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进行时中的历史书写
——评王家新的近作
2020-11-18■梅朵
■梅 朵
一
二月,仿佛是时间的火车头,充满了“泪水的燃料”,它会是一种开启。春天,整个大地在哭泣,诗人的墨水也在哭泣。死亡的影子从天而降,接走了被病毒击中的病人、逆行而上的白衣天使、拼杀在前沿阵地的医生……在悲剧降临的国度,人们仿佛是一只“被一道强光突然笼罩住、拼命逃窜的兔子”,在逃离死亡的路上,在寂静的春天、黄灿灿的油菜花地,采集着风中的哀吟,在一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闰年之春,记下我们的悲伤,愤怒,隐忍与坚强。
在王家新的这几首短诗的几个场景里,我们看见诗人是脆弱的,和万千苍生一样,在病毒肆虐的“铁一样的夜”“如同躺在在黑暗船舱的铺位上”(见《二月》一诗),紧紧地依偎着妻子的鼾声——生命与爱的气息。我们看见诗人和所有被病毒套牢的人们一样,为李医生的离去而万般心碎,在绝望的不可能中祈祷,幻想捞起失落在死亡回音里的希望、更新死亡留下的空白——
诗人是脆弱的,也是坚强而固执的,是这个地球上不愿忘记历史悲音的人群。他的头脑里固执地装着那些记忆,比如,“在童年的麦地看到的万人围剿的兔子”,那些追逐声批斗声,仍然回响在我们的耳际,纠缠着现实,在美丽的土地上刮起嗖嗖的阴风。一个驱赶病毒的春天,也驱赶着湖北人,让他们在长长的公路上心力憔悴地流浪;一个驱赶病毒的春天,也把一个孤独的放蜂人赶出了生命的界线。这位蜜蜂合唱队的队长死于最繁茂的花期,他本来可以带领蜜蜂为春天唱出最美的合唱,在洋槐花、苜蓿花和野荆条花盛开的山沟里为人间酿造金黄的甜蜜。《放蜂人之死》,是一首悲痛的哀歌,它描写现实,也关乎历史,是诗人为孤独的死者、为死于春天的历史举行的一场灿烂而寂寞的葬礼。
“那是一只在车灯前拼命逃窜的兔子,仿佛要从屠夫的手下挣脱,是一个亡灵,受惊的亡灵在被死亡再次追上之前,在作最后的一跃——”(《跑吧,兔子》)。逃亡的兔子,除了隐喻着对死亡的逃逸,似乎也暗示着,生命难道不是一个个倒下的亡灵中的最后一跃吗?人的生命不就是被死亡围剿的一段旅程吗?在这几首诗歌里,有着丰富的意象和比喻,铁夜,黑暗船舱,放蜂人和他的蜜蜂、油菜花地,逃窜的兔子,冰封的大地。隐喻的娴熟运用是王家新诗歌的特点之一,自然,信手拈来,仿佛生活中的每一个物象都拥有自己的语言,包含本身的寓意。这不仅仅来自于诗人对诗歌技艺的把握,也源于一份深邃沉淀的诗心。以不加修饰的词语、平常克制的语气表达出来的悲哀,更能击中人的心怀。这种低调放松、深沉慢缓,暗含着强烈情感的描述,成为王家新近期作品的音调,从本质上来说,是诗人长期沉潜于自身命运的自然结果。他在翻译了德国犹太诗人策兰的诗歌后曾经说:“当我全身心进入并蒙受诗人所创造的黑暗时,我渐渐感到了从死者那里递过来的灯。”(王家新《隐藏或保密了什么》)。正是这种被光芒照亮的黑暗中的词语成为这组诗歌的最坚实的内核。
“黑暗的词语”,可以是最平实的语言,正如爱深藏在最简单的话里。这正是《武汉女孩珊珊》这首诗歌在网上被几十万人传读转发的原因。一位母亲生前的留言竟是一个个关于蛋糕面粉的词语,是关于浪费和精打细算的琐碎交待,母亲并为自己的唠叨而向女儿致以最后的歉意。“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诗人读到这份遗言而泪涌,它太重,凝聚了生命的沉重和至爱,却朴实如一粒灰色的米面,让华丽高大的叙述轰然坍塌。在这里,王家新写到:“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才可以做到。”诗人的使命,诗歌的至高诫律,再次放置在我们的面前。诗人能够从全部生命中清除和提纯吗?诗人能够像写爱的遗言、生命的遗言一样写诗吗?在一个灾难和悲烈交织的年代,不仅那些虚假的歌功颂德之作让诗人这个群体蒙羞,就即使是泛滥的“抗疫诗”之类,也显得有些轻飘了。
是的,在这样一份遗言面前,爱是落地有声的泪,诗也如此,它是盐的晶体,是黑色的种子,包含了真知与深厚的生命力,才能长出语言的绿树。正如犹太诗人们的写作一样,走过死荫山谷的苦难民族的诗歌是哭声是沉默,如果要记下那些词语,那它只能是经过黑铁锻造的泪水和铮铮之字。在《武汉女孩珊珊》这首诗里,我们读到王家新的悲痛和无力,更读到了他对生命中最珍贵之物的领受,也读到他对语言的敬惜之情:这双重的爱,大概就是诗人的命运吧。
