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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访学散记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剑桥学院图书馆

赵 霞

永远的图书馆

剑桥大学的官网上,有一份长长的校内图书馆名录,按馆名首字母排列,共有140家。

这140家图书馆分布在剑桥全市各处,分别隶属剑桥大学的各个学院、系、学科、研究所、实验室等,向校内师生开放。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剑桥大学图书馆。该馆始建于15世纪初,最初的藏书主要来自捐赠。1709年,英国颁布版权法后,要求凡本国出版的图书,均需将一册样本送呈该馆,馆藏量由此激增。图书馆目前的主址在剑桥市中心西面,由英国建筑师贾尔斯·吉尔伯特·司各特设计,其标志性的塔楼耸立于主馆之上,老远就能望见。

我日常去得最多的,是教育系和霍莫顿学院的两座图书馆。教育系的办公楼玛丽·艾伦楼,进门右首,就是教育系图书馆的入口,馆内设有儿童文学作品和理论资料的专架。说来也巧,我到系里报到的第一天,坐在专供师生茶歇的咖啡角,还没有见到中心的同事,先结识了教育系的图书馆员海瑟。她怀着孕,临盆在即,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吃自己带的水果点心。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时,她高兴地说,图书馆见。随后,我才与儿童文学研究中心的同事乔·桑德斯接了头。乔领着我,先把教育系的玛丽·艾伦楼走了一遍。这是一幢小巧的三层楼房,面积不大,空间利用得格外密实。我们沿着略显狭窄的金属楼梯下行时,乔把图书馆的位置特地指给我看,说,这个地方,你一定会常来的。

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我把背包和外衣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系图书馆。这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空间并不宽敞。书架尽头,沿着落地大窗的一长排书桌,也是窄窄的,把椅子拉开时,总觉得随时会碰到书架。但坐在桌前,光线充裕,抬头便见玻璃窗外的大草坪,一席碧色。我向工作台的馆员问起海瑟,原来她已经回家待产了。

儿童文学研究中心是教育系的特色,图书馆藏十分丰富。此外设有儿童文学专架的,便是霍莫顿学院图书馆。教育系学生日常的食宿就归霍莫顿学院管。学院的门房在教育系隔壁的唐纳德·麦金泰尔楼,进门右首,就是图书馆的入口。此馆共有三层,儿童文学专架立在三楼,占了满满一面南向的墙壁。这里的空间比系图书馆宽敞,各层书架间围成多个U形,隔出相对独立的空间。摆在中央的桌椅,顿时有了某种私人书房的奢侈。后来,往往办公室嘈杂的时候,我就跑到这里来工作。图书馆对面就是霍莫顿学院的餐厅,供应简单而美味的欧式餐食。这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高耸宽大的穹顶,一长到底的餐桌,还有尽头的彩绘琉璃窗子泻下的一点光亮,让人想到《哈利·波特》电影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午间从图书馆出来,沿着碧绿的草坪直走到学院餐厅吃中饭,再慢步踱回到图书馆工作,也是惬意的事。

当然会有系院图书馆找不到的资料。比如我感兴趣的18世纪英国作家莎拉·特里默编写的《教育卫士》杂志,出版于19世纪初,只收藏在学校图书馆。其实我每次从住处去学院,都会经过图书馆的侧门。那是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路,拐弯处不远,就是那扇双合的铁门。平日里,有半扇门总是开着,望进去,图书馆的塔楼就在几十米开外。

不久后,我就从这扇侧门,第一次进入剑桥大学图书馆。从宽大的石梯拾级而上,进了旋转门,就是底楼的前台。这里空间的窄小逼仄,与剑桥大学图书馆的盛名似乎不相匹配。然而,等我存了包,刷了卡,进了门,沿着矮矮的步梯走上一楼,望着左中右三个方向延伸而去的幽深长廊,一时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好。

