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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闭馆时刻

2020-11-18宋尾

小说月报 2020年3期

◎宋尾

那时他还非常年轻,租住在上清寺附近一个叫作枣子岚垭的地方——从武警消防中队一侧的巷口拐入,顺着蜿蜒狭窄的老街一直下行,穿过丁字路口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在道路尽头,著名的人民大礼堂与斜坡的接壤处——有一栋陈旧的赭色单体楼。他住在第七层:约四十平方米的居室,除了一张床、一张工作台(在房东遗留的办公桌上搭一张三合板,覆了一层灰绒布)、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和一把老藤椅,可以说什么家当都没有。如果窗子敞开,味道倒是很丰富:下面二楼是菜市场,底楼是牲畜市集——鸡鸭被囚在铁丝笼里,发出呜呜的沉闷的噪声。他的卧室正对着下面餐饮一条街,呛人的油烟总是趁机飘入房内。所以窗子基本上都关着——他抽烟时,会将厨房和卫生间的排气扇打开。

每周三下午一点钟左右——她会过来,在门上轻轻敲击三下。

他还记得女人每次进屋的神态:一个闪身,径直钻进卧室,搂起裙摆坐在床上(除了藤椅也没其他可坐的地方),将脸庞迎着桌上旋转的风扇,然后接过毛巾,认真地从脸部一直擦拭到脖颈、接着是腋窝。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二〇〇一年,这座山城的夏天无须解释。他将毛巾拿进卫生间时,卧室传来一些突兀而嘈杂的声响。这是她的另一个习惯——进屋之后就将那台电视机打开,盯着屏幕——就像那里即将播放一些什么跟她相关的重要消息。但这不可能。而且他发觉她并不在乎电视里播放什么。有一次,电视上在播放自行车环道赛,她竟然也瞪着它,好像真的很感兴趣一样。其实并不是,她只是需要那样一种“道具”——或者说一种过场,就像戏剧上演时,一幕结束后,在下一幕开启前,需要有那样一种程序;又或者只是需要一些声响,除他们两人之外的一些声音——这多少会让人自然一些,就好像他们其实并不是偷偷地幽居在此,而是置身于一大群陌生人当中。就时间而言,也比较充裕,她会在这个房间逗留到四点一刻——到时,不管她正在做什么,都会腾地起身,拎上自己的包,将脚放进凉鞋里,经过卫生间时,在镜子里慌慌张张地端详一眼,随后急匆匆离开,像是安了一个发条一样。

在此之前,他们有大概两小时在床上,或更准确地说,躺在那张几乎每次都会濡湿的褐色的竹编凉席上面。

这事儿发生在他从四川美院毕业,在黄桷坪驻留的一年之后,当时,基本上他很确定的一点是:艺术家这条路不大像是自己能走的了。他在黄桷坪那个租屋里创作的一堆习作,既不能被推荐到各种展会,也毫无画商来问津。他试着去广告公司和报刊社应聘设计,但都以“没有相关工作背景”而被婉拒。后来,他受邀在一间工作室画了半年画——应该说,半年来只画了一幅画,和另一个同伴每天不停地复制一张《丛林斑马》。余下的四位同事,则重复画一张《粉红火烈鸟》。据说,总部在深圳的那家公司就数这两张装饰画销售得最好。

这位同伴比他低一级,性格很开朗,一个精干伶俐的女孩。他们相处很好。怎么说呢,他一度以为两人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回头来看,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那时他对任何潜在的欲望都充满了填充的兴趣。

如此半年后,她说想自己组建一个工作室,离开这份枯燥的工作,专门承接一些上门手绘的业务。就单价而言,这种手绘的薪资要更高;当然重要的是,“至少,你可以不用每天都画同一种”。她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兴趣?”他倒谈不上什么兴趣,但乐意加入,至少可以跟她继续待在一块儿。

新的工作室在上清寺,于是他在附近租了房子——租金倒是不高,原因在于环境和楼层,没有电梯。等到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才发现在自己和她之间又多出一个不该有的人来。那是她的男友,可她此前绝口不提。可以想象,他多少有些难以言喻的沮丧。不用说,这种情绪恐怕也被伙伴瞧出来了,尽量给他外派业务。总之,他承接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在临江门,离上清寺并不太远,大概四五站路,在公交车站下车后,步行约八九分钟。

