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栖于埘”的乡园伦理
——谭岩散文、小说艺术特征论
2020-11-18桑大鹏
■桑大鹏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此诗意蕴饱胀,极有趣味:既写良人为国远征;又写玉人在家守望。你可以看到夕阳暮霭下牛羊款款走向牛栏羊圈,鸡鸭在喧哄声中从豆棚瓜架向鸡窝鸭棚归来。你甚至可以遥闻远方村社的鸭叫、狗吠、蛙鸣,一派祥和宁静的乡村生活在农妇对远人的愁思中变得心事重重,所有意趣汇聚成两个字:故乡。
此故乡具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意味:以“鸡栖于埘”为依托,支撑起了一个精神的乡园,这个乡园是伦理的、内敛的、含蕴的、自具自足而自我建构的。祂具有强大的向心力,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发端于《诗经》的“鸡栖于埘”就吸引着生活与灵魂浪游之人,成为他们对其久久沉迷的“故乡”、“乡园”的经典符号表证。并成为往后一切“故园”文学的精神源头。
包括宜昌籍作家谭岩的散文和小说。
一
谭岩有一部代表性的小说集《一河春水》和一部代表性的散文集《风吹稻花》,小说集遴选了2013年之前历年发表在国内各大文学刊物上的中短篇小说,汇集了大约十年的创作成果;散文集则是湖北省作协“家乡书”的项目成果,大约是此前更久抒写“家乡”的沉淀所致。无论是散文集还是小说集,就其题旨和艺术趣味而言,可用“乡园伦理”作出抽象性概括,这么概括虽有挂一漏万之嫌,但可表示一个大致趋势。
写故乡,写活跃于特定时世中、生存于宜昌远安这一特定故土上的人、事、景,是谭岩文本的意趣所在,无论是打鱼的爷爷、操劳的奶奶、瞎眼的算命先生、民歌高手老爷子,还是回乡为农户打工的“汉子”、独守土地和空房的凤枝、情感出轨而复归家庭的发廊老板刘丽香,他们全都有共同的生活旨趣:以家庭为中心,艰辛、忍苦、操劳、担当;遵循父辈的人伦规训、为子女毫无怨言地付出;伺弄鸡鱼猪狗、不违田庄农时;温柔厚朴、敦睦邻里、生养死葬、共相帮扶。他们践行着《周礼》以来以“血亲”为纽带的人伦传统,延续着《诗经》以来的温柔敦厚,传承着《周易》以来的自强不息。他们的行为透露着古风的内敛含蕴,他们的心态一如《诗经》的哀而不伤。他们是伦理的,但也是诗意的;是沉默的,但也是张扬的。在谭岩的文本中,“乡园”既是物质符号,但有更深的精神意蕴;“伦理”既是规约符号,但有更丰富的表现形态。
《一河春水》以春夏秋冬四季时令为序描述乡园的人、事、景,表现在时间流程中一应芸芸众生的低微欲望、辛苦劳作与小小的满足。众多文题就是“乡园”意象的细分与零散化:《风吹院门》《半亩方塘》《秧田》《河流的金曲》《一码稻草》《河流的两岸》《拉草和耕田》《积肥》《春回大地》《民歌的故乡》,等等等等。作者都是将“家园”意象分解到与人的活动关联着的每一个细部中,细细体认人性化的“自然”,从而深化了活着的、伦理的“人”之丰富意蕴。
祖父的腿像两截干树桩伸进了已变清亮的河水中,立刻像两根吸管将那河水的清凉和湿润吸进了心肺,祖父望着满河的春水舒畅地吸进了几口气,像干涸的庄稼突遇甘霖,青葱地舒展了它的卷叶。水下那些石子儿抚摸着祖父的脚掌,踩在那些咯人的石子儿上,祖父感到如踩在开满了花的田土上,清亮亮的河水傍着祖父的腿流过去,如同一阵阵凉风轻轻吹拂着,祖父每走一步,每一次从水中提起脚来,都会提起一串水花。(《风吹稻花·河流的金曲》)