好在身后就是问询处的大桌子。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点,我踏上了左向的长廊。走在廊上,左首是高大的书架,右首是古式的石窗,旧纸墨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有种跌进历史的错觉。左右拐弯之后,找到了工作人员所说的电梯。这是一部老式电梯,得把最外面的一重门手动拉开,才能进去。梯内仅容二三人,狭窄幽闭,运行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到了目的楼层,还得拉开外层的门,方能出来。然而走出来,找了一圈,并未发现藏书室的入口。四周也无人,我只好硬着头皮,再找一找,终于在一条细窄过道的尽头,发现一扇小门,上写着South Wing,正是我要找的南翼藏书室。

推门进去,兜头便是一排排高大密实的书架。室内空无一人,书架之间因为空间逼仄,光线也格外昏暗。走到中央,阴影里实在难以看清,我便把手机的灯光打开,沿着一道道书脊,仔细搜寻。架子上的图书密而齐整,静立无言。灯光每扫过一排书脊,我会忍不住想象,如果一本书也有个性,此刻,它是充满了被阅读的渴望,还是安于一种平静的孤独?

藏书室的另一头,沿着窗户,照例是一排长长的书桌。我坐到桌前,慢慢翻看找到的文献。室内没有别人,书页翻动的声音窸窣可闻,窗外望见的是对面的古老石墙和屋檐,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

来得多了,渐渐了解更多。由主阅览室通往西面的阅览厅,可供办理部分图书的约取业务。往工作台的预约卡上填写图书讯息,半个小时左右,就可到后方的专架上取阅。还有一部分书籍收藏在离剑桥城不远的伊利市储藏馆,需先在图书馆网上预约,等书送到,再至阅览室登记取用。凡1900年前出版的图书,都需预约到珍本阅览室阅览,而且不供出借。

我预约的《教育卫士》杂志,三天后在系统上查到了可以阅看的消息,立即兴冲冲赶往珍本阅览室。馆员查验证件后,将两册合订本小心地交给我。每册图书均套着一个粉色护封,写着珍本馆藏、不得借阅等字样。翻阅此书,需先在底下衬上厚而软的枕垫,以防磨损。室内的阅览桌上,各摆着两三个阅览架子,架上搁着枕垫,形如张开的两翼。打开的图书轻枕在垫上,如托着的婴儿一般。

我手上的这两册书,分别印刷于1802、1803年,迄今虽历经两百多年,除纸张质地显薄,印制的清晰美观,几乎不输今天的许多图书。只是纸页间若干泛黄的旧渍,不时提醒我,这已是两百多年前的思想和文字。

在剑桥大学功能强大的iDiscover系统查阅资料,也会发现,童书研究的馆藏虽以教育系、霍莫顿学院和学校图书馆为主,其分布却十分广泛。我常看见有些资料收藏在国王学院图书馆、圣约翰图书馆、邱吉尔学院图书馆、英语系图书馆、女王学院图书馆、基督学院图书馆等地。你会惊讶,这些书籍当初是如何进入这些图书馆的馆藏,背后又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19-20世纪英国文学史家哈维·达顿著名的开拓性史作《英格兰童书史》,在校内多家图书馆都有收藏,但仅有的四种首版图书,既不在教育系或霍莫顿学院的图书馆,也不在学校图书馆,而是分别收在国王学院、圣约翰学院、格顿学院和英语系的图书馆。我是去距离住处最近的格顿学院借阅的此书。格顿学院建院于19世纪,主区在剑桥北的亨廷顿路上,是隐在林间花园的一座古建筑,红砖墙,白窗格,宁静端雅。整个院区如一座巨大的四合院,从钟楼下的大拱门走进去,是一大片露天的花园,走廊过道尽藏在四围的楼体内。我向门房问得路,从拱门右面的入口进去,谁知长廊纵深曲折,一重门连着一重门,不一会儿就在里面迷路了,浑不知身之所置。这样转来转去,忽在一扇阖着的门外,看见了图书馆的标识。推门进去,前台的工作人员起身相迎。交谈几句后,我才知道,遵照剑桥大学各图书馆的惯例,馆际借阅需要提前预约。她帮我叫来了另一位馆员,后者安排我稍坐,她去帮忙索寻文献,如果找得着,便免得空跑这一趟。结果不到两分钟,她就把1932年版的《英格兰童书史》放在了我眼前。