诗人的角色来自于古希腊的游吟者,其内核至今不变。正因为他们的记录也是历史的见证,是存在的见证,所以诗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深刻相关。在灾难的岁月,诗人应该写诗吗?在铺天盖地的喧啸中,王家新的诗歌已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带着血泪的词语一直在寻找着它的落脚地,我们的悲伤,耻辱,愤怒和忍受也在寻找一位诗人——“比帕斯捷尓纳克的二月还多了一天”(《闰年》)。他的这些诗篇带给我们刺痛,也带给我们这残酷闰年的“第二现实”,是偶然的必然,是弱者、被剥夺者甚至死难者的慰藉,是“冒烟的良心”,是残冬在历史中按下的钢印,是在哀悼中春天的回返——这些诗作流传广远、直抵人心便是有力的证明。
二
继一批短诗之后,王家新又给我们带来了一首长诗《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这是一首哀歌,一部现在进行时中的历史书写。
它仿佛是一条河流,和滚滚红尘里每天消逝的生命一起,流动在我们颤抖的心里;也是一棵悲伤而巨大的树,连绵起伏的声音,即使风吹过了,还在空中响着……
《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我读了很多遍,每读一遍,紧锁在喉头的苦涩便会加重。意大利,带着它精美的轮廓和流血的黎明,因为这首诗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
王家新谈起同样钟情于意大利的诗人沃尔科特的《白鹭》时,曾联想到叶芝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一首挽歌:在一种更开阔、深远的人生视野中,当那群‘光辉的野天鹅’从‘盈盈的流水间’飞起,诗人在目睹一种高贵的事物在他那个时代和他自己的生命中消逝。”光辉的野天鹅,在2020的春天,成为一只带血的白鹭,嘶哑的哀鸣正把它的双翅染红,覆盖焦烟的苍穹。
是的,意大利是属于诗人和画家的,属于伟大永恒的艺术,属于但丁、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波提切利,它是美的故乡,属于每一个热爱艺术的人类。意大利的悲伤不仅仅是那个国家深受创痛的悲伤,也是艺术国度所有公民的悲伤,是人类文明的悲伤。纷纷倒下的重重叠叠的身体,成为春天黑夜的背影,高高地拱起亚平宁半岛上坚硬洁白的远古神祗石雕;在死神狰狞的街巷,活着的人们放声歌唱,让我们听到了但丁的炼狱里飞出的夜莺。“锅碗瓢盆一一奏起,我们也都流泪了,我们/这一次真的听见了众神的乐器……”,这众神的乐器,阳台上的咏叹调,死死地抵抗着死亡的来临。悲剧女高音让诗人热泪盈眶,他站在遥远的东方犹如站在隔壁的阳台,在同样古老的汉语言中发出沉痛而又感人的共鸣。
这个春天,诗人在重写他的意大利之旅,一段往昔的怀念与血色现实相缠交织的心灵之旅,犹如不同声部的交响,带我们这些读者一起上路。
谁的心中没有一个绝美的意大利呢?看看波提切利的《春神》。但是在这灾难时刻,诗人却会更进一步问:“抛撒花瓣的“春神”如今在播种什么?”,她是在洒下春雨般的死亡的种子吗?当死亡如雷电高悬头顶,活下来的人该怎样用眼泪浇灌土地?“米开朗基罗说得对:好的画是从来不会描绘眼泪的。”诗人在这里延续着古典艺术家提出的永恒话题:我们怎样描绘一场灾难,又怎样才能达到艺术的救赎?“只能被眼泪描绘”的我们又该如何承受我们自己的生与死?米开朗基罗还说,艺术是现实的挣扎,是扭曲身体里展现的搏斗。我们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激烈挣扎、痛楚向天的力量。王家新的诗意正是来自于他长久以来对艺术与死亡之关系的沉思,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他不会满足于描绘一个表面的意大利。对于旅途中的诗人来说,故乡与他乡混合在惺忪的晨光里。“醒来时已是罗马:我看见了我家乡的松树,/虽然那又是些陌异的、身披/亚得里亚海第一缕晨光和薄雾的树……”他带着他的家乡——第一个身受重创的湖北家乡,来到了曾身披晨光、现在却被死亡的镰刀收割的意大利,来到了卡尔维诺、阿甘本和蒙娜丽莎永恒注视下的意大利。如今他慨叹“甚至不能像尼采当年在都灵那样,可以抱住一匹马的脖子痛哭……”是的,诗人来得太晚了。在病毒致命飞翔的血色黄昏,只有死神,那么准时无误地到来。沃尓科特的白鹭如果再次飞临这里,也只能发出哀鸣。诗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紧紧地捆绑在死亡的翅羽上。
