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在屋顶的村庄
2020-11-18李建中彝族
李建中(彝族)
早听说金沙江边有一个叫黑者的村庄,远离闹市,偏安一隅,保留着最完整、最具傈僳特色的土掌房民居文化。盛夏五月的一个早晨,凤凰花在金沙江两岸热情盛放,我们这个由作协、美协、摄影家协会组织的水电移民文艺采风团队从江边乡的龙街渡口乘船出发,去寻找每个人心中的黑者。
顺江而下,两岸峰峦如削,壁立千仞,险滩急流奔涌之处,山峰向江中一齐挤压过来,天如手掌,地如指缝,涛声着魔般骤然响起,雪浪在船头喷射四溅,江岸乱石匝地,能乘坐百十人的渡轮竟如筛子簸箕,时而左右筛动,时而上下颠簸,抓紧船沿的栏杆,心脏咚咚咚扑棱棱乱跳。摄影家们在尖叫声和惊叹声中把镜头对准了江水和山峦,拍下一张张珍贵的照片。绕过急弯险滩,江面渐渐舒展,日光融水,水面铺开一层层散金碎银,江风柔软,峰峦朗硬。有时江水展开一片空地,铺就一地的鹅卵石,有时留下一片闪烁着云母的干净沙滩。但元谋的雨季终究还未到来,这些缺少雨水滋润的山峦,草木还在枯瘦,露出了一根根肋骨和一条条脊梁。在这些坚硬的大山之中,除了稀疏的山草,到处是岩石。因为常年干旱,山上的植物汲不到江水,偶有几株树极不规则、极不协调地绿在山脚或站在山腰,山坡上稀稀落落住着几户人家。
枯黄,萧瑟,衰落,沉默的江水,大家恹恹欲睡。一个多小时后,船停在一个竹树环绕的村庄,睁开眼,胡乱地下了船,懵懵懂懂以为到了黑者,但老船长告诉我们是丙弄村。在丙弄吃过中午饭,渡轮继续前行。参观了以进嗄村的千年古树,大家拍完照,观看了村民的傈僳歌舞表演,再次上船。老船长说,黑者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饭饱神虚,一路高峻枯瘦的大山让大家渐渐审美疲劳。有的艺术家开始打盹,有的闭目养神,原先欢呼雀跃的兴奋劲渐渐平息,最终只听得到发动机单调的隆隆声响。
下午四点多钟,船驶到江水的转弯处,江面渐渐开阔平缓,两岸的山也少了些峻削,大家被江岸的石头吸引,把镜头对准江岸嶙峋的怪石。这些石头形态各异,色彩不同。有的大如牛马,有的细如鸟蛋;有的如骆驼饮水,有的如猿猱戏波;有的黑得发亮,有的红得让人心动……
船终于停靠在码头,老船长告诉我们,已经顺利到达了目的地黑者。黑者,傈僳语的意思是江河转塘的地方。
环顾四周,小山村被群山紧锁,只有金沙江在村外缓缓流过。这是一个格外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不通公路,只有金沙江把小村庄与外界相连。由于客源稀少,渡轮只是隔三差五才来一趟。向导傈僳阿姐告诉我们,这个村庄仅有二三十户人家,迫于生计,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中只剩下老人和还未上学的孩子。
小村庄被绿树拥在怀中,偶尔探出一两枝凤凰花,灿烂夺目。从码头入村,没有纯粹意义上的路,沿着田埂跨过一片庄稼地,就可以进入村庄。村中清一色的土掌房,唯一的一间瓦房,听说是教堂。由于年久失修,大多数土掌房像那些被滞留在空村之中久经沧桑的老人,墙面斑斑驳驳,有的甚至破败不堪,屋内阴暗潮湿,光线不足,但屋顶全用当地特有的白泥巴铺成。这种泥巴不仅防晒,而且防水性能特好,颜色也漂亮,铺在屋顶显得干净而清新。
小山村背靠西山,东面沿江,南北两边也被峰峦包围,山势险峻,山上遍布岩石,难以耕作。整个村庄空地有限,需要留下足够的土地耕种,所以房屋盖得非常密集,每家的院子都很小,巷道也极为狭窄,仅能容两人擦肩而过。我们一行三十多人来到村长家。也许平时很少有那么多人同时造访的缘故,小院不堪重负。村长抬来一架结实的梯子,把原先陈旧的楼梯换下。他告诉我们,可以到屋顶去乘乘凉、吹吹风。一时兴起,大家都争着爬上屋顶。当我们站在黑者村屋顶的时候,正值太阳将要落山,几个老人在屋顶纳凉闲聊。
村中各家各户的房屋都是古老的四合院式的土掌房,屋顶连为一体。家家户户的房屋比肩而建。我惊奇地发现,乡邻们的屋顶都被几块结实的木板连在一起。这样简简单单的几块木板,就把整个村庄的屋顶相连。站在屋顶,整个村庄尽收眼底。远处余晖脉脉,江水悠悠,耕作的农人从地里回来,牛羊踏着夕阳晚归,炊烟袅袅,村东鸡鸣犬吠,村西能听得清晰而真切。东家可以到西家屋顶吹吹风,南面人家可以从屋顶到北边乡邻家窜窜门。每个家庭的院落,常年四季摆着一架通向屋顶的梯子。借着这架梯子可以爬上每户人家的屋顶看风景,也可以通过它从屋顶到村中挨家挨户地窜门作客。也许是习以为常了吧,我们这些陌生人站在村民家的屋顶,睡在屋檐下的看家狗视而不见,蒙着头自个儿睡去,偶尔叫几声,也不过是友善的欢迎。