我没有想到,这是一册哈维·达顿本人的签名图书。翻开来,扉页上方贴着的一小方纸笺,说明此书是一位H.I.麦克莫兰小姐所赠,下方则是达顿的一段草书题字并签名,写于1932年9月。此时达顿年已五十四岁。1936年7月,也就是此书出版四年后,他在多切斯特郡医院去世。麦克莫兰小姐何许人也?是达顿相赠此书的友人,还是另受他人相托?达顿的题字并未写明赠书的对象。为了辨认清楚那段文字,我与前台的馆员一齐倚着书桌,一词一句裁断良久,也只断续识出五成。

我把扉页拍了照带回,继续琢磨。

几天后的某一刻,忽然灵光乍现,意识到它可能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一段引文。对照一查,果然不错。这是“疯帽子的茶会”一节,三月兔对爱丽丝说的一番荒唐话。它先责备爱丽丝说话不够率直:“你怎么想,就该怎么讲。”爱丽丝回答:“我怎么讲,我就怎么想。这是一样的。”三月兔十分不满:“照你这么讲,说‘凡我吃的东西我都看见’,就等于说‘凡我看见的东西我都吃’,说‘凡我喜欢的东西我都要’,就等于说‘凡我要的东西我都喜欢’?”这段话,颠来倒去,极尽啰嗦,看似荒诞无稽,又在颠翻逻辑中自成逻辑,正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典型趣味。达顿对卡洛尔的这部作品赞誉有加,在《英格兰童书史》里首次给予它英语儿童文学史里程碑的定位,并且影响了其后半个多世纪欧洲儿童文学史述判断的基本立场。他会在扉页题字中断章摘引此节,很在情理之中。只是亲眼见到这段手写的文字,他的飞扬的笔迹,涂抹的标点,仿佛近百年前那份批评的激赏与热情,从未冷却。

我常在图书馆门口与乔偶遇,算起来,比我们在课堂和研讨会相遇的频率还高。学院和系图书馆不用说了,几次去学校图书馆,居然每次必见。我笑说,今后要找你的话,到图书馆去就行了。他也笑答,那是最好的遇见了。我猜想,这大概是剑桥学者的一种日常吧。近些年来,剑桥大学图书馆资料的电子化程度越来越高,凭校园账号,许多书刊都能在网上获取电子版本。这为教学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或许只有走进一座图书馆,才能最充分地体验与一本图书相遇的快乐。在这里,包围着你的是历经时间抚摩的旧纸张的气息,微黄的书页,磨损的边缘,偶尔渗出的墨迹,某个读者不经意间划下的笔痕,默默讲述着与读书有关的那些久远、艰辛而浪漫的故事。你会感到,书本的意义不只在于它为我们书写、记录和传递的讯息,它还以一切生动的、可触摸的痕迹,向我们证实着语言、思想和人的历史的广延、细节与温度。

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怀念一座哪怕普普通通的图书馆?

冬季集市

一入冬,剑桥的白昼遽然缩短。上午八时许,天光才亮开,到下午四时,便已几乎暗尽。有时风大得仿佛要把人吹得飞起,加上雨水又多,走在外面,总忍不住想念自己温暖的屋子。

但剑桥的冬天,偏偏又热闹得很。十一月初篝火节的余温还在,就看到满街万圣节的怪脸南瓜。过了万圣节是感恩节。著名的黑五折扣季原本排在感恩节末,现在早已悄然提前,从十一月中旬启动,一直延续到十二月初。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促销,商场人流如织,走俏的物品以极快的速度清仓。到了十二月,整座城市,一律换做圣诞节的声色与行头。街道上,超市里,看见大人小孩都着可爱的圣诞毛衣,到处是大胡子的圣诞老人,戴铃铛的驯鹿。路两边普通的民居,小小的花园里立起银色的灯带,星星一般,在夜色中轻轻闪动。走过教堂,总是听见里面传出唱诗班的合声,纯净悠扬,叫人忍不住驻足。

