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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运粮河边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坝头微山湖船闸

海 佛

1

我决定离开韩庄回徐州之前,再次去西坝头看看。

五一节那天,天大亮,我就起床了,跟我来喝喜酒的小儿也醒来,要跟我出去转悠。我们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走出村庄,从办喜事的小叔家,往南走了百十米,上了高高的运河堤坝,就能看到对岸的丛林与静静的河面了。

站在堤坝路边的树林下,闻着浓香的空气,面向东南,大红太阳跳到了运河的水面上,运河两岸都是红红火火、鲜鲜艳艳的。

欣赏了一下,转身往西走。一种幻觉也油然而生,运河下游而来的运粮船就在脚下的水面上,跟我并行。

小儿跟在后面玩耍,薅堤坝路边的青草,编制图案。我边走,边吐纳气息,吐出肚子里的浑浊之气,呼吸堤坝上的空气,那个浓香啊,好像我进入了香水店里。我齉着鼻子,品着气味,有洋槐花的浓香味,有梧桐花的花香,还有说不出名字的花香。我留意对岸的丛林,绿色的主调中,白色的花团是洋槐花,粉白色的是梧桐花。

丛林的飞絮开始漂游了,过几天会更大更多。我用巴掌扇走漂浮于脸前的飞絮,叫唤着小儿快走。他被路边的花草所吸引,用手摘几朵,然后再扔掉先前的草叶。路边的野花都开了,开出了各自的鲜艳与姿色。

沿着河岸,走了二百多米,就停了下来,扶住堤坝路边的小树,看着陡峭的河岸,我边摇头,嘴里自言自语说着,不可思议。

五十年前的记忆又浮现我的脑海。以前的河道没有这么宽,河岸也没有这么现代、时尚,我四老爷家的草房子就建在河边的下坡,房前房后都是树木,好像房西有棵很大的梧桐树。我从小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父亲带着我过运河来韩庄镇北的兴义中医院找大夫看病,抓中药喝药汤。回来的路上,就要顺路来看看四老爷四奶奶的,自然也要吃饭。四老爷的父亲跟我父亲的老爷,是一个父母的兄弟。长大了,兄弟分家,四老爷的父亲到了河北居住,我的太爷还居住在河南。我们把居住在运河北岸的人家叫河北,居住在运河南岸的人家叫河南。我们称呼父亲不叫爸爸也不叫爸,叫爷,叫达,也叫达达,叫祖父为老爷,现在叫爷爷了。叫太爷为老太太。四世同堂的家庭,家里有两个老太太,男老太太和女老太太。我们那的风俗是出嫁的女儿不能上坟的,因为女儿出嫁了是别人家的人了。

小时候,听我父亲说,我太爷弟兄六人,其他四人中,一人南下去了贾汪,一人过了微山湖,一人不详,一人无后。我们这一支,到了我父亲时,只有我父亲留在老家,我大爷在外做事。迁移到河北的四老爷家,也有点类似,他的三位兄长都远走高飞了,只有四老爷留在老家。庞大的家族,因为有点能耐的都远走高飞而变成了孤门独户,在当地经常被大姓人家欺负。所以,年龄相仿的我四老爷跟我父亲非常亲近,走动也频繁。

可惜,四老爷英年早逝,半夜出来方便时,突发心肌梗塞,抱着门前梧桐树,去世。后来,我在外地工作,来的次数少了,也会几年来一次看望四奶奶。家里的红白喜事,不断来往的,我的哥哥姐姐兄弟们是必到的。四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哥哥姐姐兄弟们都来奔丧了。这次四老爷的孙子李超结婚,我提前来写喜联,借此故地重游。

