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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8
1
腰比云软,步履比风轻,一瓣山茶花,做实了春风曾在苍山西坡偷闲。
敏感的人啊,能将花朵的呼吸听成暴涨的山溪。一座山有美的加持,就会丰饶与宏阔。
我并不因为可以随意在花瓣上仰卧起坐,就把一座山看得过于菲薄。不挑瑕疵,与一朵花对视,无需俗骨与谄媚。
2
在饮马潭,我看见不堪负重的剑戟,载着历史的尘灰没入锈迹。轰轰烈烈的月色,被谁锻打为苍山的冠冕?我曾经枕着一片落花,说过比十八条溪流还缠绵的情话。
多汁的浆果,含一粒,就化为对漾濞的记忆。切开的山像两位智者,隔河博弈。一方已成马前卒,一边还在耍回马枪。
3
斩除棘藜,光明村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有鲜花恭迎。核桃轻轻弹跳了一下,就熟得慈眉善目。男人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像岩画里模糊的奔走,赤裸的上身爬满阳光的枝蔓。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牵着蝴蝶的衣袂。彝家农舍的走道,花木扶疏。核桃树王下,有一场接一场的歌舞,只考虑生活需要快乐,而不想王也可能寂寞。
4
石门不知是谁打开了忘记关上,泄露了苍山的许多秘密。一洼的鹅卵石,都是实在走不动的流水。人进进出出,衰老豁然开朗,生活山重水复。
小孩子以石击石,测试苍山的痛感。然后把脚伸进水中,那是一座山的纵深。
5
从现代抵达明清,我用了8 分钟。老街有一帘旧蓑衣,收放规整,像等着去了山上的老人。再鲜的火焰,积沉在锅底,就成了星辰喜欢的天幕。
苔迹,是雨水留在庭院的脚步。开门,总要扰攘老是瞌睡的猫,那种吱吱嘎嘎的响声,像祖父钙流失严重的骨骼。荒草没过小满,花朵躲着春风。
一条老街,是漾濞文友们常去的地方。《核桃源》每期都有诗歌在此秉烛夜游。
6
我还是喜欢老常的诗歌,总有一只美丽的小狐狸出没,左眼让人想入非非,右眼让人黯然神伤。
在漾濞,写作的人很多,并且写成了山的巍峨。“万山磅礡,必有主峰”。
7
我在临江的楼上住了一晚,等漾濞小城都打起鼾声,我才发现,蛙声穿过了乡村,爱上城市。提着的灯笼的萤火虫,照不到惊鸿与归雁。小心翼翼的光焰,舔食花香的缱绻。
“春夜千宗痼疾,皆无良药可医”。
8
等我老了,还要去云上的村庄。在一朵花下,忘记年龄;在一杯茶面前,痛改前非。挖一个池子,圈养月亮,止住无事生非的思考。
闲时精读《神农本草》,给自己的失败开出宽容的处方,寻找药引。再忙,也在到山中,遇不到神仙,就造访春风。
这里的山不用打量,就知道有吉祥的走势。
9
没有漾濞户籍,我的诗歌到处安着通往漾濞的门铃。
10
顺着史迪威公路,有人针挑语言,布道颂歌;有人脚踩历史,感恩先烈。血染的车辙,变得异常孤独,杂草涨长,无法愈合伤痛。
一场战投,让一个民族的肩膀更实,让一个国家的脚步更急。
11
别再说满上,老常,说好喝茶的,怎么都对酒念念不忘?我喜欢茶叶,能泡出苦水,也能聊表心思地回甘。每一片茶叶,都像我的伤痕,耐不住水的缠绵。
夜深了,风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生火,只煮茶罐。煮,再煮,春芽如逡巡的令箭,茶香如少女的回眸。
12
蘸花萼里的蜜香,写新的赋体。漾濞,是我的下一站,再下一站。美好的旅途,一站接一站,一下就被推到身不由己的晚年。
而漾濞老街,适合与一只猫呆在一起。在荒野挑选药草,慢火煨炖。从市面买茶菜籽,细细打理。用辣逐辛,用凉清热,用素除荤。一下就能在菜市,让露水粘襟。
13
所以得择出时间,交由苍山岩画,满足能轻松地走路,兴奋地喝酒。在古人面前,只饮爱恨,休谈包容。早上沿沉木的香找捡木耳、树花和香蕈;晚上听着佛寺的钟声,烤一罐茶,看流星告老。
14
疫情的原因,又一年没见老常了。时不时在他的朋友圈,知道他与山水草木藕断丝连。看云追月,听风吹柳。
离开漾濞前一晚,众诗友相聚。酒至微醺,朝苍山朗读诗歌,从始至终只有一句:
“我在苍山后花园等你!”
