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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门

2020-11-18

核桃源 2020年6期
关键词:木匠老婆

早上七点多一点,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小李的,小李的嗓音很低沉,透出大雨将至的沉闷。你不在宿舍?你没回家?你在哪里?他打断她,你究竟要问什么?小李说,你的门怎么是大开的?……

他无法怀疑小李的诚实,她不会拿门寻开心的,她上嘴唇豆大的黑痣足以证明这一点,何况这么早也不适宜寻开心。她只是来取钥匙,发现门大开,觉得不正常,出于合伙人的关心罢了。

小李又问,要我给你把门关上吗?

当然。

随即,小李突然警觉起来道,不能关!要是遭了贼怎么办?说不清的。

小李挂断手机。小李的确问到要害了,在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又遭了贼?小李并没有说门如何被破坏,只不过说门是大开的呀。若是门上有撬痕或怎么样,以小李的智商肯定会发现的,由此,她可以直接对他报告被盗的消息。关键是他没有丝毫遭贼的感觉。

可以排除被盗窃可能性,门是大开的,怎么解释呢?只能从自身找原因。昨日下班回家,为了赶最后一班公交,走得很匆忙,可他的确关了门的,明明听到砰的一声。他每次回家都是如此,二十多年从没出现差池,难怪小李有反应。

老婆正在做早饭,没太听清,问他是不是小李的电话?

他说,不是。

他喝下一杯白开水,吃了一个菜包子和两个青蒿粑粑,把小凳子恢复到原位,紧接着去儿子的房间,房间是空的,儿子已经在某省城有了另一个房间。电脑被老婆安放在书桌上,并擦拭一新。他只需接上电源,按一下起动键。照例是先打开邮箱,看看有没有编辑的回复,这好像是他一天的开始,即便轮到他上班也是如此,就跟彩民一样,号码是一天的开始。随后,打开文档,继续写作。

当然,老婆已经去上班了,六十平的房子只有他,所以显得空阔安静。若是老婆在家,她会无处不在,同时会制造不同的声音。对于他是不适合写作的,只有等她出了家门他才能若有所思地面对电脑。临出门时,老婆照例叮嘱一声,有陌生人叫门别开。因为可能是收费的,他不想深究,只要不轻易开门便是。

一切好像都按照自己的构思进行下去,而将写的小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他大脑洞开了一扇门,门洞很深,一直通到那个名叫顺镇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方形的大院子,大院子里的一个小院子……

小院子距海十万八千里,但他下过海。目的很简单,就跟弄潮儿们一样,但他不是为了捞金。他来到海边,一下子茫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欣赏茫茫大海。

这时,有木匠问他,你有存款吗?

他有点神气地说,有,当然有!

木匠问,愿意开公司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愿意!

公司名是他起的,叫美里美装潢有限公司。木匠喜欢这个名字,认为很洋气,也很精确。装潢么,不就是图个美里美么?

公司租了一间门面房,木匠连夜赶制了两张办公桌。一天清早,放了一挂鞭炮,招牌有模有样地挂起来了。他们相对而坐,有点召开第一次董事会的架势,会上木匠明确了分工,他负责办公接待,类似办公室主任,其它的事不用操心。他才不想操心呢。所以,他对这个新职位相当满意。

他每天泡上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记录所见所闻,而显得若有所思。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有人上门。是路过的一个文青,见招牌便进来探寻,两人一见如故。当即去隔壁馆子把酒畅谈。谈罢,记帐。

第二个是昔日棋友,自然是要对弈喝酒,记帐。

第三个是食堂的师傅,欠些饭钱。本该下海前还清的。照例酒菜招待,记帐。第四个……

对面办公桌总是空的,他知道木匠在忙碌,公司就指望木匠了。他若是写个清单或总结报告倒绰绰有余。但公司没这方面的工作。

有一天,木匠和他商量加大投入的事,见他不吱声,便问,是不是有困难了?

他腾地红了脸。

木匠说,公司不是招待所!

他明白木匠所指,但他理直气壮地说,不花公司的钱,花我应得的。

木匠突然吼道,你以为你这么不死不活地呆坐着,能有应得的吗?!

