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歹茶里的乡愁
2020-11-18
清明,回了趟老家,赶上一年里最好的春茶季,春茶数明前茶最优。
我的家乡在漾濞县顺濞镇一个名叫皮歹的小山村,这里远离尘嚣,山明水秀,适合种植茶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茶园。茶与村里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去到谁家串门,首先迎上来的便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清明,雨水还未来临,父亲的茶园肉眼可见的干燥,家里无水可灌溉也无多余的肥料可施,茶树扎根于土壤深处,整整一个冬天,不发一枝一叶,静静地蛰伏、蓄势待发。当第一缕春风微拂茶园的时候,整棵茶树便把所有的养分都供给了新生命。在老叶的顶端,先吐出嫩黄的乳叶,然后长出头芽,待头芽舒展成温润如玉的嫩叶,抽出二芽,便是明前茶最好的采摘状态。回家途中,各家茶园里都是忙碌的身影。到家的时候,正是烈日当头,不出所料,父母亲都在茶园里忙着采茶。
采茶。除去乳叶,只留一叶一芽,采摘的时候不能用指甲掐,掐断的嫩芽掐口会变黑。需用指腹轻轻将一叶一芽折断,便是明前茶最好的原料。从第一拨茶叶开始采摘到整个春茶季结束,母亲每天都围着茶园转,灵巧的双手在枝叶间穿梭,长年累月的惯性积累,使得母亲就是闭着眼也能利索地采摘下一叶一芽。从日出到日落,就是利落如母亲,一天下来也只能采摘到四斤左右新鲜茶叶,制成成品茶叶就一斤。春茶生长快,一叶一芽最好的采摘期就是一天,为了抢抓时间,父亲通常和母亲一起采茶,赶在天黑之前尽可能采摘更多。傍晚匆匆吃过晚饭,就兵分两路,准备制茶的下一道工序:父亲生火,母亲捡茶。
捡茶。采摘回来的生茶叶要在大簸箕里晾开,捡掉乳叶、老叶和其他的杂质,这是保证茶叶美观的重要环节。这个环节一般是母亲来做,母亲心细,便是不小心采摘到两叶一芽,也会被她发现捡出。捡完用手捧起茶叶翻动,乳叶便漏在底下,轻轻地筛一下,轻易就能把乳叶筛出来了。在母亲捡茶的空档,父亲开始架锅生火,待火苗蹿红时,捡好的茶叶已经可以下锅了。
炒茶。铁锅炒茶,俗话说的“杀青”,顾名思义,就是把青茶炒熟,父亲说炒茶是“茶香”最重要的一道工序,炒得不够口感生涩,炒过头会淡然无味,关键看的是火候。等锅底烧得微红,锅边一尺能感受到温度时,茶叶便可下锅。新鲜的茶叶和高热的铁锅之间的碰撞,噼噼啪啪犹如炸炮仗,父亲徒手翻腾茶叶,用手感知炒制的火候。父亲说,若是触感不明显,也可以折一下茶叶茎,有韧性折不断就可以出锅。火候这个词看似简单,实则深不可测,多一点少一点,失之毫厘的分寸,味道谬以千里。父亲的这个火候,也是30 多载一点一滴练就出来的。
揉茶。父亲炒茶的时候,母亲准备簸箕在一旁候着,就等父亲的茶叶“出锅”,出锅后的茶叶处于高温状态,要迅速打散散热,母亲轻轻抛起茶叶,利用自然风的穿透让茶叶冷却。接下来就是揉茶,父亲说,“揉茶不能使蛮力,不然茶叶就碎了,力道轻了茶叶是散的,美感就不在了”。经年累月的茶渍浸染,使父亲的手粗糙而干裂,有一层棕色的茶茧,就像一首歌里唱的:“经过这些年爷爷的手茧泡在水里会有茶色蔓延”我是相信的。
烘茶。经过炒和揉,生茶已经脱胎换骨,鲜叶的颜色和生味褪去,现在是带着沉重感的浓香墨绿。此刻母亲已经准备好烘笼和炭火。炭火的温度控制在七十到八十度左右,若是温度过高,要在炭火上散上一层草木灰来降温。烘笼是竹子编制的一个特制的圆柱形物件,在五分之三的高度设置竹制笼心,用来放置茶叶。父亲揉制好的茶叶被均匀铺洒在笼心,开始烘烤。此时,若是还有茶叶未炒制,父亲和母亲又开始新一轮的制茶。若只有一笼茶,母亲便给父亲泡上一杯茶,稍作休息,在繁忙的春茶季此刻也是难得的休闲时光了。等茶叶烘烤完,已是万籁俱静时,山间安静了,院里却是茶香四溢起来。