米尔路有名的冬季集市,也在十二月初举行。因为前一月预约了米尔路的诊所,临近日期,接到NHS发来的短信,提醒米尔路当天封路,才知道正与冬季集市撞在同一天。

那一天,为了避开集市的人潮,一早就往诊所赶,却见米尔路上空荡荡的,差点以为记错日子。等到从诊所出来,路两边已陆续搭起小铺。我以为冬季集市,不过如此,索性缓一缓脚,悠然地边走边瞧。原来缘街而搭的铺子,大多是从背后的店面延伸出来的,卖的也还是店里的货什。糕点铺的门口,长条桌上码着大小点心,叫人挪不开眼的是一座座华美精致的巧克力蛋糕。玩具铺的边上,摆开了各式布制、木制、塑料制的玩具。一些杂货铺子外面,排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和圣诞花环。不远处传来鼓声,是一小队乐手顶着冷风击乐。一个咖啡店门口,店员们正合力将一只大咖啡桶子搬到露天的条桌上。

天怪冷的,我踱进一家小店,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小坐了一会儿。

等到再走出来,方才大吃一惊。整条米尔街已是熙熙攘攘。街两边的铺子密密挨挨地支起来,一直蔓延到左右各支路。时近中午,餐饮铺子的数量最多。汉堡薯条不用说,到处都是。又有各样食铺,售卖各地风味。中餐铺子前,现做着煎饺、包子、面条,熟悉的香味飘散开来。印度餐馆的食物盛在巨大的食盒里,光顾者看似最多——据说整个剑桥的餐饮业,也以印度餐馆的数量为最。一个大帐篷下,两口直径逾一米的大铁锅里,烩着热热的西班牙海鲜饭。又有南非、韩国、日本等地的食物。更多的,我连名字也叫不上来。就座用餐成了极奢侈的事情,因为座位实在太少,游人又实在太多。大多数行人从铺子里买了食物后,便径直端着简易的饭盒,边走边吃边看。

走到圣巴尔纳伯教堂附近,身着白衣的大人小孩热情地迎上前来,给大家派发教堂专制的百果馅饼。这种mince pie,是极有传统的英国甜点,也成了圣诞节的标志。派发馅饼是米尔路圣巴尔纳伯教堂一年一度的善举,今年据说一共要派上万个饼。小朋友还能得到一枚闪亮的巧克力金币。教堂门口的帐篷下,准备了牛奶、咖啡和滚热的茶水,供行人驱寒。我倒了一杯热茶,顺便走进教堂去参观。宽大的正厅里,一队歌手正合唱圣诞颂歌,指挥是一位身着红衣的俏丽姑娘。只见她将音叉在耳边一振,定个音,旋即挥手带起整个乐团的无伴奏演唱。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好像各个角落都有音乐。这里是锣鼓,那里是管弦。有专业的乐手,也有打酱油蹭高兴的。剑桥大学若干学院的大小乐队,分布在街巷各处表演。另一些地方,一段生铁片,一柄金属槌子,叮叮当当地敲起来,也自有滋味。街拐角的小空隙,有人入迷地弹奏着吉他,身边摆着一个打开的乐器匣子,是接受惠赠的意思。人或上前抛硬币,乐手却是不顾,怡然而自得其乐。一家西式餐厅门口,五六位男侍应站在小小的餐厅门外,共擎着歌谱,放声高唱,引来一众游客围观。一支游行的乐队,起步时不过五六人,走过几条街后,已壮大到二三十人。小孩子骑在大人颈项上,也跟在后头热闹。还有跳民族舞的,踢里踏拉,又好听又好看。