但是,诗人,请不要在深夜睡去,请为这沉默的大地充当喉舌。曾经漫游在威尼斯、博洛尼亚、弗洛伦萨、罗马的诗人,“仍在那列火车上,也永远在那列火车上”,漫游在罗马,“不是恺撒的、而是奥维德的罗马”;对,我们和诗人一样,热爱一个不属于权力和皇冠的意大利,只有在美的国度里,那不勒斯永不凋谢的黄昏才是他一生的黄昏。诗人漫游的目的地是庞贝古城,是那“挖不尽的死灰”,甚至是那“史前般的荒凉”……在2020的这个惨烈的春天,诗人再次为自己确立了职责:生命的哀悼者、见证者和挽回者。他自己生命的两段旅程也在这首诗里重叠了,而且,这列火车也许从更早的旅行中已经开始了,“珞珈山已是墓园,埋葬了我们的青春。”这是王家新在1998年完成的长诗《回答》中的一句。在《回答》里,他就曾经那么深情地描述过意大利的慷慨和美。从青春消逝的那一刻起,一条在生命中接纳死亡、在苦难中向黑暗的命运致礼的道路,就在诗人的脚下延伸出去,而到了这首诗,它上升为一种史诗般的、文明的哀歌。
而意大利,这个经历过掠城的黑死病、烧死过布鲁诺、“独裁者的尸体仍在米兰广场上晃荡”的古老意大利,会从死灰的齑粉中站起来吗?我们得到的信息依然是纷纷扬扬的死亡,1000个,3000个,5000个,10000个……每天人们如荒草倒下,肆虐亚平宁半岛的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死亡狂欢节”“圣保罗大教堂内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那已化为悲痛石头的音乐(我的脚步曾在它的前面久久停住了)自会替他们哀悼一切……”那化作悲痛石头的音乐——伟大的雕塑、绘画和诗歌,承担起悼亡的责任,守护着永恒的缄默,为了让脆弱悲伤又充满希望的人们,能够“浪漫”和“欢乐地”活下去。诗的第八节的最后还这样吁求:“还有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还在苦撑着讲故事的人——讲吧,请接着为我们讲!”而诗人自己,分明就是这样一位通过“讲故事”、通过歌唱来对抗死亡、延迟死亡的人。
这首看似一气呵成、却又迂回复杂的诗歌是这样结束的:
“意大利,我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幸福的热气球,
在“黑寡妇”们的上空,也在我们的上空,
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
升起,载着你摇晃的“吨位”,最后一次升起……”
巨大幸福的热气球,是死神抛出的绣球,有史以来就游动在我们的天空。作为文明之子的诗人,作为人类存在的象征,“像珍藏先人的骨灰一样”,他必定脱下面具,“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记录,见证,用祭师般的写作解读存在的隐喻,为挽回死者的尊严,为抵达记忆的渊源。在一个灾难的世界,语言如何展现人类的良心,这是对当今诗人们的一个迫切命题,王家新用他的这首诗回答了一切。
王家新在他最近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到:“一场巨大的把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的重大灾难,不仅暴露了社会和文化的深层问题,不仅“见出了人心”(各种各样的人心),也把文学的千古不灭的尺度再一次提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这文学的千古不灭的尺度是什么呢?王家新的这首诗,对我们同样是一种启示。但丁说“你的笔要仅仅追随你的口授者”。当我们捂住流血的胸口,倾听心房的脉搏,就会知道口授我们的是无限的星空,是人类的天赋良知,是给予人类的诚信与爱,是人类的文学传统。在哀鸿遍野中仰望苍穹的写作者,从经受与领悟中提炼出的文字,是能够慰藉受难灵魂的。正是在这个人类存在、人类文明经受重创的春天,人们发现了自我与他者休戚与共的深刻关连。王家新在《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里表达的,正是一种深刻的同情心和对他者的体认,充沛强烈深沉的感情和悲悯激荡的音调,展现了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和自身局限的广阔的人类视野。的确,这首诗不仅是给受难中的意大利的一份献礼。它是意大利这首诗的“重写”,也在提升着中国文学和诗歌的视野和品格。它是文明的哀歌,但也是赞歌,它把诗人的角色提升到如布罗茨基所说的“文明之子”的高度。它是对苦难现实的超越,但又直抵人心。一位中国诗人在评这首诗时说它“饱含人世的热情和悲哀,一节节诗仿佛人类历史和文明生成的屋顶,和血吞泪,却也光彩不息”,是的,历史终究会证实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