他被吼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木匠早已不见了。

说真的,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吼过,不死不活多难听呀,若木匠还在场,至少要为尊严回敬一句,尽管没想好回话。可话说回来,木匠吼得不是没道理,公司的确不招待所,他不能总是呆坐下去,出勤不出力呀。难道下海就是呆坐着?如此,还下什么海呀!

后来,他跟着木匠搬运材料,学会了使用冲击钻,还剽学了铝合金门窗制作。他就像一名装饰学徒,整日灰头土脸地忙碌。木匠并不看好,木匠看好的是资本和业务,有这两样公司就能生存和发展。为此,他开始给原单位领导们写信,如有装潢方面的业务,请多多关照,百分之多少回扣,云云。他明白这些信无疑是画饼充饥,但可以告诉领导们,他在干什么,他在开公司呢!让他没想到的是,真有领导来找他了,可惜他不在公司。若在,肯定要请刘经理下馆子的。当他得知消息后,兴奋得冲木匠炫耀,有业务!有大业务!木匠信以为真,隔日,便拉去一支施工队,哪知是做一扇铝合金隔门,当即施工队撤走,只有他不能走。

他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弄好那扇隔门,趁刘经理不在时走人。上公交,他才意识到身无盘缠,便扎进人堆蒙混过关。车开了很长一段路,售票员竟然追问起来,谁没买票呀?别不要脸呀!幸好到了一站,车门一开,他泥鳅一样溜下车,售票员还在叫,别不要脸呀……

他开始梦想捞个大业务,狠狠发一笔横财。这与木匠不谋而合,所以是他们合作的蜜月期。

好像机会有两次。一次是受木匠派遣,去镇江请某装潢公司老总,木匠就是在这家公司学成归来的。他没出过远门,更没接触过老总。当他按图索骥终于找到时,他难以相信,这公司也太小了,就是一个鸽子间,比他们的公司还小,招牌更没法比!他探身进了一扇小窄门,只见一个小老头在给一盆花喷水,他试探地自报家门,又说明来意,小老头问,是不是小黄叫你来的?

他不可否认。

当晚,小老头招待了他。至于住宿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隔日晚上,为小老头设宴接风洗尘,尽管是以本公司的名义,但木匠却是尽显地主之谊。当然,木匠有图纸在手,也就是说,这个业务是木匠跑来的,他们都以为有了图纸,接下来就是设计施工了。由于业务不小,本公司难以消化,请高人助力也是情理之中。

再次为小老头设宴时,他看见了一整套装潢图纸,头一张便是正门效果图。豪华气派,只有三星级以上的酒店宾馆才会有的正门。说来惭愧,他也工作了近十年,却从未走进过这种门。现在,他们要制造这种门了,不用说,要狠赚一笔啦,究竟是多少,搞不清,反正他是股东,总有一份的吧,说不定那一份抵他十年的工资呢!真有那一天,他还回原单位吗?不啦,不过,他尚未对未来做好打算,找个隐蔽处专心写作,或者去当个徐霞客。这肯定和木匠不同。

事情发展得很意外,和甲方洽谈后,庄总便脚底抹油溜上火车,害得他赶紧追去,硬生生拉了回来,一路说要签合同了,要签合同了。

他都在洽谈现场,气氛也好,可他不清楚为什么合同始终没签下来。也许好事多磨吧。当晚,他陪庄总住宿,俩人共住一室,就像忘年之交一夜长谈。庄总头总谈到自己没有儿子,只有三个漂亮的女儿,又问了他的年纪,脸上总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谈兴更浓,便亮出自己的身份和抱负,称办公司只是权宜之计,志不在此,以此拉近与庄总的距离。

事实上,有庄总的日子,他都陪在左右,极尽接待之能事。他觉得这个小老头或许就是他命中的贵人。他激动得硬塞去仅有的一张五十元币,就像是下一份聘礼,这令他想入非非。

一梦醒来,天色大亮,小老头早出门不见了。

他忽然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

后来慢慢知道,所谓甲方就是个“空手道”。

另一个机会,显然靠谱多了,至少不会是一场骗局,因为是表姨夫亲自出马找同学搞定的。同学是某银行领导,具体是什么职务,当时他并不清楚,但搞定下面一个分行应该不成问题。分行正在建新楼,自然要装潢啦,可与星级酒店相比只能算是小巫了。他有了上次教训后,务实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小巫,关键是木匠硬气不起来了,他好像成了主角。

