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睚 村

2020-11-19

海燕 2020年7期
关键词:汝城桃花妈妈

妈妈离家出走后没几天,村里那对常常发生口角的兄弟中的哥哥自杀了。汝城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即联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她害怕妈妈也会在某个地方自杀。妈妈性子烈,保不准受点什么刺激后就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村里半大的孩子一窝蜂地跑到死者家里看,汝城也跟着去。还离得远,那座红砖房里便传出了哭嚎,有人边哭边说着什么,唱歌似的。跟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汝城并不害怕。大人们边走边议论,七嘴八舌。永兴婆说:“唉,造孽呢,两兄弟不过为了晒谷场上的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耒阳婆接过话:“可怜了这对老人,现在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旁边不知情的人连忙问永兴婆其中的来龙去脉。这正是汝城想要问的。于是,永兴婆以一种在场者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一连几天强降雨,家里收割回来的谷子都有了发霉的迹象。好不容易盼来个大晴天,大哥夫妻俩早早占据了家里的晒谷场,将稻谷一担又一担往外挑。弟弟两口子着了急,搬出家里的老母亲,要大哥让出一半场地,大哥不肯,两家吵了起来。老母亲很生气,觉得大哥不像个大哥,弟弟也不像个弟弟,干脆各打五十大板,指着兄弟俩骂起来。大哥挨了骂,心中有气,认为母亲一直偏袒的是弟弟。生活中的各种不顺心事统统搬出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死,原本只是气话,老母亲却是受到了威胁,不管不顾地冲他喊了一句:“不要动不动拿死来吓唬人,你要死谁也拦不住!你也别吓唬我,我今天把话摞这儿,我好歹生了两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怕没后!”

当天晚上,老太太的大儿子万念俱灰,赌气喝了整瓶农药,钻到和弟弟合伙盖的水泥新房里,寻了死。临死前留下几行字,上面写着:“好歹盖这栋新房我也花了力气,我也有份!”喝空的农药瓶扔到门槛边,好些去看热闹的人都说自己踩到了农药瓶,差点摔倒,吓出一身冷汗。汝城没有踩到农药瓶,她只看到了那个失去儿子的老太太。

老人双腿跪地,整个身体无力地摊在大儿子的尸体前,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像受到重创的牲畜。扶着老人的男人,是与死者吵架的弟弟。睁着浑浊的眼睛,老人满腔的怒气、怨气,以及悲伤。突然,她在众目睽睽下冲着这个儿子又捶又打,声嘶力竭地喊:“这下,你大哥死了,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吗?”被质问的儿子双目空洞地看着老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悔恨交加,没有痛苦难堪。他只是默默地放开了扶着老母亲的那双手,慢慢地走出了那间充满农药味的红砖房。

汝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一群人去看一具尸体?那个死人并不让她觉得悲伤,倒是死人的弟弟和母亲让她有些难过。第二天,死人的弟弟依样学样,待家人熟睡后,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汝城没再跟着人群去看。

按照睚村的习俗,夭折的孩子或者一切非自然死亡的短寿人,都不能用棺材。只能用一床普通的席子将尸体裹挟,捆木柴那样,拿绳子装模作样捆一捆,如此这般。喝农药自杀的那对兄弟就是这样,被家人用简单的席子裹一裹,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坳里。

没几天,不知谁家的猪跑出猪圈,不知不觉到了山坳,从东刨到西,将浅埋入土的兄弟俩的尸体刨出,暴露在山坳间。他俩的家人得知了消息,也不去管,任由可怕的尸体裸露在土面上,日渐腐烂。自此,睚村人出门都会绕过那片山坳地。不管绕得有多远,有些人还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闻到了尸臭味。

一天清晨,汝城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声惊醒。妈妈终于回家了,汝城心里高兴,慌乱地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用力推开房门,小心地探出头。三哥已经在那儿了。她猜想他哭过了,他远比她还爱哭。大哥和二哥就不这样。

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拉扯。汝城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三哥也一样,他看起来和她一样无助。好在他比她先回到现实。他小声地让汝城先去上学,她不肯,说不放心。三哥没再理她,一个人背起棉布书包去上学,没吃早餐。

爸爸妈妈撕扯着从床上掉到床下。汝城失声痛哭,放开嗓门:“呜呜,你们别打了,呜呜呜……”声泪俱下,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谁也没有理她。他们滚到地上,面目扭曲。面前的两双手像生铁,死死地掐住对方的胳膊或者脖子。脖子,那个长在身体里纤细的肉零件,稍一用力,眼看就要断。汝城的瞳孔不断放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失真:“求求你们,别打了,放开手!放开!”连连喊了几声,爸爸愤怒地吼起来:“她不放,我怎么放?”

听到回应,像是抓住救命的绳索,汝城转而去求妈妈:“你先放开,你先放开!”妈妈没有回答,汝城继续乱七八糟地乞求:“你先放开,你打不过他的!”妈妈还是没回答,汝城害怕极了。她想掰开妈妈的手,伸过去,才触到一点点皮肤,妈妈便大声呵斥起来:“好啊!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来打我是吧!”