《河流的金曲》叙写祖父在贫瘠的河流中撒网打鱼的劳作场景,意蕴丰富。细读此文,至少品读出如下意蕴:一是在特殊的时世中,家园正在贫瘠化。随着每一次春汛的来临,河流的鱼情每况愈下,鱼正在变少变小。但恶化的环境并不能弱化人的生存意志,反倒是强化了人的生存愿望与能力。祖父肩上压着一家人的生活责任,只能在愈益艰困的环境中逆流而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诗经》同时代的《周易》所开创的生存伦理,千百年来凝聚成父祖一辈的生活意志。而“在困境中努力求生”正是人伦的核心内容。谭岩的文本一以贯之的坚持了此种价值取向。二是河流不仅向故乡的人提供了生活资源,更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祖父望着满河的春水舒畅地吸进了几口气,像干涸的庄稼突遇甘霖,青葱地舒展了它的卷叶。”心性的舒展是因为春水提供能量,春水以提供能量的方式进入心性的展开之中,自然以“被观待”“被感触”的形式领有了人性,一同走向人伦的建构,自然不仅是人生活的家园,更成为人伦符号。让自然打上人的印记,让家园成为人的家园,总之,“自然的人性取向”正是谭岩文本始终如一的艺术表达方式。
二
谭岩的内心是透明的,像一面镜子,有镜子的明澈和冷静,可以不含丝毫“属人”的情感,正因为如此,在他描写的人物的眼中,可以排除一切文化的、人性的因素,呈现最真实的、原生态的自然。
谭岩不拒绝写出残酷的真实,面对日益衰败的家园,作者的明澈和冷静可以确保他静观家园“何以如此”的历史性进程,从而更深地思考乡人在凋敝艰困中的生存状态,更深地触摸由他们生存意志建构的生活伦理,及其伦理的多样化表现形态。
人的伦理情态往往流露于日常生活中,而日常生活必然是关联着对象的生活,关联着人、事、物的生活,故最初的伦理必然体现于人与对象的亲和关系中,谭岩敏锐的意识到了这种伦理生长点,故其文本多写人与对象、与自然的关系:
(撒网的)锡脚自然是用锡做的。(祖父)先是用锡块,后来没有了锡块,就用牙膏皮子。挤完了的牙膏都装在屋檐下的一个破篓子里,到了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笼烤火,祖父就端来一口边沿上缺了口的锅,把那捡在篓子里的牙膏皮放进去,就在火笼上熬,那牙膏皮子便慢慢地软了,融化了,开始还冒一阵烟,那是涂在牙膏皮上的油漆被烧着了,后来烟也没有了,用一根细秸秆赶去面上的尘皮,里面就是微微晃动的水银样的锡。用细沙制成一个模,抽出插在里面的棍子,再插进一根铁丝,把这一锅锡水沿着铁丝倒进去,掰开沙模,抽出铁丝,就成了水管样的锡条,用刀一切,就成了一截截的锡脚。(《风吹稻花·河流的金曲》)
这段文字描写祖父为撒网制作锡脚的详细过程,反映人与网的微妙关系:锡脚的制作过程就是人的情志渗透对象的过程,又是渔网顺应人的意志而生成的过程。你可以感觉渔网的出现不是一种“被造”,而是一种“出生”,是生存意志借助于某物而展现出来的生活情态,传达的是人与万物之出离“异化”、走向和谐的关系,是致密而亲和的伦理关系。如果我们就此展开联想,进行合理的逻辑推导,凡经人之手创造的家园不就是伦理性的家园?
而谭岩的文本正是在人情物理的伦理关联中细致勾画其家园想象。他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闭合性时间轨迹描绘故乡风物,又对这一闭合性时间圆轨赋予心性、灵智色彩,从而使之成为可被心灵自由吞吐的灵性意象,随着每一次吞吐,这一意象的伦理意味又播撒于万物之中。
时间,是谭岩体验家园的主要维度,更是其建构伦理文本的重要灵感。正是对时间的体验,家园伦理才有了生成、行进、展开的轨道:
早晨大门打开的时候,会奔跑出一阵拍打着翅膀的鸡鸭,晚上掌灯关锁门户的时候,下门栓的声音是逝去的又一个日子的回声。在这一开一合的瞬间,一个个日子都从这大门里溜走了……虽然它知道未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们设想的坦途,新的一年也不全是人们美好的理想,但是它一年四季,总是面对空旷的未来充满了等待的执着。(《风吹稻花·风吹院门》)
这段文字以时间为主线写出农户的大门关联着的家庭兴衰。此间有贫富贵贱,有岁月沧桑,有晨曦黄昏,有鸡鸭来去,有对未来的无尽期待。总之,一个家庭的劳作与命运就在时间的绵延中构成了一众芸芸众生的所谓“历史”,因而,“门”在时间中的绵延就成了人伦行进与展开的隐喻。谭岩文本多有这种描写,以引领读者进入对于乡园历史的追索之中、进入对于人伦的体认之中。