那时他对“房子”这种东西缺乏应有的认知。在他看来,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对当时的他而言似乎过于宽敞了些,约一百四十平方米,新装修不久,看卫生间和厨房,就知道户主尚未入住。许多年以后,譬如此刻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它的价值不在房子的内容,而在于由此延伸的那些,也是当时唯一能吸引他的——那所房子是没有阳台的,客厅的一整面都被凿空了,改为落地透明窗。站在窗前,下面的嘉陵江和滨江路一览无余。他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工作——拿着一把装修钥匙,依据同事交付给他的一张老照片,在客厅的空白墙壁上手绘了一幅水墨画——已经被拆除的临江门绝壁上的吊脚楼。画面看起来有点复杂,但并不难。描摹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凭空创造一样东西。

虽然房间没人,但他知道户主经常回来。每天上午十点到达后,有时他会察觉房间里多出一些内容,比如挂饰、灯具或相框之类的小物件,这说明那些未完成的手绘也曾被户主细细地检视。

这份手绘作品完结后不久,也就是初夏时,工作室在第四个月就因无力支撑而解散了。两位老板去了深圳大芬村继续创业,他留了下来,在文化宫的培训机构应聘做了兼职少儿美术教师。这份工作很机械——话说回来,艺术这种东西没有不机械的,就像几把并排的梯子,课时、课程和教学内容都是固定的。那期间,仿佛是一种惯性,虽然那份活计结束了,但他仍习惯步行到临江门方向,从巷子一直穿到江边。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带着一部傻瓜相机,遇见觉得不错的场景就拍下来。偶尔,他也会随机地偷拍一些女人,主要是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女性背面的好奇与热衷远多于正面。

一个黄昏,他在去往临江门的背街上拍过一个女人。从背后看,她的腰肢和臀部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张力和平衡性。一种恰到好处的饱满深深地吸引着他。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轻轻拍一下她的臀部转身就跑。当然,想象之所以美妙在于那只是一种想象而已。他尾随了十分钟左右,眼看天就黑了,她的身影拐入某条巷子。在准备折返离开时,他听到前面传来女人的呼声。他循声跑过去,那个女人半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手腕,一个黑色的挎包夹在膝盖之间。他张望了一眼,前面是漆黑的巷口,袭击者应该是向那里逃了。他起身要追赶,但被她拽住了,说:“别追,小偷手上有刀。”他顿了顿,抓住她的手。她颤抖了一下。“割伤了吗?”她摇摇头,站起来,比他甚至略微高出两三厘米。“没事儿,我没事,什么也没丢,只是被吓到了。”她说,“谢谢你啊。”他甚至不大敢正面对视她,“哦”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仓皇得就像自己是那个小偷一样。这种仓皇里也有一丝失望,在幽暗中他觑了一眼,她的容貌与她美妙的背影不甚相配,一张毫无特点的脸庞。

几天后,课间他跑到培训教室外面吸烟,看到前台那里,有个女士在咨询着什么,这样的家长每天都有。当吸烟回来,路过前台时她突然从背后轻拍了他一下说:“咦,是你呀!你在这里上班?”

他愕然地转身。

“临江门,晚上,小偷……”她说,“记不起来啦?”

他随即反应过来,但很难把她跟自己跟踪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她没想象中的那么年轻,成熟而扁平,这指的是她的脸颊,缺少那种女性的柔和。可她的背影却是妖娆而紧致的。他握住她伸出的手,她的脸忽然涨红起来。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上课时间到了,他进了教室。中途,他出来抽烟时发现她还在外面。

“怎么,”他问道,“等谁吗?”

礼拜三,她如约来到枣子岚垭他的房间。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在文化宫重逢后,她忽然萌生了一个愿望——想请他给自己画幅肖像,而她会付给他一份酬金。

他很好奇:“为什么请我来画?”

“你不是美术老师吗?”

“美术老师多了,”他又问,“怎么就单单选了我,又怎么知道我能画得好?”