有一回,终于把各位领导请到一家酒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见领导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油汗欲滴,他近乎本能地端来一盆热水,用温湿手巾给领导擦脸,领导不好意思,坚决自己动手。恭敬不如从命,他只好不断地换水换毛巾,尽可能无微不至地做接待服务工作。他不是做做样子,他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只要能搞定这个业务,他什么都可以做。

木匠对宴请的效果十分满意,也认为胜券在握了。这等于间接地表扬了他的表现。

小巫在向他招手了!他觉得有小巫的感觉真好。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个主人,拿到自己应得的红利。到那时,再去搞创作不迟。可天有不测风云,哪知道临门一脚时,分行行长突然被免职了。不过,他并不太恐慌,一个小小的分行长本来就做不了主嘛。再说,有表姨夫的面子,不测风云也不会翻多大的浪。表姨夫尽管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但其同学几乎都是领导,最大的当上副市长了,表姨夫本人也是某县级单位中层干部,只是没有实权罢了。不可否认,表姨夫的确是有门路的人。

某日,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大街上乱窜,忽然有人叫他,他收住步,竟是表姨夫同学,声称正好有事找他。他诚惶诚恐地跟进一扇水曲柳门,心想有什么事呢?一定是合同的事了,内心一阵狂喜。不料,表姨夫同学从一扇侧门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他明白了,但他并不死心,趁表姨夫同学去掩侧门时,又把信封悄悄地埋进沙发垫里。

他重新回到大街上,他觉得信封还在那就有希望,所以他走得很快,就像一个贼。结果,还是被表姨夫同学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当信封回到他手上,觉得一扇门咔哒关上了。

蜜月期,他倒是喝了不少酒,也算口福不浅。大部分都是在隔壁饭馆单独消费的,也就是说他的一张嘴插进人家饭锅里,有木匠乖乖地结帐呢。有时,他一个人也会喝多,就找老板娘闲扯。老板娘其实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矮矬的身材,扁平的脸,他打心里看不上,可姑娘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有些文气。那晚,他仗着酒劲,和姑娘扯上了文学,招来了惊讶声。

他笑道,看不出来吗?我是作家,已发表文学作品五万多字了,马上《xx 文学》要发我的中篇小说呢!

他继续发挥,说他下海不为钱,是成为中国的福楼拜。怎么,好笑吗?下海和福楼拜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

他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福楼拜,以及文学意义,人生理想,写作技巧,人物塑造,等等,仿佛是一个演说家,面对一片听众口若悬河,他从未这么酣畅淋漓地一吐心声。说到激动时,他竟一把攥住姑娘的手,手没有抽走,任他攥着抚摸着,他觉得这样下去,完全可以抵达某个隐密处。这时,姑娘终于插进话来道,福楼拜是人,不是楼呀,难怪听上去怪怪的!他顿时酒醒过来,饭馆早该打烊了。他知趣而失望地笑笑,赶紧出门,一看,又折返,惊问,我的自行车呢?

姑娘说,不晓得呀。

他说,可我的自行车不见了。

姑娘表示爱莫能助。

他彻底清醒了。他只能徒步回家。他开始懊悔不该把大好的时光白白浪费,还赔上自己的坐骑。幸好,月光如水,照得夜晚一片银白。有荷香飘来,他忽然想起……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今晚却很好……路上只我一个人……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那晚,轻轻推开门,妈已等他好久了。

妈是为亲事等他的。

对妈来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儿子的亲事。儿子近三十了,若在村里,儿女都能打酱油了。

说到亲事,得从头捋一下。有一次,妈和表姨娘一桌吃酒,便聊起家常来,聊着聊着便扯上他,妈叹息,说他工作不好好干,偏要下什么海,整天东游西荡的,这不,快三十了,还是条光棍。表姨娘说,下海好呀,拿死工资没出息,现在都作兴下海!又说她隔壁有姑娘仨,大姑娘也二十好几了,正等人上门提亲呢!要不,给说说?妈求之不得,要真谈成了,还真是缘分。

亲事紧锣密鼓地进行,他姑妄听之。他觉得这是她们的事,和自己没多大关系,顶多到相亲时,当一回木偶罢了。相亲很快到来,这将是他第几次充当木偶呢?

