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照亮“不存在的天使”
——读臧棣的《菠菜》
2020-11-18寇硕恒
寇硕恒
臧棣的《菠菜》是一首非常特别的诗,特别之处恰恰在于其书写对象的日常与平淡。在这首27 行的短诗当中,菠菜这一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蔬菜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不仅被当作诗歌书写的核心意象,而且还作为所有关系的中心,为整首诗提供了一个有效的着力点。
一
1964年出生的臧棣,于198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他读大学的那段时间正值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的转折时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当中,臧棣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但是臧棣的诗歌真正受到重视要到九十年代,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诗集《燕园纪事》出版于1998年,这也为他带来了最初的诗歌声誉。臧棣的诗歌创作不仅继承了后朦胧诗的诗学遗产,而且也有对后朦胧诗的纠正与反叛。而《菠菜》这首诗中日常生活意象的选取便植根于他的个人诗学当中。
在臧棣看来,后朦胧诗在对朦胧诗进行反叛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几个方面的特点。首先就是语言层面的反叛。在后朦胧诗人眼里,朦胧诗在借用语言来与存在的事物进行搏斗的同时,忽略了语言本身也可能已经受到了污染的事实。所以后朦胧诗人试图对语言内部的含混进行清除。这方面最突出的表现便是口语化的写作。其次是将汉语诗歌的本质寄托在写作的可能性上,诗歌的写作表现为语言的超级消费。第三是对意义的放逐。第四是将诗歌写作从一种文本到文本的文学经验的转成模式中解救出来。
而这些特点又促成了后朦胧诗人对写作的不及物性的追求,“这种写作的不及物性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写作的欢悦,一种在文字符号的网络中自如地滑行的写作的可能性”。[1]正是出于后朦胧诗这种写作的不及物性以及粗率的口语风格的反驳,臧棣在《90年代诗歌:从情感转向意识》一文中做出了这样的论述:“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上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与语言的欢乐。”[2]“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这两条标准便可以看作是臧棣本人的诗学理想和实际的创作方向。
所谓历史的个人化是相对于朦胧诗的整体性历史所提出来的,个人化的历史书写“是指诗人从个人主体性出发,以独立的精神姿势和个人的话语方式,去处理我们的生存、历史和个人生命中的问题。在此,诗歌的想象力畛域中既有个人性,又有时代生存的历史性。”[3]这体现在臧棣的诗歌当中便是对公共历史记忆以及宏大话题的疏远,以及对当代日常生活的广泛关注。“在他的笔下,当代生活的多种样态,从学院、城市、爱情、家庭,一直到烹调、园艺和旅行,都得到了孜孜不倦的开掘。”[4]
而“语言的欢乐”在臧棣这里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日常生活和日常语言的发掘,二是对技巧的看重。
对日常生活开掘同样也是臧棣个人化历史书写的一部分,《菠菜》这首诗中对生活中最常见的日常意象的选择便可以看作这种诗学理想在具体创作当中的一种呈现。而关于日常语言层面,臧棣自己曾经做过直接的表述:“早年我认为诗歌语言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语言,和日常语言有绝对的分别。但后来,我意识到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看待诗歌语言的观念。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也许取消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之间的界限,可能更有助于激活诗歌的表现力。”[5]
在《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这篇文章当中,臧棣把诗歌的技艺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位置。在他看来,技巧是成就一首好诗的必备条件,“技巧永远就是主体和语言之间相互剧烈摩擦而后趋向和谐的一种针对存在的完整的观念及其表达。技巧也可以视为语言约束个性、写作纯洁自身的一种权力机制”。[6]这表现在《菠菜》这首诗中便是对人称之间复杂关系和文本视角繁复变换的精准把握,并在“菠菜”这一着力点上构建出了一个精美的诗歌世界。
二
在对臧棣的诗学理想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接下来就要回到诗歌文本,对《菠菜》这首诗进行一次详细的解读。
整首诗一共有27 行,然而从头至尾没有分节。但是根据诗歌内部的意义段落,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由第一行“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到“一粒极端的种子。”第二部分由“为什么菠菜看起来”到“看见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第三部分由“菠菜的美丽是脆弱的”一直到诗歌的结尾。
通读完诗歌之后就会发现,文本当中存在着非常复杂的人称和视角的转换。诗歌中的人称包括“我”、“你”、“我们”、“它们”以及“他们”。其中“我”指的是诗歌的写作主体,而“你”则是和“我”构成对应关系的一个人物,“我”和“你”一起组成了“我们”。剩下的“它们”是菠菜的代指,而只出现过一次的“他们”指称的则是和“我们”相对应的另一类人。这些相互对应的人称被组织进了一个关系网当中,而处于这个关系的核心位置的,就是菠菜这个意象。
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
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
你甚至没有穿过
任何一种绿颜色的衬衣,
你回避了这样的形象;
而我能更清楚地记得
你沉默的肉体就像
一粒极端的种子。
首先来看诗歌的第一部分。诗人在一开头就使用了一个否定的“把”字句,而这个“把”字句的动作发出者就是菠菜。紧接着在第三行这里,“你”从菠菜的支配之下挣脱出来,从动作的承受者变成了动作的发出者。到了这一部分的第六行,人称由“你”变成了“我”,而在“我”的记忆里,“你沉默的肉体就像/一粒极端的种子”。与这种人称的变换纠缠在一起的是菠菜的形象,菠菜的美丽和其本身的绿色被鲜明地凸显了出来。菠菜宽大的叶子与衬衣这一喻体构成了修辞上的关联,菠菜不曾把你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你也没有穿过任何一种绿颜色的衬衣。“你”在这一部分表现出对于菠菜的某种据斥心理,正是这种据斥的状态,被“我”描述为“沉默的肉体”和“极端的种子”。这两个意象本身也具有某种自我封闭的意味。