汝城愣在那儿,透过泪眼看向眼前的妈妈,多么陌生啊。“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在心里喊,没有答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场景。

爸爸三下两下占了上风。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喘着粗气,倒拖妈妈的双腿,让她整个身体与地面贴合。他往前拖拽那具肉身,愤怒地、残忍地……犹如对待一具暴毙的尸体。汝城盯着他,无法将他与平日里那个谦卑温和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妈妈从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哭泣声。郭汝城郭汝城郭汝城!她在心里大喊自己的名字。“妈妈就要被爸爸打死了,妈妈就要死在我的面前了!”除了这个想法,她无法想得更多。

妈妈哭了一会儿不哭了,她用嘶哑的声音细细诉说起来,像是平时跟人聊天那样:“背时鬼,我15岁就嫁给你,什么亏都吃尽了。你就是一个乞丐,不吃不喝才买下了生产队的这几间粮仓。我刚来这个家时,你有什么?巴掌大的地方,用石头砌了灶台,门板子放到地上就算是一张床,两三个粗陶兰花碗,反扣到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吃大锅饭那会儿,人人都出去开工,连玉米蠢子都知道去挣工分,只有你的八字好,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写小说。后来,好了,责任田分到户了。好吧,你照样好吃懒做,家里外面都指望不上你。四个孩子的学费你不管,田里没水你不管,粮食不够吃你也不管。都是我呀,你晓不晓得?都是我这个蠢婆娘,替你当牛做马!我还要挨你打,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呀……”妈妈能骂人了,汝城就放心了。

与爸爸打了架,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谁喊她也不应声。兄妹几个都去劝,劝不动,盛好饭菜给她,她坚决不肯吃。到了夜里,她偷偷摸摸从床上软绵绵地爬起来,探身到灶房,摸索着找到水缸,喝两口井水,又轻手轻脚回到床上。

妈妈扬言还要离家出走,她扯开尖细的嗓门对着爸爸喊:“姓郭的,你等着,我会走的。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躲得远远的!”她说自己要去某个清静的地方了却残生。不是第一次这样说,次次和爸爸打了架,她都要这样说几天。

汝城踏进教室,一眼看见王老师铁青着脸,汝城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心里猛地意识到很有可能与她有关。果真,王老师扫视了一圈,冷冷地说:“有些同学的学费现在还没交,催了几次都没用,说她家盖房子,就你家盖了房子吗?”像是故意停顿一下,他继续说:“其他同学的学费都交清了。郭汝城,就差你的了!每次问你妈都说今年是特殊情况,盖了房子,去年你们家没盖房子啊,还不是一样拖欠?你妈怎么就这么喜欢拖欠学费啊!”

全班43名同学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汝城愤怒了,三步并两步回到座位上,大声争辩:“我妈又不是故意拖欠学费的。”说着,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伏到课桌上,发出呜呜声,这种哭声遍布了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每年开学是最难捱的。别家的孩子都领到新书了,只有她和三个哥哥没有,妈妈满校园找老师做担保,将腰弯得比膝盖还要低,对老师们做着这样那样的承诺:“只要买了化肥,把种子撒到田里去,就有钱了。”却又说:“最迟等插早稻秧,那时期,就能把学费凑齐哩。”学校的老师多数是睚村的,同村人抹不开面子,自然要网开一面,答应下来,日后再催着要学费。

90年代初,“南下风”吹遍了睚村,妈妈将借钱的目标锁定在有劳力到城里打工的人家。一开春,她就满村转悠,东家跑一趟西家跑一趟,遇到大方的人,能一次性借回来一百块钱。年底,到南方打工的人多数回到睚村过年,也有人不回,厂里要加班。从广东回来的人都变得时尚起来,穿着簇新的衣裳,蹬一双大皮鞋。汝城做梦都想拥有一双大皮鞋,她只有一双布鞋,穿烂一双才能买另外一双。

打工回来的人,说话的声音都特别不一样,时不时夹带几声爽朗的笑。从他们嘴里,汝城模糊地知道“南下”就是指去广东打工。村里人说广东的树笔直、硕大,马路丫子比睚村任何一家的地板还要干净,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其他什么恶劣的天气,出门不会弄脏鞋子。这是走惯了黄泥巴小路的睚村人无法想象的。“最重要的是广东遍地都是黄金哩!”讲话的人用一把干涩的声音讲着动听的故事,充满了神秘的力量。

从广东回来的睚村人变得特别慷慨。玉娇姐姐将自己不戴的耳环送给汝城,说是花八块钱买的。八块钱在集市上都能买到一双帆布鞋啦。还有桂花嫂子,她将自己初中时穿过的白衬衣拿给汝城,要是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大方的。

种种迹象表明,去广东确实能赚到很多钱。汝城觉得有钱人乐善好施,会变得异常大方,特别是住在睚村的有钱人。她心里痒痒的,“我也要去打工!”念小学四年级的汝城,勇敢地对妈妈说出了这句话。妈妈把她的话当成玩笑讲给玉娇姐姐听,当时她们一起在睚村的茶叶山里摘茶叶。

茶叶山是睚村唯一的民办企业,面积庞大。茶场主年轻、帅气、不苟言笑。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姐,生了两儿一女,小儿子是天生智障。妈妈说茶场主不老实,娶了老婆还和茶场里的姑娘勾三搭四,这不,得到报应了吧,老天派了个智障的孩子当他儿子。睚村人不信鬼神,独独信报应这回事。

结了婚的妇女们多数人觉得茶场主是个坏人,却也有人说他是顶好的人。不说其他,就冲他承包的这大片山,栽上茶叶树,茉莉,金银花,解决了多少人的衣食住行啊。到茶场摘茶叶的年轻姑娘,吃住都在茶场,摘茶叶换来的钱贴补家用,买漂亮衣服和自行车。自行车是个稀罕物,是睚村姑娘出嫁时必备的嫁妆。

睚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出门打工的人,只要是能动的都去摘茶叶。除了田地里的活儿,摘茶叶是一笔不可多得的额外收入。茶叶称了重量,茶场只记个数量,没有任何凭证提供。到年底清算时,大家为数量不对的事耿耿于怀,却并不为此事与茶场的工作人员起任何争执,留着面子,不伤和气。

来摘茶叶的除了睚村的、临村的,甚至是临村的临村都有。大家自觉地早出晚归,在茶叶山上快乐地采摘着。也有家离得特别近的,趁天黑跑到茶山里胡乱采一大背篓回家,用从茶场偷学回来的土办法自制茶叶干,逢集市偷偷拿出去卖。茶场主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计较。