妈带着他来到一片居民区,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有的房顶上还铺着雨布和生长的杂草。门很矮,屋檐几乎要和门楣一般齐。在一扇门口,他初次见到表姨夫。表姨夫早有耳闻,想不到住在这里。在另一扇门口,他看见一个穿杏红色衣裳的姑娘,他没看清姑娘的脸,只觉得一团火苗跳跃了一下,仿佛有个超凡脱俗的女孩从小说中走了出来……

出结果的时候到了。

表姨娘问,印象怎么样?

他没吱声,看了看妈绷紧的脸,说了两个字:还好。

很快,女方的结果出来了,也是两个字:还好。

就这样,这片由地质队公棚改建而成的民居,注定与他结下不解之缘。他成了常客,便有了表姨夫的门路,以及永远不会回流的另一个信封。便有了姑娘的土黄色上衣酱色裤子,以及若即若离平淡无奇几乎没有对话的婚配关系。于是,他郑重地给表姨夫写信,一再强调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事业不成,何谈亲事?

在亲事出现危机时,表姨娘亲自造访了。

妈语重心长地说,姨娘今天又来了,说你写了信。你不写信,人家也晓得的,人家看重的也是事业心,可亲事和事业不反冲呀。俗话说,好卵子还要好屁股呢!成了家才有根,才不会是飘的。听妈的话,别再犟了,回单位上班,把家给成了……

他看着妈绷紧的脸,别无选择地默认了……

十多年前,他趿着拖鞋背着铺盖卷去顺镇站报到,十多年后这一幕再次上演,进入的还是那两扇铁栅栏门,好像逛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他从内心抗拒重蹈覆辙,可刘经理给他的只有一条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交申请报告的路上,他想好了一个请求,只要不回顺镇站去哪都行。爬上办公大楼,有人给他递话,说刘经理家的铝合金隔门用了没几天便散了架,到处找师傅修理……他什么没说,他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了。

顺镇站是公司下属一个中药材站,由正方形的石头院墙箍成,只有一道黑色铁栅栏门进出。他上班头几年似乎就是个看门人,有领导坐专车来视察,他就要把门打开,一旁行注目礼,当然领导也会带上他去喝酒的,样子有点像小跟班。领导走马灯似地去,也会走马灯似地来。他的接待水平和酒量好像就是那些年学成的。刘经理那时还只是个副股长,但接待标准一点不能低,他自然跟着沾光。他好像给刘股长递过热毛巾,刘股长好像还表扬了他。

站工作量小,长年收购龟板鳖甲鸡内金,夏秋收购马蹄香夏枯草淡竹叶,与小药农小药贩们打交道,为秤杆翘尾和杂质水分纠缠不清。他最初来上班还很好奇,药味也好闻,好像蚊虫也少得多,这有利于读书。中药材采收季节性强,一般冬春都是清闲。老站长和师傅借下乡摸底之名混吃混喝去了,他便成了留守人员,他不会玩牌打麻将,只会下下象棋看看书。他看的大都是文学类书籍,很不幸,他爱上了文学。慢慢,他对工作不感兴趣了,发展到后来开始厌烦。好在有大把大把的清闲用来涂鸦,然后明目张胆地寄给报刊,自然收获的是一张张铅印退稿信。但他没有丝毫气馁,他觉得这些报刊信封信纸比中药材有意思得多。这样坚持了多年,终于有一篇三百字的散文登上本土小报上,获得两元稿费,他买了花生米和酒,请客。

这次,他熟练地推开一扇小铁栅栏边门,满院都是被暴晒的荷叶,清香却薰得他恍若隔世……

其实,他离站不过三年。站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改收荷叶了,可人事变化不小。老站长病故了,师傅另攀高枝了,小李进来了,师弟是新站长了。由于宿舍紧缺,他只能先将就着入住小李的房间,因为小李结婚去了,空下一张床供他打开身体。师弟坏笑说,你要是不下海,小李肯定是你的。这话给他提供了想象的资本。他躺在小李的床上,打量着办公桌椅,木箱,牙刷,开水瓶,洗脸盆,想象小李的味道,忽然觉得这味道在哪儿闻过。他再细细地打量,反复琢磨,发现办公桌椅和木架子床都是自己曾经用过的,而这个房间也是自己住过多年的,蓝色房门的背面还有毛笔字写下的“x 记”二字。