我想不通的是,当年四老爷为什么选择住在陡峭的河边呢?稍微懂点风水常识的人,都不会选择在此地安家居住。就是没病没怏,喝醉了酒,摔倒了,也会滚到河里去的。

摇头哀叹了一下,俯瞰静静的河面,又想起了我小时候到四老爷家玩,下到河里,划他家小船的情景。

叫着小儿,继续往西行走,到了关奶奶庙前驻足,看看关奶奶庙,瞧瞧陡峭岸下的河面。二十年前拓宽运河时,在河里挖出一个石碑,如今耸立在关奶奶庙里。我昨天下午去看了,字迹小,錾凿太浅,石碑断裂,只是一个残碑,看了几句话,还是不明白其意。我只能从字面推测了,是为捐钱立碑者歌功颂德,立碑的用意就是恭请关奶奶神保佑居住在这里的人民平安,也保佑过往此处的船家平安。

离开关奶奶庙,往前走,在一个水泥框子框起来的古槐树前停下。岸林多是新树,走百十米就能见到古槐树。古槐树有多老,运河的历史就有多老。我查了这段运河的历史,四百多年了。当地人就把古老的槐树当作神明一样敬仰、护卫,多是用水泥框子框起来,有的古槐树的枝头上,拴了许多红布条。记得公元2000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纪实散文《神树》,就是写运河拓宽,四老爷老家正对的南岸边的一棵粗大而半干半活的老槐树迁移的故事。当初是要砍伐掉的,没打算迁移。老树成精了,让上去砍树枝的人中了邪,疯了,傻了,说起了胡话。传说越来越神奇,几十里地的人都跑来看了,我也过来看了。正是清明节前,我回家上坟,听母亲说了,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古老的槐树身上全是红布条子,来烧香的来磕头的可不少。影响太大,这树没人敢砍伐了,惊动了上面的文物部门,专家来了,确认是运河文化的古老标本。当地政府把古老的槐树迁移到了河北岸,现在在韩庄船闸边的一个汊河岸边,还在活着。

2

继续往前走,看到了巨大的横跨运粮河上的水泥路桥。河上这条道,非常有名,它叫104国道,从北京到福州。从阔大的桥下就能看到微山湖了。大桥隆隆响着,正巧上面过着几辆大货车,桥上的尘土也飞扬起来。

我拉住儿子,远离大桥边,站在河边树林下,等大货车过去,再从桥边的涵洞穿过。这时,几辆大货车刚过去,又听到了东边轰隆的响声。我隔着树林,看不到火车,知道是东边三华里的铁路桥过火车了。我急忙下到河涯边的水泥阶梯上,没有了树林的遮挡,看见了横跨运粮河上的铁路桥,火车隆隆而过,气派也,壮观也。

这条铁路就是著名的京沪铁路,最早叫津浦铁路。津浦铁路是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清政府向英国、德国借款修建的铁路,是中国近代工业文明的成果,现在已经入选了“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

最初负责修建津浦铁路是有分工的,按照西方列强划分的势力范围进行施工,就像现在的划段承包工程一样,河北由德国人修建,河南由英国人修建。铁路贯通了,韩庄运河的铁路桥成为了对接点。据民间传说,德国工程师与英国工程师互不服气,互相指责对方的施工质量,还动手打了架。总之,把运河桥上的铁路成功对接,开启了中国的近代工业文明。津浦铁路的开通,让南来北往的货物,特别是京畿地区的南粮北运的问题,得到了根本的解决。

中世纪的运河跟近代的铁路交汇,跟现代的水泥路桥交汇,不是谁取代谁的问题,而是三个文明的相互拥抱而又相互分担责任,共同书写中国工业文明。

铁路运输客人、运输货物包括战备物质等,水泥路桥是国道,运输着各种货物,而大运河上下的货船运输着不是急需而是必须的工业用品,如北方的煤炭钢材水泥等。

我站在运河岸边,目送着火车过去,又回头西望浩淼的湖水,心旷神怡。

3

上了河岸,带着儿子,钻过桥涵,走在运粮河边,瞭望西方,水天一色。

眼前的运河没有了高岸,也没有了岸边的丛林。南岸没有树木,像个狭小而又狭长的半岛伸进湖里,南面宽阔的水域就是韩庄节制闸的闸口;而北岸有稀疏的小柳树,柳枝婆娑,卖弄湖边的诗情。北岸边有几栋楼房,就是那种普通的居民楼,五六层高吧。