光阴帖
老 屋
屋老了,不长白发,只生杂草。苔迹,是雨水留在庭院的脚步。开门,总要扰攘老是瞌睡的猫,那种吱吱嘎嘎的响声,像祖父钙流失严重的骨骼。
已经塌陷的屋脊,还在下沉的地基,老屋大限将至。蜘蛛不知,还在偷梁换柱。一坛老酒,安抚不了饥肠辘辘的石磨。
镜子,不会衰老,依旧立在祖母的卧室。有人描眉,有人抹泪。压箱的不是银子,而是一些绸缎,花朵满脸褶皱,千丝理不理都很乱。雕花大床的卯榫,像父亲日渐松动的面牙。夜实在静,有人能听到祖母匀细呼吸,有人会看见蚕带血吐丝。
我曾在这里给祖父研墨,或浓或淡,经由对联,杂乱无章的生活,就有工整和对仗。有门神照看,我记得没丢过什么东西,只有疾病,常常不经过门,就会附体。
父亲信奉神明,管护六畜,照看家人。也信奉好钢用在刀刃,远方,是男人的志向。不会说话的孃孃,我不可怜她生不逢时,缺食少穿,只同情她留在人间的二十几年,没有爱情。
想想,我在老屋也就十六七年,我感谢文字,每年都有几首诗,替我重返故乡。
门 神
有人取他们的怒容,有人取他们的忠心。退役了,守门是他们发挥余热的职业。再贫穷的人家,都可以把门神请来,用一些浆糊,给他们驱邪辟鬼的席位。
经过光阴的浆洗,那身褪色的战袍,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除了守门,有时候希望他们抽出佩剑劈下厄运,让贫病束手就擒。世间总有需要砍断的新旧。有时候,他们和颜悦色,用辞赋招待到访的春风。
我喜欢手持斧钺钩叉的武门神,生活中总有邪恶与灾星。门神也有分工,有的分管恶鬼耶魅,有的主抓凶神恶煞;有的负责招财,有的专造和气。总是感觉没有那位门神,管过我少年多病,青年多情。
印象最深的是秦琼、尉迟恭。前者贞观十七年被列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门神,算是他最轻松的职业;后者一生戎马倥偬后,流落民间,面如黑灰,心比丹沉。
他们能辨别风中的吉凶,也能体察登门的祸福。父亲每年都会选一位或两位,贴在门心。庄稼长得顺风顺水,喝两杯酒,安然落枕。
绸 缎
每一寸,都织着人间的棉软、暧昧。肉眼无法细辩的丝,疏通了春天的关节,再穿过纤指、眼泪……
聆听,有汉朝的机杼声,前半夜的月明,后半夜的叹息。最长的丝,从长安一直扯到波斯。夜以继日,是一条蚕的勤勉,只到吐完最后的叹息。
我确认不了,谁最先认领了一条蚕,让桑叶吞吐为一匹绸缎。后来才有人把比爱情鲜的鸟语,迁入丝绸。我不清楚,那些枕着凌罗绸缎的家伙,夜静的时候,能不能听见一条蚕的倾诉。想来有梦,会落满飞蛾雪花一样的蹁跹。破茧,是世间最微弱的雷霆。
时间浆洗,仍然留下一条蚕微弱的心音,那些细小的颤动,是不会干涸的血,从罗敷的心头,抽取了忠贞的琼浆。有些绸缎,注定要掩埋一张朱红的大床,等一桩爱情落幕。
一块上好的绸缎,我想写一首诗给罗敷,她采摘的桑叶成了后人的想入非非的纸张。
回到母校
那所小学,已经撒并,留下弯着腰的冬青树,一块生产过铃声的锈铁。老墙迅速被杂草占据,操场上,是比我们长得密实的麦子。
一块校园地,我们做过学农的样子。毕竟都是小孩,始终弄不懂粮食该有的株距行距。属于一师一校,老师要教语文,要教数学,要教体育,要教我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时候没有手机,我们就把自己造的木轮车带到学校。课间操变成自由博击,总有受伤的孩子,可是大人们都不大在意。割草放牛,拾粪砍柴是课外作业的主要内容,有时候,我加了掏鸟蛋等内容。
此刻,老师躺在家里的庭院,身边是他年轻时栽的葡萄,果实越结越小,味道越熟越酸。身后的一块黑板,想到哪个学生,他都会写出姓名。再一笔一划,批评几句。他喊我名字的声音,明显降调,他写我名字的次数,却没减少。
我给老师呈上新出的诗集,他说要到看完才能给出评语。我不急。我记得小学写的作文,他总要放在他那,比别的同学多花些时间。
腿部的类风湿,让老师对那把躺骑有了更多的依懒。师母已去,身边又无孩子。他每次给我电话,不问事业有成,只说好好做人。
在高枧槽
我不敢确定,那一晚,头戴远游冠的徐霞客进村的时辰。空悬的月亮,已灌满中秋的风声。有茶真好 免了三千里陌生,八百里客套。端起茶杯,好像有窃窃私语,又把江阴的方言重复了一遍。
长路,磨出比《滇日游记》排版复杂的老茧。乡亲们都愿意带路,他们把我带到赵家,带到李家,带到山神树下,1639年的油灯 没有明确的眼神。把水烧开,茶炒到梗泡叶黄,整个村落,就有迎接徐霞客的气氛。在已查无此人的地址,完成对明朝一小段历史的重新烹煎。
