆去挑。领导如果认同人家的稿子,你还在那里一个劲挑刺,那就是自讨没趣。当然,能不能挑刺,这要看作者是谁。作者如果很有来头,将来凭一支笔能写成气候,你挑刺就得小心点,说不定挑出的哪根刺到时候会刺进你自己的肉里,让你一辈子不舒服。至于会不会挑刺,就完全考验挑刺者的水平了。人家随便出手就能挑出一大堆刺来,而你连一根毛毛刺都挑不出,只能说明你水平太臭。不过,就小申目前而言,尽管鲁主任让他把握“机会”,但前景并不十分明朗,给他挑刺,谁也不会有心理负担。所以,大家发言踊跃,而且都在睁大眼睛,毫不犹豫地下手挑刺。

鲁主任一直没发言,他看看手机,时间不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觉得再这样耗下去是瞎耽误时间,决定给他们踩刹车。他说:“我们抓紧点,最后请贾部长赐教。”

小申把头微微侧向贾部长。他希望贾部长能来个拨乱反正,放他的稿子一条生路。他相信贾部长的话一言九鼎,只要他敢拍板,前面那些意见都会见光死。

说实话,贾部长对小申的初稿是满意的,易部长和薛书记刚才一番斗嘴谈的都是皮毛,并没有提出货真价实的修改意见,这更加坚定了他对稿子的判断。他很理解向主任为什么否定小申的初稿,这时候如果自己站出来和向主任唱对台戏,只会加深向对自己的芥蒂。既然大家都在给小申的稿子泼冷水,他也用不着操吹火筒。在体制里行走多年,贾部长心知有时候宁可违心,也不必违背民意。他斟酌一会儿后说:“我基本同意向主任的意见,他说到了稿子的要害。这个初稿最大的问题是论点没有立起来,缺乏理论高度。我们必须明白一个事实,这是在全县庆‘七一’大会上的重要讲话,讲话的人是县委严书记。所以,讲话稿必须把握好四个字:高屋建瓴。小申的初稿离这个要求还有距离,这个稿子必须大刀阔斧地修改。”

贾部长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小申头上,他脑袋晃悠几下,顿觉眼前金花乱舞。他不明白贾部长何以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上午说的那些肯定的话怎么一句都没有了?他到底是忘性太大还是看走眼了?如果稿子真的烂得一塌糊涂,贾部长先就应该直言不讳指出来,何必阳奉阴违?这些疑问像一团乱麻塞进他脑子里,没等他把头绪捋清楚,贾部长发话了。他说:“我看这样吧,讲话稿推倒重来,向主任先拟定一个提纲,并对每一部分提出详细的写作要求,然后分一下工,由鲁主任、向主任和申秘书联袂撰写,凝聚集体智慧,尽快拿下来,最迟明天上午必须定稿。”贾部长转过头:“关部长,您看如何?”

小申发现贾部长一说完,鲁主任的脸马上绷紧了,只有向主任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端坐如仪。

关部长对贾部长点点头:“抓紧吧。”然后,他走出会议室。大家注意到一个细节,关部长将小申的初稿放进包里,一并带走了。

向主任拟定的讲话稿提纲分三大部分,他主动提出,第一部分包括前言由他亲自主笔,第三部分含结尾分给小申完成。这样一来,中间第二部分就落到鲁主任头上。很显然,这样的分工对鲁主任有照顾,但鲁主任并不高兴。向主任明白这一点,分配完任务后自嘲地说:“鲁主任,怪我嘴巴贱。”

鲁主任回他:“你这叫搬起石头砸大家的脚!”

因为写过一稿,第二天上午,小申轻车熟路最先交卷,贾部长几乎没多看就验收过关,至于两位主任的稿子命运如何,他不得而知。

第三天的会议上,严书记的讲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通过音响传播出来,回荡在大厅的每个角落。但听着听着,小申感觉不对劲了。怎么搞的?严书记念的还是他的原稿?难道三人合成的讲话稿没交上去?他把目光投向主席台的关部长,关部长面对台下表情怡然,脸上找不到答案。他再把目光投向坐前面的贾部长、易部长、薛书记、鲁主任、向主任。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看见一个个后脑勺,肥硕嘟噜的、漏顶熠熠的、长发盘绕的……这些脑勺自然也没能给出答案。再看会场上其他人都听得认真专注,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围绕严书记这篇讲话稿,组织部费尽了怎样一番心血,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严书记断句后停下的时间只要超过三秒,会议大厅里就会爆出热烈的掌声。大家被严书记热情洋溢的讲话鼓舞着,心潮澎湃,热血喷涌……

散会后,小申在楼道里碰到贾部长。他嘴唇翕动,想要向贾部长打听点什么,贾部长没给他机会。他拍拍小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只对他点头笑笑,抬脚走下楼梯。

究竟是谁给严书记定的稿?小申莫名其妙。

回到办公室,小申满以为鲁主任、向主任会过问这件事,想不到他们也没事一样,尽管彼此心里都揣着同一个疑问,可谁也不向谁打听,好像都早就知道答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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