我漫步在运粮河边,寻找着少年时的记忆,也寻找着历史的遗迹。

这片风景秀丽的湖边,叫西坝头。

西坝头非常有名。西坝头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乾隆皇帝。传说乾隆皇帝从江南视察回来,就从我刚刚走过的运河逆流而上,来到了湖边,停了下来,站在西坝头上,欣赏微山湖的落日美景,正巧湖边的癞蛤蟆“哇哇”叫个不停,蚊子在他耳边嗡鸣着。乾隆皇帝很遗憾地说,如此美景,要是癞蛤蟆不叫蚊子不咬人,多好啊。皇帝是金口玉言,于是,西坝头的癞蛤蟆不叫了,干鼓肚,蚊子也不咬人了。

西坝头因此出名,徐州一带的人说西坝头是利国的,鲁南人说西坝头是韩庄的。我问了我家二哥,西坝头在哪里,他说在垄子村,垄子村是利国的,挨着山东的韩庄。因为利国北的垄子村也有一个西坝头,在伊家河南岸,跟韩庄西坝头相邻。我想,民间传说就是自我表达,在争论中却能有力地传承下去。

漫步运粮河边,欣赏着湖天景色。在路边,有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在楼前的空地种蚕豆,一个刨地,一个下种。一看就是退休了,在此居住,过着闲散的生活。

我笑问:“老先生,这里的癞蛤蟆还叫吗?蚊子还咬人吗?”

刨地的老先生戴着眼镜,停下来跟我说话:“癞蛤蟆不叫,青蛙叫。”

端着碗的大姐抬头跟我说:“蚊子也咬人。”

我听了吃惊,西坝头的蚊子不咬人的,我是体验过的,现在怎么咬人了,难道是环境恶劣而变异,就像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当地的老鼠变异长成小猪大。

老先生抱着锄头,跟我解释说:“咱当地的蚊子不咬人,长江的蚊子个儿大,咬人可厉害了,是跟着船从南方来的。”

我听了呵呵笑了,跟两人谈笑风生,说在此居住,犹如神仙,空气好,环境好,天天能看到微山湖的美景了。

跟种豌豆的夫妻告别,继续往前走。旁边没有楼房了,湖岸也在向西北蜿蜒,眼前就是西坝头的边缘,就是湖边了。运河的南岸也消失在湖水中,水里有标杆,是行船的航标。北岸变成了湖岸。运河是沿着湖边往西北逶迤而去。

我看到了航道里停靠着许多货船,有一里多路长,等待着开闸放行。

看着航道,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跟随父亲、母亲多次来过此地。那时是旱季,湖水枯竭,不能行船。湖边的航道清晰可见,两岸边长着柳树,柳树也是航标。我们拉着木柴到此处卖给船家,生火做饭。不能行船,船家下船走动,有的聚会,有的逛街,有的跟当地人一起,拜神求仙,祈求下大雨,湖水上涨,早日行船。小时候的记忆,被我写进我的长篇小说《拉魂腔正传》里,成为一个神奇的章节。

4

我带着小儿来到了土地庙前拜了拜,转身坐在拐弯湖边的水泥阶梯上,用手舀水,水质比前几年改善了,但比起我小时候记忆的湖水还是差很多。小儿不知我的心事,只顾在岸边玩着。

坐在此处,如坐在风光里。西南、正西、西北都是看不到岸的微山湖,正西边的湖面不是怎么光亮,湖面的杂草像铺在水面上的灰色布面灰皱皱的。顺着湖边货船的方向,遥望西北,就是烟雾渺茫的微山岛了。家喻户晓的歌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就是歌唱微山湖的。这儿也是铁道游击队的战场,这里也是英雄的土地,后来日军在微山湖边向共产党的一支非正规军——铁道游击队投降,也是唯一一次,创造了中国抗战的神话。

转脸面向南面,不想多看。隔着湖面,在阳光下粼光闪现的是利国钢铁城。大部分钢铁厂停产了,还有几个大型的钢铁厂在生产,几个高大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正好是微微的西北风,把毒气刮向了东南方。