筛茶。待茶叶烘烤完成,筛茶就是最后一道工序。烤制好的茶用筛孔约三毫米的竹筛子筛掉碎渣、捡掉长根茎就可以装袋了,春茶需要密封储存味道才不会跑掉。装好茶叶,父亲会把筛选下来的碎渣细心地收起来,将就放在杯里泡上一杯,试试成品茶的味道,也算品尝了当季的明前茶。那些年,因为要供我和弟弟读书,父亲从不喝春茶,泡的要么是茶叶碎渣要么就是季尾茶。我跟父亲说制了这么多年茶,就不能泡杯好茶喝吗?父亲总说,碎渣只是卖相差了点,味道是一样的甘醇。
泡茶。父亲说,最好的茶水是第二杯,第一杯过水,清洗茶叶,唤醒茶香;第二杯茶叶苏醒,茶香正浓,最适合细品;第三杯甘甜回味。家乡茶味甘醇特别,就是如我不会饮茶,也能第一时间喝出来。
老家一开始并不种茶,1985年,父亲和母亲结婚,四个老人和两个年轻人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日子过得艰辛,家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喝茶的习惯,为了节省开支,父亲就开了一块荒地,种上了茶籽。那时候,家里的好地和农家肥都是用来种庄稼的,茶园缺水也没有肥料,好在这些茶树种子靠着老天吃饭,竟然也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开来,每年农闲时,父亲和母亲就辛勤的翻地除草,精心照料,95年的时候,一年可以采到一些茶叶,足够家用。那时候,村里的吴伯照看着生产队留下的茶厂,做茶手艺最好,是“皮歹茶”最早的手艺人,父亲就带上两斤雪山清,抓了一只鸡前去拜师学艺。闭关修炼的几天,吴伯手把手传授了父亲炒茶、揉茶手艺。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父亲刚开始炒茶的时候手还被烫伤过,也因为火候掌握不对,做出来的茶叶颜色不正、卖不出去,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认真修炼手艺。彼时,弟弟在上小学,而且我马上就要去县城上初中了,家里的日子越发地捉襟见肘。于是父亲便把他做的茶叶拿到集市上卖。我也跟他去过几次,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任何顾客光顾,集市上4、5 块钱一斤的茶叶多的是,没有人会买没有名气的茶叶。父亲便泡上一杯茶,放在面前,让大家免费试喝,觉的好喝了再买,这样的日子其实过了很久,后来慢慢打开了市场,父亲的茶开始热销,给家里增加了一笔收入,这也极大地鼓舞了乡里乡亲,大家开始重新关注自家茶园,沉寂多年的茶园又开始热闹起来,“皮歹茶”的名声不胫而走,特别是春茶,足不出户就能销售一空。2005年的时候,茶园里的产出可以供我在外上大学的生活费,也是那一年,父亲在茶园里套种了橘子,2015年弟弟大学毕业当了医生,茶园的使命暂时告一段落,而橘子树已经开始挂果,在冬季,茶园蛰伏之际,满园黄橙橙的橘子,也是朝气蓬勃的。
时光荏苒,三十多载一晃而过,老家茶园还在,只是父亲已鬓角斑白,戴起了老花镜。勤劳一辈子的父母依旧闲不下来,辛苦守候着茶园。每到清明都要打电话让我们回去拿一些茶叶,虽然不会品茶,我偶尔还是会泡上一杯茶,即便离家很远,但每当捧起温热的茶杯,透过浓浓的茶香总能让我想起老家,想起我那亲爱的父母和茶园,于我而言,这杯茶是乡愁,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