但凡此类活动,募捐和义卖总是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募捐盒子摆在各处,有的喧哗,有的静默。最有看头的当然是剑桥消防队的募捐表演。一众高大帅气的消防队员,身着制服,以粗缆绳拖拽一辆巨大的红色消防车,从消防站所在的伊斯特路出发,经过米尔路口,再慢慢回道。其时气温不过四五度,寒风凛冽,消防员们却因出力的缘故,一个个热得淌汗。剑桥市长坐着轮椅也来助兴。这是为英国消防员慈善基金募捐的活动,自然大获成功。但有些小小的摊位,也叫人不能忘记。一张窄窄的方桌后面,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站在风里,有些腼腆地微笑着。方桌上摆着她们自制的绒线手环,趁着冬季集市的义卖,用来帮助保护刺猬。

逛集市的游人越来越多,终于到了几乎水泄不通的地步。街道两边转眼垒起大袋大袋的白色餐盒,都是游客刚吃空的。有些餐盒散落到地上,看着不免狼藉。推自行车的,此时想从集市上过去,只能给挤在中间,进退不得。怪道本地的中国人昵称其为“庙会”,其热闹、欢乐、杂沓、拥挤,与庙会大概也一般无二。

人潮涌动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在剑桥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凯伦·科茨教授课上结识的盲姑娘茉莉。记得那天她从教室外点着盲杖进来,在我身边入座。我帮忙把椅子拉开,同时提醒她小心。她马上说:“咦,你的声音听起来是新的嘛。”我们由此聊起来。她是文莱人,也去过中国南部的多个城市,包括深圳、广州。茉莉在剑桥大学读的是教育专业。我后来发现,凯伦的课上,她是最活跃的学生。大概是对声音的专注和敏感,使她总能以最迅捷的方式对课堂做出回应,其开朗、活泼、坦诚、风趣,令人畅快而且钦佩。她的身上,看不到因盲目而生的哪怕一点点沮丧。

我没想到她也来了集市,照例点着盲杖。身边一位年龄相仿的男生,一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为她引路。此刻,他们站在一个摊位前,男生微侧过头去讲话,大概在给眼前的景象做解说。茉莉也微侧着头,仔细地听,微笑着点头。我正想着要不要挤过去跟她招呼,犹豫间,他们已随着人流,行向远处。

我从渐行渐浓的喧嚣和疲倦里,忽然清醒过来。身边的喧闹和拥挤依旧,但这冬季的集市,不知怎地,又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可爱和温柔。

圣诞唱诗

欧洲的许多城市,圣诞唱诗是传统。这个传统起于宗教。如今,宗教的灵魂仍在,世俗的肉身也日益丰满。从十一月起,剑桥一带的唱诗活动就络绎不绝。大教堂,小教堂,学校,村落,信箱,电邮,到处都有唱诗的公告。临近圣诞,去逛英国知名的连锁商场John Lewis & Parterners,看见一众男女聚在商场通道一角,无分长幼或穿戴,都擎着歌本,放声高唱。围观的人群,虽是在购物途中匆匆而过,也纷纷立定,鼓掌喝彩。这歌声和掌声里,热闹的意思自然更多些。

真想听唱诗,还是要去教堂。

所以在圣诞节的早上,赶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参观专为圣诞日举行的圣餐颂歌仪式。当然,主要是去聆听国王学院合唱团的歌声。

原本圣诞前夜的庆典,才是一年中最瞩目的节目。国王学院合唱团已有近六百年历史,声名远播。1918年起,每年圣诞前夜,合唱团都在学院礼拜堂举办名为“九篇圣经与颂歌庆典”(A Festival of Nine Lessons and Carols)的活动。1928年以来,因BBC的实况直播,更为世人知晓。这是一项盛大活动,虽向公众免费开放,却是一票难求。一般当天早上七点开始派票,在英格兰寒风凛冽的冬天里,候票的长队已等待多时。五百张票远不够分派,今年国王学院官网的庆典公告里格外提醒,为避免得不到票的失望,尽量提早排队为宜。

