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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与书院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书院书店

杨 科

孩童时期,何时买的第一本正版课外书,我已记不清了。但第一次买到盗版书,却印象深刻。那是小学时在老家乡镇上唯一的一家书店,买了本《水浒传》。书店毗邻镇中学,橙色铁皮小屋,十来平米的面积不算宽敞,老板并非心怀家国的乡村知识分子,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农忙时节耕作土地,农闲时候开店赚钱。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个书店卖的全是盗版书籍,因为成本低廉,在读书人群有限的乡村仍然有利可图。这本名著买来后几乎没法看,每隔三五段就出现一个黑色方块代替文字,每章都还有不同程度的缺页少页,最后我愣是硬着头皮也没读完,这多少让我对阅读古典名著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与厌倦。好读书的读到了盗版书,就像一位嗜酒者喝到假酒般,虽不是毁灭性的打击,但也至少心有郁结。不过就像嗜酒者不会因为喝到假酒就彻底戒酒一样,我也没放弃自己的阅读之路,沿途与不同的书籍、书店和书院结缘。

再后来我也理解了家乡的这位书店老板,不管怎样,他在那个文化程度普遍低下的乡村开办了唯一的一家书店,不管初衷是为了赚钱还是其他,除了让我本人日后对盗版书籍深恶痛绝,倒也是传播知识的一件好事。这家书店很有可能是镇上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家书店,如今每逢过年返乡,镇上的十字街区愈加繁华,新农村建设成效显著,衣食住行各类店铺琳琅满目,甚至咖啡馆炸鸡店都有好几家,但我唯独没再找到过书店。

在这家书店营业前,村民们看书都是从音响店里租。八九十年代港台片和家庭录像机风靡一时。音响店里的各种碟片一应俱全,生意好得不像话。我和大哥打小爱看港台片,放暑假,大家聚在一起,把《倩女幽魂》《逃学威龙》《警察故事》《英雄本色》《纵横四海》这些港片看个遍。音响店老板捎带着也租书,租金每天三毛,尤为武侠类的最火爆,想租上一本金庸或者古龙的书,需要提前三四天预定,而且租来的很大概率也是盗版。大哥看完碟片后,痴迷港台明星,再从音响店租来《当代明星》《大众电影》这些娱乐杂志。为了方便拿到学校和同学们传阅,有些杂志大哥直接从音响店买走,后来不知不觉居然攒了厚厚几摞。再加上大哥上学以来的教科书一直没舍得扔,捯饬着填满了整整两纸箱。亲戚搬家,淘汰了一个米黄色的书柜,我和大哥抬回来,将这些书一股脑的塞了进去。放在厢房中,与那些锄头、犁耙等农具一起构成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一个书房。

再后来到济源市里念书。周末逛新华书店,惊喜地发现终于全是正版书了,但却没心思再买那些课外读物和经典名著,买更多的是教辅书。当然,市里的书店也是寥寥无几,店内又大多门可罗雀。同学的母亲在新华书店工作,直至那时我才了解,原来新华书店是国有图书发行企业,也就是所谓的国企单位。难怪同学的母亲朝九晚五,上班期间看书或者织毛衣,没有太多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因为即使卖不出去书,书店就算不赚钱乃至赔钱,她们仍旧有工资可领。

上大学后去了徐州。书店好像才多了起来。徐州凤凰书城位于泉山区淮海西路,整整五层,占地3.7万平方米。那是整个大学期间我见过的最大的书店。当时我和文超等几个中国矿大的老乡一起相约逛书城,有共同喜欢的书,大家一起掏钱买下来,然后传阅着看。

在徐州,也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输出文化与理念的另一个机构或空间——书院。那就是彭城书院。虽已离别近十年,但还在书院的情形总是在脑海中泛起。

它和古代的书院不一样。袁枚在《随园随笔》里提到“书院之名,起于唐玄宗之时,丽正书院、集贤书院皆建于省外,为修书之地。”可知书院起源于唐朝,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培养学子考取功名的科举教学机构。因此古时的书院主要功能是培养人们的应试应举能力,功利性、目的性强。彭城书院不是这一类。