不特如此,谭岩还以诗意的想象描绘故园风物,为伦理的家园赋予某种浪漫色彩。当然,其诗意笔触仍然是基于对现实的切实体认。
可以看出,这一派繁忙的春耕景象是作者涉笔家园的现实基础,也是作者进行诗意想象的灵感空间。语言虽大体写意,但勾画物的脉络纹理却达到了工笔的效果,有屠格涅夫《猎人日记》的笔意。天空、流云、烟雨、河沟、犁耙、鞭影等等,一如屠格涅夫跟寻俄罗斯乡间的自然原始风貌一般,谭岩也将它们作为诗意想象的起飞点,利用这些景点建构了一个诗意的家园,使家园的伦理性不仅仅表现为“规约”的沉重,还有自由、诗意与灵性。
这也是《诗经》诠释开创的传统:自《诗经》成为古人教科书以来,《毛诗》就致力于从伦理视角诠释《诗经》,将每一首诗歌都解为家国大义、人伦之范的隐喻,使人们觉得人伦还有如此的多样性与诗意表达,于是以诗意的自由灵动稀释人伦规范的严肃沉重就成为世世代代的传统,沉淀为国民性的温柔敦厚。
三
谭岩的小说与其散文具有同样的旨趣,致力于伦理性文本的书写,以建构一个伦理性乡园。当然,与其散文相比,《一河春水》中的诸多篇目反映了乡民伦理更多的多样性,并且,随着每一种伦理类型的显示,其呈现的艺术形式也不同。
《一河春水》(独立的短篇小说,非文集之名)讲述七十余岁的打渔佬明德因病久卧床榻,忽闻窗外春雨如注,充满鱼腥味的水汽让明德旧习来归,顿时复活,抄起撒网下到大水漫灌的沮河去捕鱼。但沮河由于长年过度捕捞,鱼虾枯竭,明德一无所获。渔夫亲身经历了渔业渐趋枯萎的历史进程,在悲凉与不甘中渐渐涉入沮河深处,不料沉水溺亡。小说写渔夫弥留之际的幻觉:“一片耀眼的光亮碎片里,似有一尾硕大的鱼,正一冲一冲地蹿游着”。
这是海明威《老人与海》的笔意,要凸显人在困境中努力求生的生存意志。但《一河春水》的打渔佬明德显然比《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走的更远:圣地亚哥只是收获了绝望,明德更付出了生命。无论是绝望的体认还是生命的付出,“意志”都是穿破困境之终极圈层的锐利塔尖,昭示的是人本有的适应环境、不可为任何力量屈服的内在韧性,传达的仍然是《周易》“自强不息”之价值伦理。为了呼应打渔佬内在意志逐步显发的过程,小说在情节的展开与掌控上基本使用了直叙:既写打渔佬身体的每况愈下,又写河流鱼情的日渐凋敝。在两种“衰落”中却有一种品质逆势生长:意志!这就是直叙达到的效果。最后打渔佬弥留之际的幻觉描写使文本的旨趣与表现方法同时达到顶峰:既是意志伦理的托物显化,又是以写意之笔对直叙的翻转。
自强不息的伦理意志有一种内在的逻辑理路:以强大的意志之力克制自身的欲望,达到人格的理性、平正、内敛与中和。中和,儒家经典有表述,《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代表儒家的哲学观、价值观、伦理观。在历代王朝的伦理教化中,“中和”“中庸”人格类型被人们视为节制内心、和睦邻里、化育万物的最高典范。中和并不否定人欲,而是强调将欲望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用主体的伦理意志引导欲望的合理发舒,形成人格的内敛、含蓄、理性与平正。谭岩显然意识到了国人尤其是底层乡民的伦理进趋之路,故在其创作中多有此类文本。《风水花儿开》《刘丽香的春天》等均属此类。
《风水花儿开》主角凤枝在土地上艰难谋生,男人出外打工,儿子求学在外。独守空房和繁重的农活使凤枝倍感孤独。对于前来帮工的山外人徐大哥,凤枝先是心存芥蒂,但当打工仔帮她收割完菜籽、插完早稻、将屋内屋外收拾到妥妥当当之后,凤枝从打工仔身上不仅看到了自己丈夫的笃实本色,更体验到丈夫没有的坚韧强壮,她似乎并不拒绝接受让打工仔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但打工仔听到凤枝丈夫就是自己熟悉的王姓兄弟,并知道王姓兄弟打工挣来的钱在车站被盗,他向贫寒的凤枝隐瞒了王姓兄弟的惨痛遭遇,并将凤枝开出的工钱悄悄留下一半在凤枝家里,交代凤枝赶紧召回丈夫,还能维持一个家庭的完整,之后解除雇佣关系回家。