附近的学校每年勤工俭学都安排学生到茶场里摘茶叶,每个学生必须完成学校规定的数量,完不成得交钱,按茶场给工人的费用计算。家长们不愿意交钱给学校,一家人就都去勤工俭学。

玉娇姐姐在广东打了整整三年工才回来继续摘茶叶。村里人猜她回来是想找婆家了,不然,在广东打工赚的钱总归是多过摘茶叶的。“玉娇25岁了,再不回来怕是嫁不出去了!”大家的猜想有凭有据,说玉娇的亲妹妹才16岁哩,愣是挺着大肚子嫁出去了。

听妈妈说汝城也想去广东打工,玉娇笑着说:“我们汝城生得好,将来走广东去能找到好工种,找到好多钱,可现在去就只能当童工哩!当童工可划不来。”汝城心里想,若是能去城里找到工作,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会老是吵架了吧。

“你爸爸不学好!”妈妈低垂着眼睑对汝城说。妈妈怀疑爸爸出轨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汝城面前,她时不时提起这话茬。说到动情处,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得最多的是吃大锅饭那会儿,爸爸和村里的军嫂关系不清不楚。

“你爸那个背时鬼,趁我去上工,跑到人家屋里,一呆就是一上午,他前脚刚走,那婆娘的公公就回来了。隔壁的老倌儿眼尖,拦住他,话说得酸不溜溜‘你个鬼精啊,好在这会儿出来哒,再晚一脚的工夫,人家问你大白天和他儿媳妇关在房间里搞什么名堂,你要哪样回?’”妈妈并不难过,只一味地愤怒,“后来,桂香那骚货还给你爸写信哩。我不识字,将信拿给你姑姑帮我念,你姑姑念‘睡也睡不着,睡也睡不落,日日夜夜想哥哥。’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你爸点了天火。这炮子打得要点火烧房子,败家了。我让你姑姑拿着信念给你奶奶听,你奶奶气得直骂他是天收咯。”桂香是军嫂,动了军婚,那是了不得的大罪。汝城面无表情地看着妈妈,妈妈咬牙切齿,神色紧张,面如死灰。

不仅是军嫂,还有其他女人,妈妈怀疑的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能被她讲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汝城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天又一天,汝城小心地进入房间,小心地进入家人的视线。那个冬日的下午,当她看见大哥和爸爸蹲在灶房的角落里,妈妈坐在另一个角落时,很自然地占据了房间里仅剩的一个角落。房间里的气氛很压抑,汝城紧张得满脸通红。

第一个打破沉寂的是大哥,他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哩!”语调普通,听在汝城耳里犹如炸雷。谁?汝城在心里问。大哥说的是爸爸吗?出事了?是妈妈经常想象的那些事情真实发生了还是别的什么?大哥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爸爸没说话,妈妈也一样。汝城抬起头去看爸爸的脸,那是一张愠怒的脸。他果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是那件妈妈口口声声所说的天大祸事吗?被大哥撞见了还是被大哥质问得动了气?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屋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夜暮像一个大麻袋,不管不顾将人装进去。天黑之前,总该做个了结吧,汝城猜想。

“你干嘛不到家里随便拿把锄头还是耙,打他一顿咧!”爸爸终于开口了。他?还是她?汝城不确定爸爸嘴里说的到底是哪个?男人还是女人?这是个关键。如果是男人,那么,她迅速地看向妈妈。妈妈的脸已经看不清楚了。汝城将头低下来思考,她觉得爸爸说的这个人应该不会是个男人。当然,也许就是个男人,但这个男人跟那种事一定没关系。或者是她太敏感了,其实只不过家里遭了贼。那多半是个男贼吧。可是,只是个贼的话,气氛有必要搞成这样吗?难道家里丢了贵重的物件?不可能啊,说起来,从小到大,她也没听说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宝贝,更甭说会有传家宝之类。用妈妈的话来说,出门完全可以不锁门,小偷进来连碗米都没得偷。

大哥没有回爸爸的话,在房间彻底黑下来之前,他闷头甩开门走掉了。黑暗中,汝城听到妈妈压抑的哭泣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小声地问。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得勇敢一点,尽管她还没想好,知晓真相后,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哥撞见那个歪脑壳男人在亲你妈!”爸爸的声音大得出奇,完全盖住了妈妈的抽泣声。

村里有人造谣,说大舅妈偷人。大舅妈听闻后,拿起锄头要大舅和她一起去找造谣的人算账,要挖掉他家里的灶。在睚村,掘人坟和挖人灶是最触霉头的事,大舅劝她算了:“别人说你是别人,我又不相信,莫动这蠢气。”大舅妈一时无法接受她的男人如此窝囊,气愤至极,第一次用恶毒的话大骂,说他是怂种、孬种,说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她也不应该嫁给他。哪有男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婆娘被人莫名其妙地羞辱,还不敢站出来讨说法的?这让她今后如何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啊?

大舅发现大舅妈喝了农药,立即将她送到乡医院。洗胃的时候,她分明还是清醒的。医生以为抢救过来了,可惜,肚子还怀着的孩子闹腾,她没能挺过去,一尸两命。“老天爷,你就开开眼吧!”妈妈赶到医院,倒在地上喊天。汝城是在学校听到这个消息的,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表弟才3岁啊,大舅妈那么疼爱他,怎么就忍心抛下他不管了呢?还有大舅,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们是相爱的啊!