脸转向了东南,也就是湖东岸了。湖东岸就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湖东岸伊家河南岸。小叔家住在老运河北岸。河北的小叔家离河南的我老家,有六七里路,小叔家位西北我老家居东南。要是走亲戚串门子,却要绕行十来里的路,要从湖边的104国道经过,跨越湖边的三道河,分别是伊家河、中运河和老运河。

当地人为了分辨湖边三道河,把老运河叫运粮河,把中运河叫节制闸,伊家河没有小名没有俗称,就是伊家河。

我老家后面的新运河为什么叫伊家河,我至今还是不知道,只知道叫伊家河。伊家河是大运河的辅河,在大运河扩建、整修、断流、停航的时候,可以代行水上运输的任务。伊家河于一九五七年开挖,从韩庄湖口到台儿庄跟大运河汇合。伊家河挖掘成河后,就把我老家——伊家河南岸九个很小的自然村给出卖了。解放前后都是属于山东峄县,因为伊家河的缘故,我们被划入了最北的铜山县利国镇,从此我们成了江苏人,然风俗没变。

伊家河北是大运河,也叫韩庄运河,史书上说是泇河,泇河就是中运河。可是,从我老家正北的八里沟(中间隔着伊家河与泇河)到湖口,发叉了,变成了两条河,呈角度很小的V字型,伸到湖里。南边的叫中运河,中运河平时不泄洪不航运,就是干涸的河床,当地人漠视了它,叫它节制闸,外地人叫韩庄节制闸。节制闸以前叫大洋闸,大洋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扩建了,才成了现代化的水利工程项目,才叫的节制闸。节制闸和下面宽阔的河床就是微山湖的咽喉要道,保护着湖边人民和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之前我询问了水利专家项有才先生,他曾当过南四湖的局长,他说新建的韩庄节制闸,是闸桥合一的国家级重要水利工程,三十一个闸门,一个闸门十三米宽,中间的闸墩厚度一米半,共有一里路长。从东边看节制闸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从西边湖面看节制闸如长虹卧波、龙腾碧水。节制闸每秒两千多个流量,如果全部提闸,微山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低洼的沼泽地。

而北边的老运河,当地人叫运粮河,从名字就能知道它当初的神圣使命,就是运输皇粮,保证京畿地区官僚们的饭碗子不出问题。为了核实运粮河的名字,我问了小叔跟小叔的朋友们,还问了在西坝头散步的闲人跟当地的住户,都叫它运粮河。运粮河八里长,在八里沟跟节制闸下的中运河会合,经过台儿庄,在邳州西北跟从湖西而过的京杭大运河会合。湖东的大运河叫韩庄运河,史书叫泇河,也有叫西泇河的。

泇河什么时候开挖的呢?先从微山湖西边的京杭大运河说起吧。

唐宋时期,政治文化中心在徐州西的长安、洛阳、汴梁一带,大运河不走徐州北的微山湖。元朝、明朝、清朝,政治文化中心北移至北京,才把湖西的泗水河道疏浚,变成了大运河,从徐州城北经过。而微山湖是西北东南向的大湖,由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微山湖四湖组成,也叫南四湖。长一百二十多公里,西北狭窄,东南宽阔,最宽阔的水面就在韩庄、利国一带,有二十五公里。每当夏季,天降大雨,湖西湖西北地区的洪水和黄河决口决溢的洪水,都要排泄到微山湖里,暴涨的微山湖的大水就要从湖南的唯一出口——大运河(原泗水河)排泄而下。徐州城北的徐州洪、吕梁洪又是险滩危岸,自然是惊涛骇浪了,会吞没许多漕运的粮船。以致有“宁走九江口,不从徐州走一走”的歌谣。