打工仔的身心活力激活了凤枝久已蛰伏的春情,但当看到求学回家的儿子,对家庭的责任感又压制了凤枝的春思;打工仔虽并不拒绝与凤枝春风一度,但凤枝家庭的贫寒和王姓兄弟的惨痛遭遇不仅迅速打消了出轨的想法,他并试图对这一家的困境有所纾解。“原欲”只存乎心中,责任、道义、同情与担当终究克制了人欲,一切属于本能的缭乱之思在外巡遊一圈后还是回到道德原点。人,还是伦理的人。
二人内心都是隐忍的、克制的、内敛的。为了与这种内心状态相适应,作者用了一种隐秘幽微的曲笔,力图达到“空谷传响”的效果。
鸡听见了牛铃,知道夜的将近,从山坡,从田园,从不知道的角落,一步步踱到院场来了,却不进笼,围在一团儿,咯咯咯,互相说着一天的收获和见闻。(《一河春水·风吹花儿开》)
只要下了田,饥饿,干渴,所有身体的需要都忘记了,他只知道和农活儿缠在一起,跟庄稼跟土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较量,让它们乖顺地躺在自己的脚下。(《一河春水·风吹花儿开》)
写群鸡回笼,喧声一片。这一笔颇为含蓄老到:群鸡吵闹声既是农妇复杂心绪的隐喻,又有一种宣泄效果,她希望借此鸡声将自己堵塞的心事排泄出去,重回内心的平静。后一段写汉子(徐大哥)在知道凤枝心事后,不对凤枝作任何回应,却是在田里下死力干活,只要与农活缠在一起,他就忘了一切。他清醒地意识到只要对凤枝有所回应,必将造成多方伤害,一切所谓兄弟义、农妇情和个人良知都将碎成一地鸡毛,不可收拾。所以,忘我“劳作”就是汉子以伦理意志克制原欲、维持人道的有效调节方式了。这是曲笔,是中国古典艺术(诗、画等等)特有的含蓄隐秀的表现方式,具有“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之“禅”的艺术效果。
谭岩既然关注乡园、乡村的人伦现实,当然也注意到了人伦碎裂的惨淡事实。一如他在散文中的冷静透明,面对现代语境下人伦滑坡的境况,他的小说也绝不回避,而是直面与书写。《宁静的田野》可试一观,这是一个有关乡村丧葬传奇的故事。
老太太以老病之躯熬过了一冬一春,在春耕春播开始时一息不继,撒手人寰,三位正为春播犯愁的孝女立即联系村小组长张罗出殡之事,众多村民也加入热闹的送丧活动中。由于传统缺乏宗教意义上的临终关怀,死亡对每个人都是一件恐惧而痛苦的事。虽然丧葬在中国,历来是与结婚、生育同等重要的大事,但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理念经过几千年传承,早已破败不堪,仅存仪式,此仪式居然成为文化生活贫乏的村民借此狂欢的机会了,小说写道:
生活在民风淳厚的乡村里的人们仍循行着一条古训:红事非请不去,白事不请自到。前者关乎为人的尊严,后者却是做人的美德。何况实践这美德有许多不便向人道的好处:至少一日三顿有酒有肉。恰好又可作农忙大战前身体的补充,晚上说不定还有热闹的丧鼓,多日不见的女人端着盘子在桌席间穿梭,趁人不注意时可以摸上一把丰乳肥臀。酒足饭饱离去时,还可得毛巾香皂之类的打发。于是哭声就等于命令,不一会儿,那院场里就聚了无数的脸,胖的瘦的,圆的方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虽然衣冠不整像一群散兵,但个个脸上绷满义不容辞的责任,言谈举止全是仗义的气慨。(《一河春水·宁静的田野》)
无疑,人们并不是“事死如事生”,毫无尊老、孝亲的本心,而是借此狂欢,顺便占点便宜,而活着的人借此大操大办都是借死人之名做样子给外人看,以此赢得“孝亲”的美名。
然而,老太太不到十岁的孙子心中却有真正的悲痛。不巧的是,孙子发现棺材中的奶奶经过一夜的聒噪居然复活了,他大叫着要阻止出殡队伍,但母亲、姨妈、村小组长、村民们迅速抬离孙子,迅速钉紧棺材,迅速埋葬了老太太。因为农忙就要开始了,他们不能因为老太太的复活耽误农事。
少年乱蹬着的脚撞到了抱着他的人的膝上,他一下挣脱了那人的膀臂,冲出堂屋。可是刚出门,又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这时天刚黎明,而黎明时的光亮就像黄昏。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在挣扎中听见了那个朦胧的脸说了一句让他从此长大的话:“别闹了,人迟早都会死的。”(《一河春水·宁静的田野》)