短命的大舅妈皮肤白净,为人谦和。妈妈说她是顶顶聪明、乖巧的媳妇,从未想过要像别的女人那样骑在自己男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尽管大舅是个软柿子,他们家都是大舅妈做主,但她懂得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对外一律称是大舅说了算。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和大舅商量。

大舅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和亲戚、朋友、邻里相处融洽。小表弟断母乳的时候,大舅妈将孩子送到汝城家,要妈妈帮忙带,夜里实在不放心,常常和大舅三更半夜跑来,躲在窗户底下偷听孩子的动静。就连脾气火爆的妈妈也不吝啬赞美大舅妈。汝城想不通大舅妈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么不幸。

自寻短见的大舅妈是睚村唯一规规矩矩用棺木土葬的短寿人。睚村人都说她配得上这样的排场。不过,她的葬礼仍然没有睚村人寿终正寝的风光,没有“走周周”。走周周原是整件丧事最有看头的。

晒谷坪上画着大的正正方方、叠叠层层的图案。走在最前面的孝子,面无表情,披麻戴孝。长长的队伍在图案中走来走去、来来回回,越走越快,跟不上队伍的人被迫出局。多数的死者家属在这个环节随着脚步的加快笑出声来,旁观的人便也放肆地笑,不会顾及有没有对死者产生不敬。

走周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汝城不止一次问过睚村的长者,有些说是超度,有些说是送往生者一程,终究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似乎这只是“惯例”。睚村人的惯例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家里死了人是要摆酒的,像摆喜酒一样,请专业的厨师炒菜,热热闹闹摆上十几桌。亲朋好友都来家里吃一顿饭。由主事人夜里去喊,站到人家窗户底下喊一声:“明天去呷酒呀!” 睚村人睡得早也睡得死,人家清亮的嗓子一响,猛然惊醒,答应一声:“好咧!”也有消息不灵通的人扯着嗓门追问一句:“呷哪家的酒?”

乡亲邻里,平日里关系再好,没有主事的人去喊,人家也不会主动来。睚村人有格外矜持的地方。“呷酒”这件事有分外的玄机,凭着各人的理解和交情维持着礼尚往来的习俗。有些人为了被叫去“呷酒”徒生怨言,也有人为没被叫去“呷酒”生出嫌隙。

呷完酒,礼金是必不可少的。乡亲一般给十块,也有个别给五块的,亲戚朋友有的给二十有的给五十。每一笔人情账都被记在白纸上,下次人家摆个“白喜”或者“红喜”,便要如数还过去,阔绰的人添三块五块,算是还了礼。

做白喜这一天,大舅妈的娘家来了浩浩荡荡50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是来闹事的,扬言要大舅偿命,要活活打死大舅这个蠢家伙。汝城抱着小表弟躲到一边,妈妈见状一叠声叫着“亲家”“他外公”,说一箩筐好话,又拼命骂大舅,说到动情处还将自己的头往墙上撞。现场嘈杂一片。

小表弟,这个从此就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快吃中午饭时,他跑到未盖的棺材口,小手轻轻拍打棺材,一声一声喊里面的妈妈起来吃饭,奶声奶气地嚷:“妈妈不要困觉,妈妈起来,快起来呷饭。”大舅妈的爸爸终于从人群中站出来,说人死不能复生,出一口恶气是假的,孩子遭罪却是真的。大家都不说话了,一些人匆匆离开,中午过后,另一些人也离开了。

敦厚的黑色棺材,需要村里6个壮丁才搬得动。抬着上山的时候得10个壮丁,前后各4个,中间2个。大舅抱着表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棺木押后,再后面是送葬的队伍。经过村庄,睚村人纷纷焚烧倒扣的解放鞋,敲铁锅,拿扫把,小声喊话:“安心走吧!”

大舅妈停尸的那个房间日益阴森,汝城不敢独自进出大舅家。来年,大舅再娶,新房就是当初的停尸间,洞房花烛夜,感受不到一丝喜气,有的只有阴冷。汝城觉得那间房的窗户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屋内的所有事物。

“你娭毑对你真好!”桃花幽幽地对汝城说。睚村上了年纪的人才喊母亲为娭毑,桃花是个例外。汝城撇撇嘴,“物以稀为贵嘛。”两个人相视而笑。这话说起来多少有自嘲的意思,也道出了实情。汝城上面有三个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桃花家完全相反,她妈生了好几个女儿之后才添了一个儿子。这样的家庭在睚村比比皆是。

桃花是汝城在睚村唯一的朋友。和汝城差不多大的小姐妹都由着父母安排,跟着南下大军外出打工,每家每户只留下男孩子。像桃花这样辍学呆在家照顾弟弟的女孩儿微乎其微,像汝城这种能继续升学的女孩儿简直就是个奇迹。

桃花很羡慕汝城。她有个疯疯癫癫的妈,做不了农活儿,发起疯来就在家里砸锅摔碗,捞着什么破坏什么。却也有不发癫的时候,不癫的时候会到小溪边洗衣服,去田地里打猪草,下到水塘里摸鱼虾。

只要是看见桃花妈,五六岁的孩子就追着她跑,在后面唱歌似的喊:“癫婆!癫婆子!”孩子们喊不了一小会儿,她又真的发起癫来,在村里弄出很大动静,鬼哭狼嚎,跑回家砸东西。

“癫婆子又发癫了。”一些人说。

“这哪是癫,分明是犯了懒病。”一些人说。

桃花的爸爸没有任何擅长的手艺,只会做苦力活儿,是睚村出了名的“农民蠢子”。私下里,婆娘们说这癫婆若是遇到个厉害的男人,打她个半死,兴许就不癫了。

村里的孩子都不爱跟桃花玩,担心桃花妈的疯病会传染。不仅是孩子,大人们也这样想,不让自己的孩子到她家去。

汝城和桃花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四年级,桃花辍学那一年。四年级,偏脑壳乐艳转学过来了。乐艳浓眉大眼白皮肤,一脸聪明相,偏偏天生是个偏脑壳。她的脑壳永远只能偏向右肩,不能自由扭转。背着她,同学们都喊她“偏脑壳”。乐艳的一双小手却很是灵巧,能用透明的输液管子编鱼、小鸟和兔子。班上的女同学只有她有这个本领,也只有她妈妈才在医院上班,能拿到漂亮的输液管子。

