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婚事
2020-11-19
那时,我们住在一栋草房子里。
天已经大亮,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满屋子里都是青色的光,箱柜啦,座钟啦,被垛啦,看上去都像藏了什么秘密。二舅妈正添柴烧火,整个屋子像是一只冻梨,一点点在缓冻。
我用舌头舔窗玻璃上的窗花,不小心舌头粘在玻璃上了。这时候雅娟姐来了,她梳着两条大辫子,辫梢扎着粉红色的头绳。见了人,没等说话呢,先就笑了。她和大表哥处着对象。姥姥说,他俩处个对象,从南屯子到北下坎,全都知道他俩好。
雅娟姐一见到我,就把我举得高高的,咯咯地笑着,连空气都像跟着颤动似的。她坐在炕沿上,我拉着她的手,踩着她的脚打秋千。一会儿工夫她给我编了满脑袋的小辫,然后拉着小辫子说:“揪住你的小辫子喽!”我也去揪她的大辫子子,两个人笑着在炕上滚了起来。
我们这里逢周二赶大集,寒冬腊月,货物就摆在路边,人在路中间流动着,一会儿问问东家,一会儿问问西家。人们缩脖端腔地走着,打照面时都要说上一句,这天儿,冷得真够劲儿!
二舅上集回来,两手空空,啥也没买,还呼呼生着气。我问他:“给我买的大块灶糖和糖葫芦呢?”
二舅叹息了一声,所答非所问:“我在集上看见雅娟她爹啦!”
姥姥知道两家为着彩礼的事,一直没商量妥,但还是问他:“年前能把大小子的婚事办了不?”
“办啥呀!彩礼钱一分也不松口!”
姥姥自有她打发愁苦的法子。她又开始在炕头上孵小鸡了。一篮子鸡蛋占据了热乎乎的炕头,姥姥得空就翻看那些蛋,觉得哪颗变轻了,就拿起来对着窗子照。我缠着她一个劲儿地问:“看见啥啦?”
等有一天,小鸡出了壳,我趁姥姥不注意,偷偷把一只小鸡藏在衣服里被姥姥发现了。她缠过的小脚迈着外八字的步子急急地过来,喘息着打我两巴掌。这是姥姥头一次打我,我哭得像一头驴,谁也哄不好了。
二舅妈赶紧掏出几个山核桃,给我砸核桃仁吃。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你姥姥心里窝着火呢!小孩儿要有眼力见儿,会看火候!”
“窝着什么火?”
“还不是你大表哥的婚事呗!”
“雅娟姐为啥老多天也不来了呢?”
“让她爹关着,不让来咱们家!”
到做晚饭的时候了,家家房顶的烟囱都开始冒烟了,炊烟被风刮得乱七八糟,像缠绕的线,到处是呛人的烟气。二舅妈做饭没精打彩的,她出去抱柴,外屋的门都忘了关,等她抱柴回来,门冻得关不严实了。
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家里的嘈杂声把我吵醒了。我听见姥姥又开始喘,她的气管炎一着急就喘得更厉害了。大表哥不见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地下站了不少人一齐嚷嚷着:“哪哪都找了,到底在哪找着的?”
“在村头排换站,夏天,他不是在那里看水吗?”
“是啊,找到那儿的时候,他拢着一堆火,光着膀子喝酒,搁那儿哇哇哭。”
“唉!和雅娟断了也好,还是缘分不到哇!”
大表哥一直昏睡了两天,等他起来的时候,他就想开了,又恢复了满身力气跑到院子里,该劈柴劈柴,该刨粪刨粪,该喂牛喂牛。
大家谁也不再提起雅娟的事。来年开春的时候,媒人给大表哥介绍了侯家村的一个姑娘,两下相看后中意就定下了,没过几个月,吹吹打打地就娶过来了。
迎亲那天,姥姥家借了队里崭新的拖拉机去接亲。新嫂子穿着红衣裳坐在拖拉机上,脸上羞答答的。亲朋好友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了身好衣裳,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还带着折痕,这些好衣裳就是为隆重的日子准备的。
宴席就开在院子里,三天前就请了村里的王大勺,头一天就架好了大锅,支起了帐篷。先灌好了肉肠,做好了肉卷,炸好了丸子,收拾好了鸡鸭鱼。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择菜的择菜,刷碗的刷碗,扫地的扫地。
开席了,人一茬一茬地来,又一茬一茬地走,一整天都在吃席。小孩穿梭期间,一会抓一片肉肠,一会抓几块糖果,大人也不会骂,也不会打。什么都乱哄哄的,什么又都井井有条的。人人都咧着嘴乐,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场婚礼更让人高兴的了。
结婚第二天,新嫂子早早就起来,张罗做饭烀猪食。她拎着一桶热乎乎的猪食,一到猪圈边就用勺子敲打着猪栏开始唤:“罗罗罗罗!”
大表姐偷偷对我说:“新嫂子的娘家一分钱彩礼也没要。”
七月的时候,家家的菜园子都绿盈盈的了。土豆秧子绿油油的叶子扑楞着,挺着紫盈盈的花。有人跟二舅妈打招呼:“看这土豆秧子,长得可真稀罕人!”
二舅妈蒸好了饭,慢悠悠地进了菜园,抬手拨起两颗土豆秧子,拎出白生生的一挂新土豆,进屋刮皮,切片,葱花爆锅,两下就炒出了香气。新嫂子这两天就想吃新下来的土豆呢,她肚子里有一个小娃娃也像一枚充满水气的土豆一样,正铆着劲儿长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