大运河的漕运是京畿的经济命脉,在徐州城北被阻断,皇帝大臣们会发慌的,没有了江南的贡粮,官员们吃不饱肚子,政权也不会稳固。

“明朝庆隆三年(1569年)七月,黄河决溢沛县、垞城淤阻,粮船两千多艘皆阻邳州。两年后,黄河决邳县,损坏粮船数千艘,淹没漕粮四十万石,运粮士卒死亡数千人,严重地威胁着漕运。”

这里的垞城,即蔺家坝船闸,是微山湖南运河上的一个节制闸,也是泄洪、蓄水的最大水道。黄河决堤,洪水夺运河而下,严重危及江山社稷了。明朝的良臣贤工们也在想办法图谋解决之法。

明朝总河翁大立提出开凿泇河,避开徐州上下黄河之险的建议。泇河发源于鲁南,南流过泇口镇(邳县西北)后,东会沂水,东南至宿迁以西之董、陈二沟入黄河。由于不久“黄落漕通”,翁大立的建议没有付诸实施。

“明朝万历三年(1575年)二月,总河都御史傅希挚再度提出‘请开泇河以避黄险’,也未实现。明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总河尚书舒应龙在韩庄开河,将垞城以北诸湖之水泄入彭河,下接泇河。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以后,总河刘东星继续整理泇河,并在万家庄、台儿庄、侯家湾、良城等‘山岗高阜’之处,‘力凿成河’,在韩庄北傍湖开支河四十五里,工程进行了两年,以地多砂礓石,工程艰巨,未能完工。不久,刘东星死去,万历三十年(1602年)停工。”

“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河大决单县、曹县,又冲沛县四堡太行堤,灌昭阳湖,入夏镇,横冲运河道,进一步危及漕运。刚出任总河的李化龙鉴于形势严重,主张继续大开泇河,以竞前功。在李化龙的主持下,从万历三十二年开始,上开李家港,凿郗山石,下开邳县直河口,挑田家庄。经过半年多的艰苦经营,到八月全线基本竣工。尾工由后人总河曹时聘于万历三十三年完成。至此,湖东的运河新线终于通航。”

泇河全长二百六十余里,尽避黄河之险,漕运之道由此大通。泇河上建韩庄、德胜、张庄、万年、丁庙、顿庄、侯迁、台儿庄八闸。

泇河开成后,不仅避开了徐州三百多里的黄河和京杭大运河上的徐州洪、吕梁洪,而且运道径直,水源充足,漕运条件大为改善。万历三十二年,漕船由泇河通过的占三分之二,一年通过泇河的漕船多达八千多艘。但泇河狭窄,回空粮船仍走徐州城入黄河南还。

5

大红太阳升起在运粮河上,满湖都是光明了。

环视着湖水和东边的水泥路桥、节制闸,遥想着明朝万历年间千万军民用手镐用铁钎子开掘泇河的情景,壮观也,悲惨也。那种苦力活的劳累,没有干过的是不能体会出来的。

那时的工地就在我老家村庄后面不足三华里,那里地下的情况,我很清楚。小时候,老家挖水渠,挖红薯地窖,二三十公分的土层下就是黄砂礓。我们当地叫砂礓瘊子。砂礓瘊子非常坚硬,呈大大小小的卵形,挖起来非常辛苦,那时没有电钻,不能打眼爆破,只能由人力而为之。用手镐刨,用钢钎子錾,挥舞铁锤砸在钢钎子上,就是戴手套,手掌也会震裂出血的。

所以挖掘泇河的劳动量,要比挖掘别的河道艰巨得太多了。大运河多是在过去的大小河道的基础上挖掘、疏浚而成,就是开挖,也是在土层厚的地区。只有泇河的开挖,实在是太难了,几易其功,时间最久,十年才算完成。

泇河的通航和韩庄节制闸的建立,具有非凡的意义,首先是漕运安全了,避开了徐州城北之险滩,其次是微山湖的泄洪、蓄水问题得到了根本的改变,西边的黄河决堤和大涝之年,注入微山湖的大水不必由湖南的垞城排泄而危及徐州城,改由湖东的韩庄闸放水,由泇河泄洪。