整整两年,四年级和五年级,女同学都喜欢围着乐艳转。乐艳表面柔弱,骨子里很要强,她的学习成绩是女生当中最好的,汝城的作文略胜一筹,这是她们之间友好关系破裂的源头。渐渐地,乐艳有意孤立汝城,在同学面前可了劲儿地说她的坏话。

四年级下学期,乐艳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她将一角钱偷偷塞进汝城的书包里,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谎称自己的钱被人偷了,说那一角钱就在汝城的书包里,众目睽睽下来了个人赃并获。贼婆的帽子稳稳扣在汝城的头上。

同班同学都不跟汝城说话,除了桃花。课间休息,汝城躲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哭泣,一条淡蓝色的小手帕递过来,是桃花。汝城渐渐止住哭声,将鼻涕和眼泪一股脑儿地揩在手帕上。桃花说这条手帕是她在广东打工的大姐送给她的新年礼物,是她的心爱之物。

桃花心思细腻,尤其爱美,她教汝城将木筷子插进燃烧的煤球孔,用来烫卷发,教汝城将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里出现的那些挽着高高发髻的古代美女,用毛笔描绘在墙壁上。桃花大姐陪嫁用的那辆凤凰牌载重自行车,她偷偷推出来让汝城坐上去,撑开脚架,过了一把骑自行车的干瘾。

汝城不由自主地跟随桃花、依靠桃花、信赖桃花。多年后,她还会回想起她们手牵手回家的午后,想到她曾经答应过桃花后来却又违悖了的诺言。

那天下午,下课铃敲响后,以往第一个冲出教室门的桃花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直捱到教室里只剩下汝城时,她才偷偷说她的屁股出血了,裤子也弄脏了。汝城吓得要死,以为她生了病。为了替桃花挡住屁股上的血渍,汝城将外套脱下来,让她系在腰上。她们忐忑不安,手挽着手走回家。

桃花说,不可以将她屁股出血的事告诉任何人。汝城答应了她。这之后的好几天,汝城都被这件事情困扰。她猜想桃花一定是得了莫名的病。在睚村,人们分析一个人的病是否严重都是看对方身上见没见红。

汝城将这事告诉了妈妈。说之前,让妈妈保证不会说出去。

“桃花没生病,她只是长成大姑娘了。”妈妈说完,笑了一下,只一下她的脸立马耷拉下来,“你为什么老是喜欢跟桃花玩?”妈妈语气不悦。为什么?汝城想说除了桃花,也没人跟自己玩,可终究没说出口。

“以后别跟她玩了。”妈妈的语气不容商量。

桃花辍学后,汝城常常背着妈妈偷偷潜到她家去玩。那是件分外刺激的事。去桃花家必须经过家门口,而妈妈有一双老鹰似的锐利眼睛,这还不算,她喜欢无所事事地盯着家门前那条路。汝城只得想尽办法骗过她,比如扯些藤条编只帽子戴在头上,和男同学换外套穿,和男同学勾肩搭背疾走,等等。

汝城喜欢帮桃花做家务,洗碗扫地什么的。做家务时,她兴高采烈地向桃花说些学校发生的事。更多时候,她们只是沉默。她们喜欢将木凳子搬到房子后面的小山丘上,抬头望天。偶尔,也玩简单的游戏。那阵子,《红楼梦》正演得热烈,她俩喜欢模仿电视剧里的角色。桃花喜欢林黛玉这个角色,病病恹恹,我见犹怜。汝城演贾宝玉,也演过林黛玉,演得没有桃花像,便不愿再演了。

桃花演林黛玉时极为投入,有几次连声音都哽咽了。汝城演的贾宝玉总显得痴痴傻傻。桃花演得投入了,就哭起来,一脸的泪,止都止不住。汝城看她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汝城转过身,直愣愣地看着远方。山的那一边,远远的天空,偶尔能看见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天一黑,汝城就得起身离开。

“你以后莫来我家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想,看着你反而不好受!”桃花在汝城身后说,声音像个大人。

“你难受什么?”汝城不解。

“就是难受。有一天我也会癫掉,像我娭毑那样发起癫来,一出门就被人追着喊癫婆子。”她说。

汝城无言以对。

“要是我癫掉了,你还会不会当我是你的朋友?”

“别胡说了。”

“你看你说我胡说,癫婆都喜欢胡说。”

“你怎么了?”

“你走吧!莫再来我家了!”

“我会走的,有一天我确实要离开睚村。我要到山那边去看一看!那时候,我们一起走吧,桃花?”汝城说。

桃花没回话,她抬起头去看天。桃花抬头的模样很好看,尖尖的下巴几乎要耸入云端,锁骨完美的呈现出来。

隔天,有人说桃花真的发癫了,在村子里疯跑起来,见到谁都骂骂咧咧,也不认识人了。汝城放学后径直跑去她家。经过家门口,停都没停一下,她飞快地跑着,蓝色棉布书包甩在背上,一下又一下抽打着她。

快到桃花家门口,妈妈追过来了。汝城没见到桃花,她爸说已经将她锁起来了。

“桃花,桃花……”她在桃花家的屋子后面大声喊。

“莫喊了,你这个蠢货!”妈妈说。

“我不相信桃花会发癫!就是不相信!她明明是好好的,昨天还好好的。”她一边说一边哭。

“癫病会遗传的。”妈妈克制地说。汝城坚决不肯信,她想亲眼见一见桃花。妈妈不许,将她又是拽又是拖又是掐,像抓一头狼那样将她逮回了家。

桃花发癫的事在睚村传开,妈妈对汝城严加看管,掐准放学的时间,准时拦在家门口。

知道桃花嫁了人,生了两个女娃娃是几年后的事了。妈妈说这门亲事是桃花的癫婆妈妈做的主。男方家一贫如洗,“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蠢子,和桃花她爸一个样。”妈妈说,“她那癫婆妈妈竟然不发疯了,说桃花都见红了,是大姑娘了,癫成这样就是想男人了。造孽哩。”妈妈又说。

