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书(组诗)
2020-11-18◎史鸷
◎ 史 鸷
[时光之书]
多年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从时光中打捞一本书
他不过是时光的见证者,和代言人。他的使命,
只是永不放弃对时间流逝的好奇。
时光之书,缀满阳光的闪烁,春雨的点滴,
缕缕秋风,和雪花的飞舞。一代人在时光中远去,
有些人又沿着原路返回。铁轨上两列火车
相对错过,一座房子里,留有很多人的余温
和泪滴。桌边的画架还是过去的样子,墙上的钟,
停留在某个时刻(来而复去的人物,他甚至没能
看清楚她们中一些人的面孔)。时光之书,
弥漫尘世的烟火。那本书浩浩渺渺,漫漶得
像没有尽头。有些人物刚刚出发,另一些
已完成了一生。他们相互交织,纠缠,分不清
谁是主人公,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在时光里,他们
都是自己命运的主角。场景一幕接着一幕(从手工业
跨入电子,泥泞小道变成了高铁。哦,村庄
都快消失了,他们还不想结束)。所有的故事,
都不过是时间的故事,“凡未经时间淘洗的,都是
浅薄的”。时光中,谁安排了我?这不能完成的重负,
唯长歌可以当哭。他为很多事无能为力,内心惶惑,
却又释然,“我们都是过客,唯有时间
是唯一的主角”。是时间那温柔的手臂
先将一切给出,然后又轻轻抹去……
[落叶之舞]
去医院的途中我看见了那些落叶,微风吹拂,它们
又在地上跳动起来,风的手,让它们看上去轻盈
而轻薄,在秋光里像没有多少重量。
阳光像肺上一小片莫名的阴影,投到路上,足以淹没
更多的叶子(水流漫过心脏,心血管充塞
一些药物,或虫子的暗斑)。前边堵车了,红灯
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一片叶子,在空中倔强地
翻卷,时而高,时而低,仿佛有无限的眷恋
更多的叶子纷纷落下。时光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
你还年轻,跳跃着,嘴里含一枚青橄榄。这辈子,
你从未如此怜惜落叶,从没发现自己
有重过落叶的一生。车子启动,肺
依然在呼吸,地上堆积的叶子再次搅动,像
受伤的蝴蝶挣扎着飞起。医院就要到了,
在那里,有许多人,他们欢舞,愤懑,号啕
最终夹杂着眼泪,成为尘埃。秋已深
落叶停止跳动,世界安静下来
[河 谷]
清晨的绰斯甲河谷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河谷
万物被平等地照亮,草木被赋予神性
远处,村庄里弥散的炊烟像是河谷
第一次有了人类。浑沌初开
清冷的风要把临河的一株野桃花吹绽,而
高过人间的雪山,在头顶上方的不远处
闪耀着寒光。正午的河谷却是另一番模样
它有着充足的人间气息,明亮,慵懒
弯曲的公路对面,河水和光线变换着手法
丛生的杜鹃花,野蔷薇;公路上突突跑过的拖拉机
唯有光一派迷离。河谷像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傍晚的河谷则完成了一天的轮回,光依次从山脚,
山腰,山顶,从灌木,松树,从野鸡,松鼠,
从野兔警觉的耳朵,从尼玛堆和经幡上撤离
寒意越来越浓。水电工地的机械停了下来,青年工人
把衣裳搭在肩上,走回营地
当夜色降临,高原已空无一人,星星从天上
跌落河中,溅起一地的水花。这时候
谁目睹到一天中最后的辉煌,就像窥探到了神
怎样收回整个世界
[石榴记]
五月,门前的石榴花照亮了黯淡山村的一瞬
它小朵的火红里含有一丝羞怯,它
太过年轻,小胸脯没发育完全,乡村的新嫁娘
还过于青涩,在一排排普通的柏树、桤木的喧天鼓锣里
闪躲。以至于当我回忆,一棵石榴树像从来
就没存在过。但记忆中分明又有点苦涩的甜
曾将我浸润。一株孤独的石榴从何而来,我要如何
拨开时间的迷雾才能找到它,一棵苦难生活的树,
真能结出甜的果子吗?那棵石榴树,因太过独特
而曾对自身充满否定,恨不得自己不是石榴,不要
结什么果实,不要露出满口生脆的牙齿。
在乡村,过于醒目是危险的。那些年,它故意
长得疙里疙瘩,丑陋不堪,尽量让果实小,更小
味道涩酸,以躲过残酷岁月的掠夺。
某次回到老家,看到田埂上的石榴树
已经老了,满身疤痕,枝干弯曲,在
已几乎无人的乡间,还孤独地活着,仍在挂出
瘦硬、被人嫌弃的果实。乡村的牙齿
又小又老,已咬不动太多陌生而坚硬的事物
[青桐记]
昔年,肉眼不识青桐,呼之为瓢儿树。乡下没有凤凰
青桐苦苦地等待显得虚无。那从崖畔走下来的人
从来也不是俞伯牙或钟子期,藏在内心的琴
青桐树不好意思拿出。吃了粒粒梧桐籽长大的孩子
继续在田里犁牛,依然凡胎肉身。树下,小生活
功德圆满,大院子拆了又修,邻里为三尺田亩
一次次争斗。多少年了,青桐树越长越高,
城里,梧桐早被悬铃木(法国梧桐)替代,唯有
屋角的青桐不知来历,无人识得,依然
年年青绿,岁岁枯黄
不会再有大匠来乡下伐桐做琴了,也不是
每一棵梧桐树上,都会落下凤凰的(这么多年了,
有谁真见到过凤凰?),一棵待在乡下的青桐树
存在的意义等同于寂寞,它只会孤独至死。
青桐已不再等待。此时月明星稀,
身体里的古琴又在故乡的月夜响起,它已
不再弹给其他任何人听,除了自己衰老的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