它和现代书院既一样又不一样。相同的地方是都顶着书院的名头。不同的是,当今大多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像嵩阳书院、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这类饱经历史沉浮的文物古迹,它们更凸显的是自身旅游价值;另一类则是挂羊头卖狗肉,顶着书院的名头附庸风雅。这类书院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北大教授龚鹏程曾把这类书院分为六类,儿童启蒙类书院、提供琴棋书画等文化推广的公司类书院、文化装扮的会所书院、佛教道教等宗教团体类书院、地产商为增加所开放楼盘文化价值的地产类书院、高校或中学开办的教育书院。而我接触的彭城书院,也不属于这一类。

真正的好书院,除了以上列举的这些功能与定位,更重要的是要有润心育人、淳化风气的价值。很庆幸,我在徐州遇到的彭城书院便是这样的一家当代书院。彭城书院的院长汉风,是从江苏师范大学(原徐州师范大学)离职创办了这家机构,也是全国第一家完全公益的书院。旨在“弘扬传统文化,温暖世道人心”,从不收取任何费用。我大学的业余时光,也大多在书院度过。书院的年度开笔礼、海峡两岸国学论坛、国学经诵读、国学讲坛、四季诗会等早已常态化。汉风先生基于自己对乡土、时令的热爱,还创办了二十四节气茶话会。每次节气茶话会,我们师生围坐炉火旁,听先生将四书五经,共画九九消寒图。每逢阳历新年的前夜,汉风会邀请书院师生一起去夜爬云龙山,还记得登山途中,汉风先生给大家解释此山为何叫作“云龙”的话语:这山由九个山段组成,龙恰好也是九节,再加上它的九个山头在雾雨天气里看起来像是云中之龙,故称云龙山。夜黑登高,俯瞰满城万家灯火,山顶许愿亭下的许愿树上红丝带轻舞飞扬,飘入古彭城的梦乡:山顶上的苏东坡似乎也在放鹤亭下对着归来的仙鹤徐徐招手,一群鹤飞翔,扑啦啦的将满山的寒梅吵醒,开始肆无忌惮地怒放,在冰雪里,一笔一画地雕刻着单属东坡的独家春意。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别具一格的跨年,仍有一番独特滋味在心头。登顶后,先生带大家前往山脚下的奉恩庵祈福。庵前的石碑上刻着“国恩师恩父母恩,知恩图报”几个大字。让我们重新反思感恩的意义。在书院,我们重温传统文化的魅力,读孔子,听老庄,古今交融,打破时间的壁垒,摒弃社会的浮躁,滋润干涸的心灵,成就健全的人格。铁肩担道义,育才且化美,书院就像从古流至今的一股清泉,弘扬与传承着国学,也是我国现今教育体系的有益补充。让我们与传统对话,重新体会“忠孝信悌礼义廉耻”,为当今社会培养新时代的士大夫人格。《徐州日报》盛赞彭城书院润泽了一整座城市的人文精神。

工作后到处出差,也会趁机到当地的书店和书院逛逛,像苏州的诚品书店和湖南的岳麓书院。在北京国家卫生部借调期间,经常会路过三联韬奋书店,有时候我加班至凌晨,书店也不关门,从橱窗往里望,居然还有不少读者抱着本书,坐在台阶上捧读。这也吸引我走进去。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有打扮精致的白领、也有带着黑款眼镜头发花白的长者……沉迷在各自的书海世界中。犹记得一位穿着破败的大叔,头发蓬松胡子拉碴,在法律类书柜面前徘徊,抽出几本法律文典细细翻阅,读到有用时随手抽出口袋里的纸笔,摘抄下来。我想他家里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在忙着补充知识,应付一场让人头疼的官司。