汝城再也没见过桃花。

睚村的夏天是草绿色的,有塑料味。汝城在夏天得到过一双草绿色的塑料凉鞋。

外公在新疆乌鲁木齐教书,将小姨和小舅都带到了城市生活,每次回睚村探亲,他都会带来很多乡下人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有哈密瓜和葡萄干。外公一回来,家里就像过年一样杀鸡宰鹅。外公将从外面带来的东西一一分给儿女。大人领到东西后喜气洋洋地回家去了,汝城和表姐赖着不走。每次回来,外公都将小姨穿不下的衣物带回来,让外婆分给她们。这一次,是一双草绿色的塑料凉鞋。

悠长的夏天,睚村的孩子只能打赤脚。妈妈说,“冬天穿鞋是因为脚冷,夏天就应该打光脚板,凉快哩。穿上鞋反而不好,挡了风,热。”她说买凉鞋是浪费钱,欢快地唱:

城里妹子莫笑我,

我打赤脚好得多。

上山能挑百斤担,

下山种地摸田螺。

汝城和表姐多么希望能像城里人那样拥有一双漂亮的凉鞋啊!外公看着两个小女孩儿,看着她俩长得一般高,有一样长的脚丫子,显得有些为难。外婆说凉鞋当然得给表姐,表姐比汝城大、比她懂事,帮家里做的农活儿更多。

外公说最好的方法是让汝城和表姐抽签。很简单,一张小纸条上写着“有”,另一张是空白的。两张小纸条由外公避开她们虎视眈眈的眼睛,放到小碗里抓阄。外婆坚持让表姐先抓,表姐一会儿拿起这张纸条,想了想放下,一会儿又拿起另外一张,犹豫一会儿放下。当她终于捉住其中的一张,慢慢地打开,汝城屏住呼吸。

表姐手中的那张纸条上什么也没写。凉鞋是汝城的。表姐的脸迅速暗下去,几乎要放声大哭,外婆拉住她的手,大声安抚:“这次不算,重新抽,必须重新抽!”听到这话,汝城强忍住溢上眼眶的泪。外公在一旁哈哈大笑,连声说:“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撒!”

汝城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捧着凉鞋回到家。妈妈问她事情的经过,她如实复述。原以为妈妈会为她的好运气感到高兴,妈妈却说她根本就不应该要这双凉鞋。妈妈骂她没志气。可是,妈妈如何能够知道就是因为这双草绿色的塑料凉鞋,她才喜欢上夏天的啊。她听说广东长年都是夏天,四季不分明。

直到小学毕业,汝城的个子仍然只有1米3多一点。妈妈说她是“铁水淋紧哒!”在妈妈看来,哪怕是长到1米5都是大姑娘了,可以走城里去,找工作找钱了。就是这一年,睚村最漂亮的姑娘在广东失踪了。消息在村内疯传,汝城脑海里出现模糊的、混乱的画面,似乎那个失踪的姑娘不是别人,就是多年后长大成人的自己。她突然变得害怕去广东,至少不想那么早就去。那个失踪的漂亮姑娘连小学都没毕业,睚村人怀疑她是被坏人骗走的。汝城想用知识来武装自己。

汝城16岁,初中一毕业,妈妈就对她下了死命令:“读高中你就别想了,去打工吧。”汝城不知道是不是该和妈妈说一说内心的梦想。她不敢轻易说。她猜想哪怕是自己当真说了,妈妈也不一定能懂。

暑假,汝城拼命做农活儿,割水稻、打谷子、锄田、施肥、扯秧、插秧。乡村最炎热的季节,农忙“双抢”期,她总是抢在妈妈醒来之前下田去。三个哥哥没有出去打工之前,他们做的那些农活儿,全部由汝城承担下来。

汝城的双脚在下田后皮肤过敏,从脚踝到膝盖处长满大大小小的疮,皮肤暗红、溃烂,一碰水就钻心的疼痛。妈妈看了不忍心,让汝城暂时不要下田了,改为在家洗衣做饭晒谷子。汝城摇摇头,逞强说:“这点小伤口,不碍事儿的。”妈妈是急性子,是恨不得熬通宵搞“双抢”的人,她太了解妈妈了。

比起双腿起的暗疮,汝城更怕田里的水蚂蟥。那种软软的、无骨的小身体太可怕了。一不留神,它们便钻到腿肚子上吸血,她必须强忍着恶心和害怕去扯这些通身溜滑的小东西。有时候用力扯也扯不出来,它们愣是敢反抗到底。她和水蚂蟥在水田里僵持。妈妈不理她的恐惧,催她赶紧干活儿,说水蚂蟥吸饱了血,自己会跳出来。可是,她还是担心它们会顺着血管钻进她的胃里或者肚子里去。她格外担心它们会钻进她的大脑里,它们的吸附能力那么大,若钻进大脑,是可以控制思想的,多么可怕。

熬了整整一个月,咬紧牙关才挺过去。当最后一支秧苗插进田里,汝城将自己的双脚浸到水塘里仔细清洗,一遍又一遍。妈妈将卷得高高的裤脚放下来,打着赤脚在后面看她,脸上显得很不耐烦,粗声粗气地说:“洗这样干净,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下田了?”

回到屋内,汝城将化脓的皮肤用针挑破,把脓挤出来。流着血的双腿放进一件旧“的确凉”衣服的两截长袖,从中间剪开,再用毛线包扎好。她没有“的确凉”的长裤。刚包扎好,妈妈说要带她去集市上的小诊所打消炎针。

“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钱了!”出门时,妈妈这样嘀咕。汝城知道妈妈舍不得花钱,说这话是无奈的。

集市上的医生并没有问汝城是怎么回事,只是按妈妈说的要打消炎针上药水,准备针管。打针的时候,妈妈讪笑:“看你这双脚,倒不是当农民的命嘛,偏偏就生在了农村。”穿白大褂的医生看汝城一眼,也笑起来。这一笑让她觉得羞辱,心里有气,冲口回一句:“谁说哪个人天生就该是什么样的命?”