没有栅栏,更没有围墙,连为一体的屋顶就显得开阔敞亮。向导跟我们介绍,农闲的时候,老人们就聚在屋顶喝喝茶、打打扑克、拉拉家常、谈谈农事,天热的时候还可以在屋顶的树荫下设宴款待宾朋。因此屋顶便成了天然的茶馆、聊天室、会客厅、大晒场,逢年过节年轻人归乡的时候,这里还是年轻人对歌谈情的娱乐场。
与屋顶的几个老人聊天,他们告诉我,夏天,泡一壶茶,哪家屋顶风向好,就到哪家屋顶吹吹风;冬天,约几个邻居,哪家屋顶好晒太阳,就聚到哪家屋顶歇歇脚。三两个乡邻,一壶热茶,暖身暖心,常常喝到掌灯睡觉前。闷了,爬上屋顶,约三五个乡邻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带一身惬意和轻松回屋倒头就睡。有好酒好菜的时候,端到屋顶,一声吆喝就可以约来村中酒友,酒菜的香味和着清风晚霞,别有一番风味。若遇到节日,青年男女着盛装登上屋顶,亮开嗓门就对起歌来。家中的院子常常不够大,办红白喜事,大家就把宴席摆在了屋顶。遇到喜事时,屋顶香气四溢,喜笑盈盈,江河奔腾,云淡风轻;遇到丧事,哭泣之声、哽咽之声连成一片,风雨凄凄,暮云低垂,江河回首。收获时节,屋顶就成了最好的大晒场,春天,晒小麦、大豆、油菜;秋天,晒稻谷、玉米、高粱。村里商量大小事情,常常把会议安排在屋顶,天高云淡,内心敞亮,会议质量高,效果好。邻里纠纷,夫妻矛盾,也都可以到屋顶来调解,借着清风和充足的阳光,敞开心扉把话说开了,隔膜和误会自然烟消云散。
吃过晚饭,大家来到江边,江岸的东面,山势险峻,江水把岸边的岩石洗刷得干净滑润,打磨得如刀削斧凿一般。被江水日夜拍打的岩石黝黑透亮,沙滩上堆叠着数不清的玫瑰色鹅卵石红得诱人。兀立在江岸的几块巨石大如犀牛海象,平滑如席毯。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时值农历五月下旬,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斗如刚刚打磨过的钻石。大家点燃篝火,在沙滩上赤脚漫步,篝火映红了脸,仿佛回到年少时光。有人提议在沙滩上跳左脚舞,但问问当地的老乡,竟然找不到三弦琴,更找不到二胡和笛子。向导说,这里土地肥沃,出产好,但交通闭塞,蔬菜瓜果运到集市上常常是豆腐盘成了肉价,因此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常常要到过年才能回来。乐器在村中派不上用场,它们也跟着年轻人远走他乡。跳不成舞,大家就在岩石上或坐或躺,看篝火,吹江风,仰望着深邃的夜空,听着江水汩汩向前流去,顿觉凉意渐起。忽然思接千载,梦连远天,感慨江河浩荡,宇宙渺远,人生恍如蜉蝣寄生。在这样静寂的夜空下,真切地感受到天地不言之大美,高谈阔论显得空洞多余。看着朦胧的远山,看着被黑夜擦亮的星星,大家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江风渐冷,我们返回了村中。
村长家院子中早已生起了炉火,大家七手八脚开始烧烤。烈酒、烤肉、民歌,香味和歌声在小院中蔓延开来,飘向屋顶,飘向星光璀璨的远空。有人干脆把凳子支在屋顶,一边纳凉一边喝酒吃肉。几个傈僳族歌手唱起了留客调,声音婉转,情真意切,大家频频举杯。向导说,再过一年,这里将被新建的乌东德水电站淹没。村民们将要搬迁到县城附近的元谋傈僳族第一村,土掌房将换成别墅洋房,到时候,交通和生活状况将得以彻底改变,他们将从穷乡僻壤一步跨入新农村的门槛,提前实现小康。与很多村民的心情一样,我为他们即将搬迁新居而庆幸,也为即将淹没的村庄而怅惘。我不知道搬入新居的他们,还能不能不设栅栏和围墙,把屋顶相连?还能不能像云朵一样在屋顶自由来往?还能不能把心情和庄稼一起晾晒在屋顶?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一定是提前实现精致无比的小康了。
入夜,我和几个文友睡在村长家的土掌房屋顶上。酒催睡意,清风相伴,大家很快进入梦乡。深夜,被雪一样的月光惊醒。抬眼望去,月亮像在水银中浸泡过一般,从东山升起,银辉四射;又像刚刚出浴的美人的眼,把整个村庄的屋顶照得格外敞亮。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都朦朦胧胧染上细碎的银光。我从没见过那么亮的下弦月,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月光,美得干净,美得纯粹,美得晶莹,美得纤尘不染,叫人心生爱怜。我想,这样的月亮,这样的屋顶,也只有黑者才有了吧?这样想着,似乎渐渐读懂了村民们的不舍和怅惘。
迷迷糊糊睡去,梦见自己回到童年,赤足在黑者的江水中捧起了一捧金沙,晾在屋顶,月光下竟然变成满地的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