“这是秘密。”

继而她笑着解释:“你就当是女人的直觉吧。”

不管是作为某种形式的酬谢也好,还是如她所说真的需要这样一幅肖像画也好,总之他最终还是应承了。随后,她又提到,希望在一个比较私密的环境。这也很容易理解,唯一的问题是她希望他能提供这个适宜的场地——于是,就只有自己的住处了。

在她到来前的整个上午,他一直都在收拾屋子,把无用的那些赘物——比如歪歪扭扭的啤酒瓶和发黑的垃圾清理出去。他第一次认真地叠了被子,甚至将卫生间和厨房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再把乱七八糟的颜料码好,将画架搁在窗前,烧好开水,泡一壶花茶,再把窗帘拉开,房间顿时明亮许多,就像突然换了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房间。

第一天的写生作业并不顺利。电视开着,她安静地保持坐姿,靠在窗前的藤椅上,侧对着他。他始终无法找到那种感觉,一切似乎只是他的问题,因为你不能责怪你的顾客的脸颊为什么不能像她的身材那样饱满。总之,他每次描出的轮廓总是让自己不甚满意。两个小时后,他放弃了,将画纸扯成碎片。“我画不出来。”承认这件事很让人羞耻,他坦白道,“我心神不宁。”她安慰说:“都是这样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可能一次到位。”她说:“慢慢来,下次就好了。”随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拉住他的手。然后他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正如他前晚猜想的那样,肖像画应该只是一种暗示。

下一个礼拜,她又来了。

这次他全然忘记了还有绘画这回事。他仍然不知道她的姓名。这并不影响什么。她不提,他也没问。他们通过身体互相熟悉。某种意义上,很多时候话语远比人的肢体沉闷得多。

再说,从她那里自然呈现的信息已经够了。她应该比他年长十岁左右,他私下猜测。一方面,她给他的印象就是如此;另一方面,女性在步入中年时,表情里总藏有一些悲哀的成分,尤其是面容,很容易渐渐形成一种男性的轮廓——此一点并非来自美院老师的传授,而是他自己的观察所得。他没问过她的年龄,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问题;也没问她其他的什么,但她小腹的妊娠纹和褪色的刀口透露了时间与人物的存在关系。

反过来,对她来说,他不难辨认,不长的可怜的履历,一两段并不成功的恋情,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此际。他是如此清澈可见,俯身看去,溪水里毫无内容。但她显然要丰富和复杂得多,所以她掌控一切。就他们的性爱而言,是这样。

起初,有一件事大概值得一提——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在得到欢愉的同时他的挫败感也多。做爱时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并不热烈,亦没有充分的身体反应。如果可以用一个词,兴许“承受”更为吻合。

他有点沮丧。

“不,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她笑起来说:“是我的问题,我一直都是这样。”

“先别急着进去,你可以先摸一摸我。”随后她开始指导,示意他从小腿肚那儿开始,“轻柔一些。”

当他的手掌向上边慢慢移动时,她会紧闭眼睛,脸上闪烁着一丝愉悦的光线。

她的引导是有效的——诚实地说,这个富于耐心的细节甚至贯穿于他的经验之中,成为一种取悦各种女人的优良习惯,对他的自信,对她的情绪的改善,效果是如此明显。反之,没有这个过程是全然不同的,似乎这个步骤是必不可缺的。的确如此,她是如此渴望他的爱抚,似乎她所享受的并非性交,而仅仅只是抚摸本身。沉醉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头埋在枕头上,将背部暴露出来,然后他轻抚她的背脊。她会因为抚摸而轻轻战栗地说:“啊,舒服,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喜欢这样,摸我。”

有一次他突然发现,她平庸的面颊在接受爱抚时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就像化学实验所产生的不可思议的结果——从而具有了某种生动的轮廓。他激动地跳下床,抓起画笔描摹起来。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次他仅用一个小时完成了素描底稿,有如神助。第二天,他在一种亢奋中完成了整幅画作,一个既属于她本人也属于创作者自身的那件作品——女人半明半昧侧卧于竹席上,发梢流泻,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泄漏着什么,显现出一种混合着虚空的满足感。老实说,那是他最好的一件画作,也是他唯一能称作作品的画作。但在装框之后,他却犹豫于究竟是否真的要将它还给她。那时他已预感到,这样的杰作将不会再从自己的手上诞生了。

有时,往往是那些隐秘又矛盾的念头让你发现——有些事情,大概非如此不可。而且,后来他也知道了,一个人的所谓“成熟”往往不是缓慢而至,而是瞬间定格的,就像那幅画,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理应是属于她的,但他想的是该怎么才能将它合理地占有起来。某种意义上,那幅偶然发生的肖像作品让他变成了现在的这个人。以至于因为这一点,他会觉得她的来到变成了一种苦差而非欢愉。他觉得在受煎熬,虽然并不完全清楚那折磨他的到底是什么。

总之,这也开始令他重新审视起之前不曾想到的一些问题——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请我为她画像?凭什么她会觉得我有那个能力?