妈妈没料到汝城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愣一下,用手指戳汝城的额头,低声嚷:“那你说说看哩,你想怎么着?”原本,汝城打定主意要等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再提要求,这会儿被话呛到,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声回答:“我就是要继续念书。”这个回答是坚定的,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气势。妈妈不笑了,皱起眉头来。

眼看着快要开学了,妈妈仍然不提让汝城继续上学的事,她心里焦急,犯了心病,突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邻居永兴婆来家里串门,汝城听见她小声地对妈妈说:“给她喊一下吧。”指的是喊魂这件事。

打汝城记事起,还从未失过魂。妈妈怕汝城真的是犯了邪气,害怕得脸色都变了。入夜后,她站到村口,对着遥远的夜空喊起来,一声一声,像是要唤醒什么:“汝城哎!郭汝城!快回来!回来啰!”按妈妈的说法,她每喊一声,汝城就得回答一声:“回来啰。”可她偏不,她紧闭双眼,任凭妈妈一声一声,像喊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到第二天晚上,妈妈还是不见汝城应答,喊完回来,坐到床头抹眼泪。她的声音沙哑,嘴角不停地抖动:“满崽,我一直把你当儿养的哇……”妈妈再帮她喊魂时,汝城终于狠不下心来了,用力回答妈妈:“回来啰!”

汝城好了,不再犯病,妈妈感慨说:“魂是可以喊回来的!”汝城的两条烂腿不知不觉也好了,留下白色的淡淡的疤,密密麻麻覆盖了脚面到膝盖的所有皮肤。汝城想到,倘若某天从远方归来,回到睚村,那个时候,她脚上的疤,她的皮肤必定早已完好如初,宛若新生。如今,她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身上的命运,如纸一样薄。

这样的命运,打工会是唯一的出路。一个初中毕业生出去打工能赚多少钱?回到睚村的打工前辈说,1995年前,初中毕业生在工厂能混个小组长当一当。之后,一般能成功做上组长位置的都是高中生。做流水线工人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汝城对妈妈说,就算是为了能在工厂谋一个好工种,多赚一点钱,她也该多读点书再出去打工。也许是被汝城说动了心,也许是怕汝城再丢了魂,妈妈终于坚定想法,打电报给远在广东打工的二哥和三哥,要他们寄钱回来。

拿到哥哥们的汇款单,妈妈和汝城谈判说:“你哥哥们赚钱也不容易,不可能一直供你上完高中再念大学。你选吧,要么就去打工,要么去读职业学校。”她惊讶于妈妈如何知道职业学校这个名词。在睚村,知道职业学校的文盲并不多。

职业学校有中专和大专两种,妈妈不懂,她只听村里人说在职业学校念两年或者三年就能毕业,能学到技术。有一技之长,到城里找工就能找到好工种,赚到比普工多得多的钱。汝城报了大专,兴冲冲告诉妈妈,她报的专业在广东很吃香。妈妈很高兴,她说汝城毕业之前,她会守在睚村,哪也不去。

大哥从广东辞工回来了。大哥在外面打工多年,妈妈说他是应该回家定门亲事了。汝城默默算了算,就算不留钱给大哥说亲事,二哥和三哥寄回家的钱也只够交三个月的学费,另外两个月还是得想法子跟睚村人借。

妈妈最先想到的是跟外婆借。外婆一听说借钱,脸色便不好看,怪妈妈没提前讲,丢出来两个字:“没钱。”妈妈一路哭回家,睚村人热心,给她出主意:“汝城的大舅家刚宰杀一头大肥猪,在集市上叫卖呢,肯定有钱借哩。”妈妈急忙去。新大舅妈与妈妈素来不和,她又一次空手而回。

借不到钱,妈妈眼圈通红,看着汝城,声音充满悲愤:“你要记得妈妈为你读书的事受了多少气哇!等借到钱,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争一口气咧!”话落,眼泪跟着落。哭一会儿,收住,又跑出去借钱。

能想到的人都想到了,最后,终于跟村里新嫁进来的小媳妇借到钱。小媳妇对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姐,你要说话算数哇,可不能扯谎,两个月后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钱还给我,我刚嫁进来,刚分的家,田里的农药化肥都没有着落哩。”妈妈满口答应,承诺说:“我二儿子说了,一定会寄钱回来哩。就算他不寄,我那个小的儿子也会寄,你放心,他们一发工资都会寄钱来哩。一收到钱,我就还你哩。”

学校不包餐,除去学费,妈妈另外给了汝城四百块钱,作为一学期的伙食费,她说:“我知道城里伙食比我们睚村贵,你得省着点花。原本还想给你一百的,但你大哥要说亲事,总得给他留几百,当妈的也不能太偏心了。”

大哥拿着妈妈给他说亲事的钱和村里的小青年赌了一把,输了个干净。妈妈气得骂他不学好,说他是老天爷派来找父母还债的“讨债鬼”。大哥哭起来,边哭边说自己14岁就被迫出门打工,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什么苦力活都做过了,建筑工、搬运工、掏粪的,身体都给重活压垮了,个子也长不高。能吃的苦都吃过了,什么人的脸色也看过了,赌个小钱只是为了寻点小乐子,再说那钱也是他赚来的,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听着大哥的哭诉,汝城很难过,觉得自己花大哥的钱确实不应该。都是一个爸一个妈生的,大哥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连初中都没办法读完,她初中毕业了还嚷着要读书,要他们赚钱养。

汝城将妈妈给的伙食费全部拿给大哥。大哥不肯收,赌气说要打一辈子单身,他知道汝城没了那些钱会挨饿。汝城想了想,将四百块钱分成两半,一半给大哥,一半留给自己。大哥勉强收下了。妈妈默认了这个办法,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只得是你在吃食上再苦一苦了。”