泇河啊,我故乡的河,你是三千多里大运河上最艰巨最艰辛的宏伟工程,你是明清时期华夏文明的血泪彩虹。

当初从韩庄到台儿庄上的八个船闸如今只剩下了三个,分别是韩庄船闸、万年闸和台儿庄闸。是现代科技让船闸具有了强大的蓄水能力,船闸减少,航运通畅。

6

前天,两个作家朋友要写与运河有关的小说,随我从徐州专门来见识湖边的运河。分辨清楚了伊家河、韩庄节制闸和运粮河的含义与位置。最后到了运粮河上的船闸,也就是韩庄船闸,看了现代化的船闸开闸放水过船的壮观。船闸是由两个闸门组成,先是下面的闸门旁的两个水洞放水,等到跟下游水面一平,打开闸门,两个闸门间的货船缓慢行驶出闸内。放走了货船,关上闸门,上面的闸门放水,等水位上涨与湖面水平时,上面的闸门打开,货船进入两闸之间。全部是电力操作,钢闸气派有力,慢慢地打开又慢慢地闭合。以前,我小时候见到的提闸放水,那时的闸门是木制的,呈弧形状,上面钉了许多铁钉,是往上拉。水从闸底下排泄,落差大,压力也大,危险系数也大。弧形的闸门,也符合力学,但笨拙多了。

以往的漕运船只能运百十吨就算了不起了,现在的钢铁大船,不算船体的重量,载个上千吨也是常事了。那天放闸的时候,我们对着载煤炭载钢材南下的货船,高声问话。机器声轰鸣,问了几声,人家才回答,有的说七百多吨,有的说八百吨。

如今运河上依然繁忙,私有的船家做便宜的生意,把北方的煤炭、水泥、钢材等工业用品运往南方,把南方的工艺品、生活用品运回北方。只要舍得烧柴油,机器就不会歇火,不像古时候,逆流行船艰难艰苦,河岸上纤夫用绳子拉船,皇家的粮船有专门的拉纤兵丁。皇家紧急稀缺的贵重用品,即使干旱不能行船,也要强行拉纤,在淤泥上抹腻子泼香油,拉过淤泥地带。搽脂抹粉的皇宫佳丽们哪里知道纤夫的血泪与崩断的绳索呢。

离开韩庄船闸时,我们路过会计室,问了一天提几次闸过几次船,得知大概十次。一次放行十艘货船,一天近百十艘,一年是三万六千艘,去掉特殊的日子,如暴雨,如湖水干涸,一年还是要过往三万多艘货船的。以前一年最多过往八千艘,现在水运衰落了,也是以前的四倍。可见我国的经济贸易现在是多么发达。

忽然,小儿在我后边摘花草,叫着爸爸快来帮忙,打扰了我的沉思。

我站了起来,帮了他一下,又来到了湖水边。想起了当年乾隆皇帝从江南南巡回京,路过韩庄,停船下来,被湖边闸坝风景所吸引,在此让癞蛤蟆不叫让蚊子不咬人之后,留下的诗作。诗作送给当地官员,官员们錾刻石碑,后人叫乾隆御碑。如今大王庙不在了,乾隆御碑还在,是大运河著名的文化遗迹。《四库全书》里也有记载,一字不差。据《峄县志》记载,大王庙创建无考,清道光二十九年重修,文人墨客题咏甚多。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三月,乾隆皇帝南巡归来,驻跸韩庄,流连闸坝风光,感念建闸功臣业绩,欣然作《韩庄闸》两首。

其一 :“韩庄界微湖,蓄水以济运。犹恐春水弱,冬令例疏浚。去岁黄渎溢,壅遏湖流顺。泛溢连运渠,无从辨堤堰。即今漫纤道,转漕迟北进。荆山近虽剔,十未减五分。立马望汤汤,播种待数郡。艰矣筹河防,恧哉念民困。”

其二:“韩庄实泄微湖水,筹涸金鱼闸建新。济运利农期两益,每因触景忆贤臣。”