但打探是困难的。不管是家庭、住址,凡是牵涉到关键信息的时候,她很机警,三缄其口。对她来说,当时的他还是过于年轻和直白了些。

他选择了一种迂回的方式,问了一个自己比较好奇的问题:

“为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都是周三?”

“因为就是周三呀。”她说。

“没道理嘛!”他对她的遮遮掩掩有点不满。

“博物馆每周一闭馆——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当然了解,这是世界范围内艺术展馆的通行惯例,“可是闭馆并不意味着不工作啊?”

“不一样,那种工作是内部的。”

他提醒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再说你每次来是周三。”

“只是一个比喻,可能,”她换了一种说法,“周三是我感觉最空的时候。”

“空?”

“就像冰箱,”她尝试着阐释,“你从外面看它是饱和的,但如果你把冰箱门拉开——”

他竭力想象那个场景:“冰箱是空的?”

她笑了:“并不是那样。”

他确实不能理解,隐隐也有些失落。他以为“周三”必然是一个有着什么丰富内容的隐秘线索,但答案如此简单,后来她还是告诉他了——这天,她不用去单位坐班。

从两年前开始,她们单位承接了一项任务,主要具体工作落到了她的头上,寻访和调研渝中区一些富有地域文化历史的城市遗迹,以及一些散佚于街巷的建筑遗存,尽可能地从影像和资料上进行收集和整理。比如上清寺的嘉西村、枣子岚垭的沈钧儒旧居、洪崖洞已经被拆的吊脚楼。后来领导觉得她在外时间太多了,所以只允许她每周有一天外出活动。不过她从没提到自己具体在何单位。此前倒是隐约说到过,她的工作“清闲”而“死板”,经常跟旧物件打交道,在“一个苏式老楼”里“关了八年”,将这些信息拼凑起来,似乎是街道办文员,或是文管所馆员之类。

“有收获吗?”他问道。

“有呀,”每次谈到自己的工作她的兴致要热切一些,“最近一段工作主要是收集老照片。渝中区的传统民居建筑消失得太快了,比如吊脚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收集故事和影像资料。那天——”她说道,“你跟着我那次,我刚刚在一号桥拜访了一位老太太,她提供了一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相册,是很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他怔了一秒。

“我说岔了,”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撞见的那回——我只想表达这点。”

“但是,”他想了想说,“你刚说的是,我跟着你?”

“我说了,我表达有误。”这样的冷冽于她可不多见,“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随便问问。”

可他不像是顺便问问的样子。

她沉默了。随后,她从床上起身,套上衣服,将脚伸入凉鞋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直至离开房间,她一言不发。

下一个周三,他将房门虚掩着,可他没等到她;接下来一周,他回了一趟县城老家,他祖父去世。所以,当他回到重庆后,并不清楚她是否又来过。他还记得,那段时间气温陡降,山城一夜入秋。他蜷在被窝里,无比确信:她不会再来了。总之,没有留下一张纸条什么的,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就像一个疑问遁逃于另一个更大的疑问,一缕烟消散于天空。

可是,疑问不会消失,正如烟也不会——仅仅只是你看不到它们,而非它们就此不存在了。“时间”也是,它带不走任何事物。有些东西——譬如记忆,被“时间”重重裹围起来,一层层,一点点,它们就躲在那些褶皱的角落,但这不能说它们消失了,你找不到并不意味它们并不存在。

这么说吧,十六年后,就在他已经彻底忘掉这个女人的时候竟意外地与“她”相逢了。换句话说,他不经意地与二十五岁的自己相逢了。当然,包括那段隐秘的记忆,就像与另一个自己在同一条河流里相遇。要不怎么说,时间是神秘的呢?