说到底,这两百块钱,汝城得花五个整月。粗略算一下,一天顶多只能花一块五毛钱,也就是说,早、中、晚,都只能花五毛钱。新学校的食堂,能用五毛钱买到的只有白饭。她从家里带了特别多的盐辣椒、豆腐乳以及辣椒粉,每餐换着吃。晒干的那种盐腌辣椒是白色的,不用炒也不用蒸,直接放进嘴里就能吃,有嚼劲儿。

豆腐乳用小罐子装着,吃再久都不会坏。红色的辣椒粉,它的味道令汝城终身难忘。事先,妈妈将盐和五香粉撒进辣椒粉里搅拌好,吃多少勺多少出来,兑些开水冲进去,变成美味的辣椒酱。速成的辣椒酱可以拌饭或者涂在馒头上,可口又耐饥,令人食欲大增。

盐辣椒、豆腐乳、辣椒粉,这三种特别的菜陪伴汝城度过了在职业学校的第一个学期。

学校里有钱的同学喜欢到外面的饭店去吃炒菜,留下来的也没人像汝城这样,整个学期如一日只买五毛钱的白饭。学校食堂生意不好,饭堂承包人对这帮学生很生气,对汝城更是如此,不知道是欺她穷酸还是嫌她小气,看她的眼神总是恨恨的。

冬天没有热水器,学生们排着队去食堂烧热水。那些偶尔才在食堂吃饭的学生无一例外受到了排挤。承包人说,没在食堂吃饭的人,不准到食堂打热水。承包人没明确说餐餐只买白饭的人同样不能去打热水,她每次去,他都拉长脸,嘴里发出些怪声音。

星期天的中午,汝城看食堂没什么人排队打热水了,提着水桶过去。食堂承包人让她在旁边等,炉灶一直空着却不让她烧水。好不容易等到几个同学一起来打热水了,他让她们排在汝城前面。她们各自提着热水走了,汝城去烧,他又推说要烧饭了。前后等了整整三个小时,到头来却是这个结果,她忍无可忍,脱口嚷出一句:“你别欺人太甚!”

那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雷炸了似的吼道:“你像乞丐一样来讨热水洗澡,还敢说我欺负你吗?”他抬脚踩向汝城的水桶。她下意识去挡,去推他,他甩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被打蒙了,愣在那里。这是她人生中得到的第一记耳光。她捂着脸,感觉不到疼痛,想哭,哭不出来。她只能干嚎,脑海里全是那种呜呜声,呜呜,呜呜呜……

校长来了,他与那个男人对话,用他们的家乡话。他没让那个恶棍向汝城道歉。她听说了,他是校长的姐夫。他们一定是一眼看出了她的懦弱,那种小乡村出来的天生的懦弱、自卑和隐忍。

能怎么办呢?汝城想,事情闹大了她必定要退学的。她退学后,爸爸妈妈不可能再送她去新的学校,她在这个学校已经花了好几千块学费了。家里欠了债,不可能再有钱送她去其他学校。转学也不现实。

汝城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就此罢手。想不到好的办法,她只能混乱地琢磨,徒劳地想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既不让自尊心受辱,又不至于闹到退学。在她想不到更聪明的办法之前,她被动地采取了一个无力的蠢办法:绝食。她拒绝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喝。

躲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汝城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独自做着乏力的抗议。

不知躺了多少天,校长怕起来,他让几个女学生抬汝城去医院打点滴。他们害怕她因此丧命。他们终究是怕了。直到这一刻,他们仍未想到应该向她认错,真诚道歉。她心里想:“哪怕是徒劳的,哪怕是可悲的,我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多花一点钱,让他们为此付出一点小代价。”

又躺了几天,打了几次点滴,汝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这样做并不是惩罚别人,只是在自我摧残。她想:“钱算个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况且还因此耽误了学习,落下了很多课程。”

校长再一次来看汝城时,她同意和平解决这件事: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上课。校长承诺:“以后不去食堂吃饭也可以去打热水!”他说他可以保证。汝城悲伤地想,她做这场愚昧的“斗争”真的胜利了吗?

挨打的事不了了之,汝城依然只能买五毛钱的白饭。不想自己去买,常常请同学帮她带回来。冬天的时候也不再去打热水,请要好的同学分点热水,掺很多冷水,洗澡时冻得全身发抖。

汝城没仔细想过这样的忍气吞声对不对,她拿出来的是那份本能。本能的忍耐和卑微,像这世间的尘埃和羽毛,无足轻重。她在城市里总是担着心、躲着,缩着自己的小身体忍受着形形色色的白眼和嘲弄。

职业学校的学生,把社会上的男男女女带进校园,他们恋爱和同居。只有汝城,孤独地在教室的角落里啃书本、写日记、练习五笔打字。宿舍的女生,那些来自不同城市的小女孩儿,她们夹眉毛、涂眼影、化彩妆。汝城不这样,她学不会。

一个人在上铺看书时,女生们总对汝城指指点点。她们不喜欢叫她的名字,她们喊她乡乡,乡下的“乡”。

新学期,她们当中甚至有人以为汝城是哑巴,对她说话连比带划。还有她们对汝城内衣的看法。宿舍走廊上晾晒的内衣,只有汝城的是小背心,她们的全是胸罩。她们取笑汝城,说要验明正身:“搞不好就是梁山伯混进来找祝英台的。”

就连和汝城最要好的女同学也喜欢往她身边站一站,挺胸收腹,手在胸前比划,得意洋洋,声音高亢:“唉呀,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四川盆地呀!”

后来汝城迷上了乐器,每到周末,从城南步行到城北。城北有个琴行,那里的钢琴美得不像话。琴行的老板说如果汝城愿意替她打扫店里的卫生并为她做中餐的话,就可以呆在那里看老师如何教他人弹琴,也可以在忙完后的空闲时间里免费练琴。

在琴行呆的时间越长,汝城越想念睚村,她担心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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