为什么菠菜看起来
是美丽的?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想到
但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冲洗菠菜时感到
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如此,菠菜回答了
我们怎样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
看见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
第二部分由之前的否定句变换成了疑问句,这个疑问句的后面紧接着的是对这一疑问的疑问。在第一部分当中“你”与菠菜存在一种据斥关系,所以对菠菜看起来是美丽的这件事是充满疑问的。然而“我”对于“你”的这种疑问心知肚明,并且进一步知道“你”虽然心存疑问,但是并不会把这种疑问提出来。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在胡旭东对这首诗的解读当中,“我”和“你”被理解为一种亲密的伴侣关系。但是如果尝试把“我”和“你”当作个人内部的两个层面,在一种自我之间的辨认关系当中来理解这首诗,可能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收获。紧接着,诗歌由“你”和菠菜之间的关系转换到了“我”和菠菜之间的关系:“我冲洗菠菜时感到/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冲洗和摸的动作在“我”和菠菜之间建立了一种非常紧密的关系,“冲洗,意味着去污、意味着对常识的去伪存真,冲洗以后菠菜的‘碧绿’则意味着在‘我’的意识之中,二人生活即使在去除了表面上的世俗幸福感之后也存在享乐的可能。”[7]而“摸”的动作在这里更是具有了幸福的性幻想的成分。正是在这种冲洗与触摸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菠菜“碧绿的质量”,这种“碧绿的质量”在“我”看来“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从诗歌开头,菠菜绿的特性就在被一再强调。如果“我”和“你”代表的是自我的不同向度的话,那么可以说“你”代表的是直面世俗生活的现实的层面,而“我”代表的则是向审美向度敞开的精神的层面。“你”之所以对菠菜具有一种据斥心理,就在于在现实当中如此纯粹的绿色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扎眼的,“你”拒绝了菠菜的绿色所指向的超越世俗的维度。但是由于“我”和“你”同属于一个个体的内部,“你”和“我”组成的“我们”便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互补关系。正是通过冲洗和摸的动作,“我们”感受到了“碧绿的质量”,这种“碧绿的质量”指向的就是超越凡俗生活的审美向度,这体现在诗歌当中也就是“天使”的意象。最后一行的“他们”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他们”无法超越凡俗的日常生活,因此也就不可能“看见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的天使”。
菠菜的美丽是脆弱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五十平方米的
标准的空间时,鲜明的菠菜
是最脆弱的政治。表面上,
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
它们的美丽也可以说
是由烦琐的力量来维持的;
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
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紧接着在诗歌的第三部分,“我”试图对菠菜进行更加详细的描述。菠菜的美丽被认为是“脆弱的”,因为“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五十平方米的/标准的空间时,鲜明的菠菜/是最脆弱的政治。”“‘50 平方米的/标准的空间’对于某一个体而言是具体而微的生活境遇,它直陈了中国20 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现实状况和社会生态——包括那种‘标准’化指令对人们思维与生活的制约。”[8]这里的“五十平方米的”标准空间显然指的是城市里的商品住房,这其中包含的则是一种统一化的、无差别的意识形态,同时也暗示了一种商品经济的思维模式。世俗生活被诗人用这样一个具体的现实语境直接地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在这套话语之下,菠菜所象征的审美之维,必然是脆弱并且不堪一击的。最后,诗歌回到菠菜上来。“表面上,/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它们的美丽也可以说/是由烦琐的力量来维持的”。处理和清洗菠菜的过程并不容易,因为菠菜本身是零散的,需要很仔细地清理,但是菠菜之所以美丽,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烦琐的程序的维持。这里的烦琐的力量所指的是与前一个部分“冲洗”和“摸”的动作大体相同的程序。正是通过这一系列的程序,菠菜原本杂乱无序的状态被感知为一种“碧绿的质量”,这种“碧绿的质量”通向的是超越凡俗生活的审美的维度。也正是如此,诗歌最后两行当中的“营养”与“碧绿的质量”具有相同的意义指向,而所谓的“价格”则是菠菜外部的被世俗生活所看重的部分。与此同时,诗歌的最后一行是对政治话语的一种戏仿,“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与马克思经济理论当中“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之间形成了一种语言张力。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诗歌当中存在一种两个层面之间的对话与抗拒的复杂关系。“我”和“你”之间构成了一种自我之间的辨认关系,“你”拒绝了菠菜的绿色,而“我”则通过“烦琐的力量”,感知到了菠菜“碧绿的质量”。也就是说“我”通过对菠菜的体认,从世俗的日常生活上升到了一种超越世俗的审美的维度。与此相对应,菠菜本身在诗歌当中也存在着两个层面,“绿”、“碧绿的质量”、“营养”象征的是由日常生活所升华出来的审美特性,而表面上的凌乱以及“价格”指向的则是世俗生活中的琐碎状态。
正是在这种日常生活和超越凡俗的审美向度之间的对应关系当中,“我”和“你”通过施加在菠菜身上的“烦琐的力量”,构成了一个“我们”。而“我们”又以菠菜为依据,和“他们”都成了一组相反的对比关系。菠菜在整首诗歌当中充当了一种中心点的角色,是诗歌中所有人称与视角的一个着力点。
“菠菜”这个意象在这首诗中的意义,就在于它所具有的对世俗生活的超越力量。诗人从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日常意象出发,探讨了从世俗生活上升到审美维度的无限可能。从日常生活出发但又不仅仅停留在日常生活,这让臧棣的诗歌在超越朦胧诗写作的同时,也在对后朦胧诗进行反思的过程中显示出了某种独异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