原本这只是平淡的一天。周五,下午三点左右他在公司接到妻子来电,让他速到解放碑来。到底什么事她怎么也不说,只说你必须来。没办法,他只好驱车从渝北过江,在临江门车库停好车,出电梯后,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说要带他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仍然不说,故作神秘。其实他早猜到了,房子。

妻子自从离职做了家庭妇女后,除了照顾孩子,无事可干。他一度鼓励她找点消遣。可是她没什么爱好,开始跟着朋友炒股。可想而知,这个消遣的代价远超预期。虽然他从未过问,但想必她亏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这溃败的结果反而激发了她。她将目光投向了不动产投资,这次对了。至少这几年来,相较于他而言,她的成果是非常显著的。他那间还算知名的艺术礼品设计公司,上上下下三十多号人,看起来浩浩荡荡,其实扣除成本,七七八八,算下来一年纯利润还不如她一个人创造得多。这么说吧,她一年就能挣上两套房子。她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看房子,囤积房子,转手倒卖。你说这是她的天分吗?倒也不是,靠的是趋势;但你要说她完全是靠趋势吧,也不尽然。她还是有她的眼光和敏感度。刚开始,他还要给她做个顾问什么的,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妻子的预见性。事实证明,每次他用理性和经验做出的判断最终都与市场背道而驰。所以后来她也不特意叫丈夫一同看房了。她的朋友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丰富。对忙于事业(包括各种应酬)的他,或者说对这个家庭来说,不是坏事,经济的丰裕让人充实。

她领着丈夫从路边进入一栋高楼。

跟着妻子穿行于楼道时,他赫然发现,从这栋楼穿越之后,就可抵达另一栋高楼——一道高高的天桥将两者连接起来。这很奇幻。接着他们乘坐电梯到底楼,竟然就是嘉陵江边了。这又是一个意外。

这时,某种东西突然鱼贯回到他的记忆里——如此清晰,就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在眼前喁喁走过,但被一层无形的薄膜所隔离。他蓦然觉得,时间是神奇的。某种意义上,人生的本质就是如此了,不,不是什么悲惨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十六年前,那时他还十分年轻,每个礼拜三,和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妇女在枣子岚垭的租屋里度过一个欢愉的下午,整整一个夏天。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在乎知道更多——至少,开始是这样的。可是后来,慢慢地,他有了一些探求的欲望。

有一次,那个下午格外美好,怎么说呢,她表现得比平时更为恣肆,她说她很满足——再也没有比这更满足的时刻了。她说。她的脸上带着奇异的色彩。就是这一次,他禁不住内心涌动好奇,在她离开后,尝试跟踪她,试图得到一点什么东西。

她像往常一样下楼,离开枣子岚垭,左拐,从巷子穿到上清寺,过天桥,坐上一辆405路公交车。她并不清楚,他就在后面那辆公交车上,同一条线。某一个时刻,两辆公交车在公路上并行了,交会的那一刻,他目睹了极为难忘的一幕:她无力地倚靠在车窗上,肩膀微微抖动——随后他发现,不是车在抖动,而是她在哭泣。他看到泪从她的眼里流落。

他骇然了,甚至忘记需要适时隐藏,心中装满了惊愕。

为什么?她在哭什么?就在刚刚,在他的怀抱里,她还是那么愉悦,那么满足。

一瞬间,车身轰然抖动,将她从一种巨大的空白里带走。

她在临江门终点站下车,随后过地下通道,左拐,背向重医附二院,路过经典书店,径直往坡下而去。

他在身后远远地跟着,直到她的背影进入一栋高楼里面——走近后,他望了一眼楼道口和电梯,然后离开了。那时他是这样以为的:她就住在这栋楼里。他也不敢再跟下去了。可是他怎么能想象到呢,这栋楼只是一个过道,真就是一种“过道”——从楼底穿过,便是一条凌空的天桥,连接着另一栋高楼。他更想不到的是,下行到底,就是自己更加熟悉的一个地方,那是矗立在江畔的他创作手绘壁画的那个小区。

此刻,他跟着妻子到了这处有些模糊和摇曳的记忆旧址,电梯在恍惚中“叮”地停滞。她掏出一把钥匙,插入一间房的门锁上,回头甜蜜地说道:“快来看看。”

从门廊走入客厅,由于刚刚搬迁的缘故,房间里空空荡荡,有些狼藉。正对着入口的方向,是一整面透明的落地窗。

“怎么样?”妻子喜悦地迎着他,“超级无敌江景房,大平层,还是在解放碑——现在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罕物?”