我用手机又搜索出一首乾隆在此的诗作,我铿锵地念道:《韩庄观湖》:“韩庄水气罩楼台,雨后斜阳岸不开。人在长亭深处好,风帆一一眼中来。”

诗的水平不能跟大诗人李白、杜甫、李煜相比,但能说明,乾隆还算是一个勤政的皇帝,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里。巡游的辛苦,并非影视作品里的戏说,一点也不浪漫、潇洒。

7

太阳升高了,该吃早饭了。叫着小儿从运粮河边往回走。走了几十步,看到了一个在河边割草的老者,跟他聊了起来,话题就转移到了运粮河上。老人快八十了,身体也好,也很健谈,他讲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老木桥,讲解放后挖宽运粮河,在老木桥下挖出了很多铜钱。

我想起来了,我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来韩庄街到四老爷家,是有一个拱形的老木桥。具体位置我记不清了。我问老者,老木桥的位置?老者用割草的镰刀,指着脚下,说,老木桥就在这里。我问,乾隆吟诗的西坝头呢?老者用镰刀指了西南的水面说,那那那,以前是运粮河的西南岸,岸边有个大王庙,庙里有乾隆御碑,后来庙毁了,石碑不见了。后来挖宽节制闸,挖掉了河南岸挖掉了大王庙,在湖边挖出了石碑。石碑上有乾隆皇帝的诗。我见过石碑,碑上还刻着乾隆的御玺大印。

我听了,头皮发麻,暗自叫了声,我的娘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嘲笑起刚才的潇洒来。仔细想想文献的记载与乾隆御碑的所在地,西坝头绝对不是我站在的湖边,不是运粮河的北岸。南边因为建节制闸挖宽了湖边,挖去了大王庙,西坝头也不存在了。

我忽然醒悟,西坝头就是湖东畔的围水大坝,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几里的湖岸,都叫西坝头。乾隆皇帝应该是从老木桥下船,从南岸,走进湖边,写下的诗作。当初的西坝头就是眼前的一片水域了。现在看起来,人们说西坝头是韩庄的,也是利国的,都是对的。

我感谢割草的老人让我澄清了历史的迷雾。往回走,越走越有想法。大运河入选了世界遗产名录,许多著名的河道与节制闸成为申报的重要材料,成为重点保护的对象。

历史文化丰富的八里运粮河道为什么没有得到重视呢?这里有著名的韩庄船闸,有留下传说的西坝头和乾隆御碑,有岸边的老槐树,有从河上而过的津浦铁路和104国道,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武装力量——运河支队及其下属小队(铁道游击队、微湖大队)抗日的战场。

我期望当地政府或有识之士应该建一个运粮河纪念馆,以此来提高这段运粮河的知名度,来加强对古老的运河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继续往回走,在一个小河汊,有人用先进的锚杆钓鱼。掉入水里的钩子上有一个摄像头,岸上的钓鱼人通过屏幕可以看到水下的情况,有没有鱼儿经过。好在河水还是绿浊,绿浊的河水,遮蔽了水下的摄像头,也保护了鱼儿。

小儿围着鱼篓子看里面的鱼儿,我在看空旷的河面上飞翔的几只白色的鸟儿。我认不出白色鸟儿,确定不是白鹭,只能是一种吃鱼的水鸟了。

在恍惚之间,听到了轰隆的马达声,我往西一看,一艘货船开进了河道里,后面的货船紧随其后。我问了看钓鱼的人,知道船闸放闸了。

我叫着小儿赶快回去吃早饭。打算吃了早饭,把他留在小叔家里,我自己沿着运粮河边往东走,过津浦铁路,再去看韩庄船闸。韩庄船闸在扩建,建成双向船闸,就像高速公路的双车道行驶一样,上行的与下行的分开,方便了货船的运行,节约了水运时间。

站在韩庄船闸上,看提闸放水过往船只的气派,看运粮河跟韩庄节制闸下的河道汇合处宽阔的水面与苍莽的两岸,更重要的是,站在船闸上,能看到河南岸,南岸之南是我老家,一个叫小韩庄的村子,那里有我的梦、有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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