是的,人迟早会死的!但埋葬复活的老人,在一个几千年的人伦国度居然也理所应当!谭岩直面惨淡的真实,写出人伦在中国历史性地每况愈下、至今已不忍目睹的事实。小说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纯真的少年心怀真正的悲痛而成年人仅有仪式的狂欢呢?小说揭示了一个事实: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随着丧葬仪式的反复重演,孔子当年“祭如在”的真义已经流失殆尽,而并无真义的仪式使人们日渐疲累,人性趋乐的本能便将仪式作为一次群聚狂欢、放松取乐的机会,仪式反倒污染人心!少年没有经历仪式的污染,保留了本真的情感流露。谭岩小说既能表现自强不息、内敛克制的价值传统,又能描写亲情惨淡的人伦现实,表明其文本对人伦认知的多元取向。
四
谭岩散文和小说有共同的艺术旨趣:致力于表现和刻画乡园伦理,通过文本深入观察人伦在故乡、在底层社会的存在样态与变异轨迹,创造了种种惊才绝艳的文本。
读谭岩小说,你能感到多种旋律的交响,听到多声部的和声。谭岩文本有沈从文的荒蛮、有汪曾祺的温情、有屠格涅夫的旷远、有张炜的沉重与诗意。谭岩文本是复杂的,厚重的,沉甸甸的,但也是温情的,诗意的,充满想象的。作者似乎永远平静,永远闲适,永远空灵睿智,乃至其笔调总是从容不迫,他能不慌不忙写出物的精微之处,和人性的细致本真,故其文本虽无武侠、玄幻小说的精妙情节,但有感发兴会的情致,能够吸引读者兴味盎然地读下去。《宁静的田野》作者以一种特异的笔调开笔:
一前一后的两只麻雀,在油菜田的上空,弹上弹下地飞。
油菜成熟了。沉甸的绿色波涛淹没了田垅,铺满了田野,涌向蓝天低垂的远方。
这是只有在沈从文文本中才有的笔意。而且就其语意语势而言,似乎是导向散文的笔致,将要叙述一件充满诗意和想象的田园故事,谁能想到小说会讲述一个乡村丧葬传奇呢?会叙述一个人伦惨剧呢?读完小说,回头再看这个描写,你会发现这个宁静诗意的田野,居然成为丧葬故事的讽刺性背景了。这就是小说中的散文笔法。
以散文笔法入小说,是谭岩小说的一大特色。这种创作方法,历来多有人实践,现代有沈从文、汪曾祺、艾芜、孙犁,当代有莫言、贾平凹、张炜等,他们还都成功了,谭岩也是成功一例,作品被读者和学界认可。但相关犹疑又始终存在:小说以用情节塑造性格为核心使命,用性格引发文化思考,折射价值之思。而情节与性格有其行进理路:当性格形成之前,还可由作家设计情节,指向某种预想的性格,但人物性格一旦形成就有其内在逻辑,性格决定情节走向,情节都是性格“内生”的,鲁迅就在有关《阿Q正传》的创作谈中谈到了自己的“不得已”——不得不将阿Q写向死路。
但散文的主体意识相当强,写作主体始终控制着叙事进程。作者能否放弃主体意识,遵循性格的内在理路呢?谭岩作品就有此种嫌疑。
《美丽的天空》叙述算命先生王瞎子因儿子而感觉幸福满满,他的幸福、感恩、勤勉、睿智之心性(性格)全因儿子而来,而他的痛苦、沉默、孤寂、落寞也因儿子的死去而生,总之,儿子的生与死是王瞎子性格发生、形成的根本情节。但在小说中,儿子的出现突兀,离去骇然:出现突兀,没有伏笔;去时骇然,没有征兆。如此,儿子的出现与遭难相对于王瞎子心理性格都是某种外在因素,情节与性格是一种“组装”关系,尤其是儿子离去并不是性格“内生”的。或问:儿子遭难作为一种“他者”行为怎会与主角心性性格关联?回答:王瞎子作为算命先生能否对儿子遭难有所预感?能否因此种不良感觉而心性缭乱?从而为儿子遭难作出神秘铺垫?并顺势对民间信仰作出若有若无的回应?使之后的情节发生合情合理?并更深地叙述王瞎子与儿子的亲情关系?最不济也可写出王瞎子对交通混乱的感知和担忧,以便为儿子的遭难作出铺垫。“组装”与“内生”背后的创作理念是不同的,以此而发生了不同的文本效果。
这么做确有吹毛求疵之嫌,但这并不能抹杀谭岩文本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