我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在剑桥寒冬的凌晨跑去国王学院门口排队,只好等到第二天,参观上午十一时开始的仪式,聊补慰藉。这一日,天公作美,正是剑桥冬天最难得的大晴天。太阳敞亮亮地照下来,空中一丝云也没有。上午九点多,沐着大好的阳光,骑单车往国王学院出发。日常熙攘的公路,此时是从未见过的空荡和安静,偶有一两辆私家小车快速驶过。于是大咧咧地骑过马路,转上小径,再经两个交通路口,行过一段石甬路道,就到了国王学院的正门。学院本处市中心,站在正门前方的直道上,向左便是剑桥有名的露天市场,日常卖花卖菜卖糕点卖艺,圣诞期间更是热闹得不得了。向右望去,却只看见古老庄严的学院建筑衬着背后的阔大天幕,仿佛遗世而立,肃穆,沉静,高远。我每行经这里,总会想起浮士德的叹息:“两个灵魂居住在我心胸,一个要和另一个分离。一个要执拗地守着尘世,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另一个要猛烈地离开凡尘,向一个崇高的境界飞驰。”再看右首直指天穹的那些尖顶,在心里向它们默默致敬。

国王学院门口的一溜商业街铺,当天一律关门歇业,但透过晶亮的玻璃门窗,里面的陈设整齐精致,还如开业一般,有些连灯光也熠熠地闪着,叫人生出想要一步跨进去的错觉。到了这里,游人多起来,纷纷借国王学院的背景合影自拍。门口没有看见传说中长长的队伍,不那么紧张了,又有点失落。门边站着一位着院服、执院牌的女士。我上前去询问,今天的典仪参观是否就在这里排队。她往门内一指:“排队请走这边。”

走进去,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大院子,滴翠鲜亮的大草坪,也是方方正正。院子南向即是著名的国王学院礼拜堂。长队原来列在这里,从礼拜堂的门口密密排起,一直绕过近半个院子。我刚站到队尾,后面旋即又有新到者加入。看看时间,上午十点十七分。

半个多小时后,队伍已将草坪几乎围尽,众人获准陆续进入礼拜堂,择席坐定。

国王学院的礼拜堂建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据称是欧洲最出色的哥特式建筑。教堂的穹顶宽大宏伟,雕饰繁缛,彩绘玻璃在阳光下尽显辉煌。我们坐在前厅,眼前是巨大的黑色圣坛橱,从入口处隐约望见圣坛上摇曳的烛光。正在上下左右观望,忽闻天籁般歌声响彻前厅,乐曲是熟悉的圣诞颂歌Ding Dong Merrily on High。循声望去,见国王学院合唱团的成员们身着礼袍,手托歌本,男童在前,成年男子在后,由狭窄的过道向着圣坛两两而行,边行边唱。高音纯净轻盈,如天使向上旋绕飞升,低音淳美浑厚,如诸神在下缓步守护。这个合唱团的存在与国王学院同龄,比礼拜堂的历史还要悠久。男童中有个熟悉的清秀面孔,是知名童书插画家郁蓉女士家的三公子朱利安斯,他在国王学院公学就读,也是合唱队的成员。2018年春节前夕,国王学院合唱团发布专辑《再别康桥》,其中就有朱利安斯的声音。蒙郁老师相赠,这张专辑也收藏在我家。

典仪持续了约一个半钟头,其间圣歌与读经、布道交替进行。因有仪式手册的指引,众人或立或坐,或静听或轻诵,皆有分寸。合唱团的歌声萦绕,身边轻声随唱的人群中,也有不逊于合唱团的美妙。

圣餐礼前,我从礼拜堂退了出来,因已窃听,不敢再窃食。时值正午,阳光尽泻在整座礼拜堂顶,天空碧蓝,院宇宁静。感到世界这样大,又这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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