我的到来,并非刻意,寻找历史深浅不一的脚印。反复跌倒的茶叶,就是徐霞客留下的笔触。
仍然引用太华茶的烹煎方法,茶香,才能让那一个夜晚还阳。我离开的时候也是黄昏,澜沧江还是379年前的鼾声。
光阴帖
不用急着往前赶,生命的过程,早已被一条河流模仿。
有时甚至是一棵草,也真理在握,可是,人们都要拼得七痨八伤,才会歇下来。而生命,只剩下靠回忆或怀旧的时段。
转眼,这速度还是慢了,一起出发的人,已站在时间的原点不动。再长的人生,也就是河流的一段。有一些时间,不必经你同意,是要交由医院。有些假条,是写给命运的。出发就是归去。
所以得择出时间,交由万籁俱静的夜晚,像云卸下雨水,才有更轻松的远行。总是背负早该放下的东西,人间的脚步才会越走越累。
不用问时间哪里去了?落在书卷里的灰,随节气耗掉的颜色,就是光阴的流速与踌躇。取光阴的一寸,我不拿它换酒,用来面壁。
在养老院
按平米计的夜色,以杯论的时间,是养老院里的人遵守的待遇。陷在沙发,就不想起身,并越陷越深,越陷越沉。
有人拉着二胡,两根弦,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人的命运像一只忽高忽低的曲子。有人老是打盹,不是瞌睡,而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回忆。
老,是每个人的必经,取一小片阳光,就不想挪动脚步。整个院子,只有花草,无须担心又过了一岁。
先进的健身器具,扳不回流掉的钙,滑坡的激情。每天有消炎针水止咳平喘,咳嗽声,是老人留在世上最高的音量。
偶尔会有一些孩子,由老师带着,前来表达爱。这样的年纪是无法眺望衰老的,就像老人们,也想象不到,养老院是自己的晚景。
我把一杯茶递到老人手里,老人谦恭地接过,我又遇上,像父亲皴裂的手掌。头发有人梳理,可是那零乱的皱纹,总是无法让我安心。
吹笛的少年
笛子,有火烧的音孔,分流着少年的忧郁和懵懂。每天黄昏,把星星吹亮,把白云吹黑,再把睡下的人们,吹进旧梦。
这一路走着,少年在吹什么曲子,无法猜想。笛声,有他十五岁的肺活量,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像他急着回家的脚步。
他身上的包袱,装着换洗的衣服,肯定还有一块燕麦面包,等他想起家里的妹妹,已啃了两口。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发梢的汗水有隔年的咸。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后世的人,注满泪水的观望里,少年的背影,有轮廓分明的乡愁。他身后是远山,次递矮小,而河床举着河水,像给诸神奉上的酒樽。他的脚步里,簇拥四起的泥土。歉收的土地,没能给乡村提供足够的奶水。
他身穿短裤,无意让我看见他受伤的脚踝,肯定是碎矿或钢铁的边角,趁他忙碌偷咬了他一口。简单的包扎,露出了带血的线头。
归来,或者出发,都可以带上笛子,安抚这个孤独的兄弟。我想让他搭上我,去哪里,都是回家。
给母亲写信
天上,有没有虫害严重的庄稼,雨水适中的土地?我不能一苇渡江,打探人间穷追不舍的疾病,是否还在你身上胡搅蛮缠。
尘世太忙,遁身天庭,这是你轮到的休息。相逢,除了梦中,是下辈子的事了,估计那时还会有桃花,蜜蜂采完花粉,给你做饭。
我只能在你的墓地,给你泡茶,聊聊你走后的一年里,弟弟的病。有阳间的风来往,你背靠的山系始终青葱。世间苍凉,好在,你已枕着有温度的泥土。
你牵挂的弟弟,能吃饱饭,睡眠很好。你的孙女,在一座城市给别人抹杯擦盏,做得极为认真。老家的每天,都有微醺的烟火,姐姐在起伏的山上,领受农事。
有时候梦见过,粗布围腰,兜着你在地里捡拾的麦穗。据说我也是你从地里用围腰兜着回来,临盆时,你正在地里薅锄玉米。
送你上山后,我去了一趟佛祖的出生地。给你说了一些好话,不过现在想来,都显多余。
忙着把这些装入信,据说烧了,你就会收到。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我喜欢远行,每每涉足高山,都会想到你,多少海拔才能听见你喊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