“天哪,你说这是不是千值万值……”

她感叹一声,继续絮絮叨叨。他则彻底蒙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隔世之感。是的,我来过。他面对江水,心里有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说,这是我来过的房间。可是,墙面上那幅手绘呢?他从房间角落里翻找出一个尖锐的玻璃片,从下方将墙面布艺挑开一点缝隙,使劲一扯,在飞舞的碎屑之中,吊脚楼残缺的墨痕,锈蚀地展现在眼前。

“老公?”妻子迷惑地看着他。

“我画的。”

几乎在这样说的时候,另一幅画也如实地延展在他的眼前——她的肖像。

那幅画完成后,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礼拜一闭馆时刻》。事实证明,在这件事上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再也没画出比这更像样的东西,他甚至也不再作画了。这幅作品包括它的名称,因其丰富的歧义和可供阐释性,为他赢得了许多现实的东西:一年后,它被拿到四川美院参与了一场“青年新势力作品联展”,那是他第一次参展;接着,它被选送参与了全国青年美展;之后它走得更远了,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再后来,借助媒体给予的声誉和广阔的人脉资源,他成功转型,创建了自己的艺术礼品设计公司。那几年,在画作频频参展并在媒体上曝光的时刻,他偶尔也会忧虑,她会不会也看到了?如果她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在各地展出又会做何感想?当然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真是神奇呀,命运让他兜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此地。

这一刻,有些东西似乎随着斑驳破碎的墙纸而渐渐明晰起来,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是她的房子!她是我的那幅手绘画的女主人!

他使劲回忆——当时问她为什么请自己给她画像,她的回答是:“这是秘密。”

他想象到了这样的场景:当工作一天,从这栋楼离开时,有个背影在自己身后秘密地跟随着。不是他偶尔撞见了她,而是他行走在她的某种路径里。她完全熟悉他的路径。他想到了她收集的那些资料——那些消失的吊脚楼是她最为倾心的事物,而他在这个房子里描绘了她收集的内容。她用这种个体的方式收集着某种遗失的历史。哦,还有那个富于规律的“礼拜三”,也许真如她说的,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她恰好有这个时机,而“四点一刻”的准点离开,或者只是要和她的孩子的放学时间吻合。

他问妻子:“这家人为什么要卖房子?你为什么买房子?”

她歪过头,似乎这是一个幼稚的问题:“因为钱啊!”

“户主——你见过?”

“不然我怎么签协议呀?”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多大年纪?”他努力强忍着心跳。

“三十五六岁吧,跟我差不多,旗袍之友联谊会上认识的,她是两年前拿的这个房,简单装修了一下,本来想给父母住,但她的公司资金周转有问题,就转出来了。”

“哦!”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想想,她——那个女人今年差不多也有五十多岁了。

“你好奇怪呀。”妻子忽然咬着唇,“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他嘟哝着。

“你生日呀!”她快乐起来,“不然我为什么带你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特别不?”

“很……”他努力地克制某种情绪,“特别。”

因为得到了丈夫的赞许,妻子故此获得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像接受馈赠和过生日的是她本人。她的兴致很高,晚上甚至还喝了半瓶红酒。她披着睡袍从浴室出来,亲密地朝他依偎过去。这是个特别的夜晚,他不想也不能像平常那样生硬。他看着她的裸体,既熟悉又陌生。她躺在他怀里,他的手指轻轻从她的小腿那里滑过,慢慢向上游弋,她的皮肤如同农田在翻滚,就像雨中的花蕊那样,毛孔迅速张开,酣畅地呼吸着。就在他准备将手指拿开时,她急促地按住他说:“别停。”他怔了一下说:“怎么?”“舒服,比做爱舒服。”她闭着眼,身体轻微战栗,一种低沉而愉悦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浮现出来……“啊,对,就是这样,我喜欢,继续,摸我。”

那瞬间,他几乎是仓皇地收回了这刻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