印象最深的还是豆瓣书店。2017年我在国家卫计委借调,知春路的办公楼整修,整个机构临时在友谊宾馆办公。办公楼整修完毕后搬回友谊宾馆,中间搬家那几天,我们得以放假,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乘坐地铁4号线,去往位于五道口的豆瓣书店。

门口一块暗黄色旧木牌匾,上用繁体字书“豆瓣書店”四个大字。书店不大,但却被书塞得满满当当。人文的、社科的、畅销的、滞销的,琳琅满目。这家书店进货的唯一标准就是老板喜欢。墙角用一个蝴蝶夹夹着一张温馨提示:带塑封的书都可拆,拆开不买亦无妨。左侧一块绿色板子上写着一句诗“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黄昏里挂起一盏灯”,这是郑愁予的诗句。这里堆叠的书籍少说也有数十万册,留下的过道仅能侧身通过,徜徉了片刻,我挑选了《发现另一个中国》《万物的签名》《民国的政治逻辑》等几本闲书。结账时发现大都五折不到,难以想象比在网购平台还要便宜。店员用两张旧报纸把书包成一摞,然后再用白色尼龙绳按十字捆起来。这种包装方式我还是头一次碰到。既环保又有仪式感。这家书店少了几分商业气息,多了几分知识分子特有的人文情怀。

再后来,受到亚马逊、当当、贝塔斯曼这些网络书店的冲击,书店经营雪上加霜。豆瓣书店好像也濒临倒闭,不少书友还在网上发起了募捐。

一些文化名人也利用自身影响力在开办书店、书院型的空间。比如村上春树的村上图书馆、许知远的单向街书店、汪涵的培荣书屋,以及高晓松的晓书馆等。或许开一家书店,对读书人来说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还有扎根乡镇大地的农村立人图书馆。

如今定居泉城济南,我常去的书店除了当当线下书店、新华书店、CCpark的想书坊,还有世茂天城的左邻右舍图书馆。我还在自己工作的齐鲁医院成立了一个住院医师人文图书馆,好友启元帮忙联系了他所在的山东省作家协会,捐赠了大量文学书籍,这对年轻大夫们人文精神的培养有着莫大的帮助。

此外,山东省图书馆也一直在做一个Ithink真人图书馆的活动。公益性质,以新型公益的形式存在,不再是提倡帮扶,而是提倡平等,真诚沟通与倾听。培养同理心,打破固有框架束缚,尊重并平等地看待群体,促进社会和谐文化发展。“无偏见,心至美。”在这里,每位分享者都成为一本真人书,来和读者们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见闻。我也曾作为真人图书,和读者们分享我去藏区日喀则支教的经历,把藏区风物复原给读者;为大家介绍我从事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管理工作,把医学教育科普给大家。

书店和书院,字面上都有一个“书”字,都是知识聚集的公共空间。从当代的这个时间维度来讨论,他们都具有独立性、当代性、人文性、社交性和思想传播性,还具有一定的社交属性。归根结底,都是一种知识输出的空间或机构。想要办好书店和书院,与资本结合无可厚非,毕竟在当今社会,任何个人或机构都要生存。只要不是单纯为了追名逐利、附庸风雅、哗众取宠就好。当代书店与书院如何办好,是一个值得我们认真反思与商榷的话题。私以为,只要不丢掉知识分子的风骨,对知识与学问永葆敬畏之心,以及懂得如何经营,并体现传播文化的精神内核,应该可以办好一家当代书店或书院。

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忙忙碌碌地为生活而奔波。国人阅读时长日渐缩水,当代独立的书店和书院这两种事物的存在日渐稀缺。甚至有些与经济快速发展的当今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在夹缝中求生。但不管怎样,书店和书院都不会消亡,他们会一直存在。当代人应该珍惜身边这些愈加稀少的文化输出机构,工作之余带着家人,约着好友,多到书店里逛逛,常去书院里坐坐。它们是一个平台,一种渠道,赓续道统、传承人文,增强民间文化的自主与多元,无声地浸润着当代人们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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