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出天籁
2020-11-18滕伟明
滕伟明
诗有极平浅、而意味深长者。桐城张征士若驹《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涨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清)袁枚《随园诗话》
袁枚是『性灵说』的鼓吹者,主张一切跟着感觉走。他举的这首诗,就是典型的性灵诗。张若驹在水程中,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今天就是女儿的生日,自己却远在他乡,不能亲临祝贺,油然而生怅惘之情。袁枚极力推崇这首诗,认为它真切感人,已达到『天籁』的境界。他又做了个实验,假定把这首诗改作父亲想念儿子,那便索然无味,甚至不算是一首诗。这是为什么呢,他也说不出道理来。
其实用佛洛依德学说来解释,一点也不奇怪。做父亲的,大都有恋女情结;做女儿的,大都有恋父情结。所以在家庭中,父亲与女儿最亲,但是他们自己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这是潜意识。袁枚为人之父,这个经验,他应该是有的,所以他认为这首诗特别感人。当然,他们绝不可能读到佛洛依德,所以都说不出道理来。惟其如此,这个例子才有典型意义。那就是说,诗的真切是第一位的,不管有无道理,诗人都必须忠于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也是『天机』,不过它不是靠癫狂得到的,而是靠天真得到的。倒是研读佛洛依德之后,极力去表现这个奥妙,可能反而显露出虚伪。所以诗人最好一直保持住先验的状态,跟着感觉走,不要处处追求深刻。
袁枚又举了个例子,金陵弟子岳树德初学为诗,即有佳构。其《铜陵夜泊》云:『橹声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惊。忽听邻舟故乡语,纵非相识也关情。』人在旅途,忽然听见有人在说家乡话,总是格外激动。为什么激动,谁也说不出道理来,但这份激动是真切的,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就成功了。这样看来,癫狂状态下遭遇的天机,还有点主动追求的意思;因天真而遭遇的天机,就有点被动的意思,因为遭遇之后还是不明白其中奥妙,天籁虽然好听,却是无心得到的。但是,诗人忠于感觉,诗人把真切放在第一位,这个却是做得到的。袁枚开创的性灵说,其教旨意义就是如此。
袁枚的诗词创作,『唯心任运』『凭虚而灵』,较好地实行了自己的艺术主张。袁枚读书甚多,但他反对『学人之诗』,只承认『诗人之诗』,最接近诗的本质。如《秋蚊》:『白鸟(即蚊子)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附暖还依帐,愁寒更苦吟。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从秋蚊身上想到失势的贪官、迟暮的刺客,容量之大,简直可当一篇列传来读,真是匪夷所思。《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从最细微处发现最伟大精神,叫人激动不已。(很多人已把这首诗作为座右铭)这说明性灵说在指导创作上,确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