他失眠了,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若是不下海,论资排辈新站长非他莫属吧?小李成了他的下属,孤男寡女共居一院,免不了出些风流事吧,就看谁主动了,他是不可能主动的,或许半夜小李会送货上门呢!至于结婚嘛,先不作考虑……

他想到半夜,起床小便,被一股夜风吹了,再回房时,发现床下有一摞《xx 晚报》。这种晚报站里是从不订阅的,难道小李也好文章自费订阅?他从没有自费订阅过任何报刊。但晚报副刊对他构成天然的吸引力,梦想在那上面读到自己的文字。他好像曾经向这家晚报投过稿。他打开所有的晚报,专挑文艺副刊看,每打开一期,就仿佛看见自己。他明明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满怀希望……那晚的下半夜,他开始专心地读报,至少有三年没读过报,更没读过书了。

读完报,他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又国营职工身份加身了,又可以读书看报了。这个身份来之不易,是因“运动”脑残而过早退休的父亲转给他的,他还在上高中,便糊涂而兴奋地去工作了。此时,他剩下的似乎只有这个身份,好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必须紧紧攥住,可不能弄丢了!否则,会遭村上人笑话,亲事也无从谈起。他长出一口气,心有不安地入睡。

在小李休完婚假之前,老站长的一套平房腾了出来。单门独院,院子都是荒草,内墙皮脱落严重,不过檫木门还算完好,只是都已经变形,开关门得用一把力。尤其是正门,还得用力上提,才能锁上,好在他已是房子的新主人。原先这套平房老站长一家人住,现在只有他,空得慌。夏晚,热汗淋漓,扇子无大用,只好去院子里乘凉,忽然想起月亮之下四十里外的老婆,也耐不住暑热去小出租屋外乘凉,或许会想到他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握笔了,好像还是最初开公司时用笔记录过什么,今晚有了兴致,何不试试笔,便回屋坐在桌前,但笔尖落到纸上就像朽木落入枯井。他枯坐一会,又到院子里,忽然想起那个自行车被盗的夜晚……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他忽然有了给老婆写信的冲动,又回屋端坐下来:小莲,您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给您写信吗?是在公司分给我的一套平房里,外加一个小院,只是太空了,光檫木门就有六扇,就跟宫殿一样……从现在开始这宫殿都属于我,当然也属于您,十分欢迎您来参观……您那里太小,只有一扇门,还要交租金……他写着写着,忽然写不下去了,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忽然觉得在这满月的夜晚写这样的信实属荒唐。不如写一写下海,但随即桌前是白茫茫一片,只有一行招牌字浮现出来……

如果没有生理需求,他恐怕没有理由回家。与他相距四十里的家不算远,乘车不过一个多小时,而那条通往家的道似乎只是一根鸡肋,倒是结婚初年老婆常来,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把门擦拭一新。有女人的房子才是个家,尤其是对有洁癖的女人来说。他对洁癖并不排斥,不过,若只有洁癖的话那至少是没有共同语言。是的,他的择偶标准不过是共同语言,可都被老婆的婆婆妈妈洗洗擦擦给破灭了。

有一年,老婆带儿子来了。清理一堆书刊时,顺带清出了一本存折。老婆说她带儿子那么苦累,你倒存了这么多私房钱,边说边流泪了。他偷偷瞟了瞟,惊奇地发现流泪的老婆是如此脱俗,仿佛一朵刚出水的荷花。从此,他便自觉地上交工资了,好像只有这样才留得住那朵荷花。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他截留一部分工资,并非为一己之私,顶多是为购买书刊打开方便之门。之后,截留的季度奖金也是如此,他的房子太空,得有书刊填充一下。可那笔奖金不见了,它明明是夹在一本小说集里,放在一堆书刊中,看不出有丝毫翻动的迹象,怎么可能不翼而飞了呢?当他想去订一本文学期刊,颇费周折地翻到小说集,他不敢相信事实,于是他翻开所有的书刊,一本本地抖动,他呆了,恍惚中看见一双神盗的手直戳而来,一击中的……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整日,把可能出现的神盗理了一遍又一遍,结果所有的人都是怀疑对象,包括小李。若是老婆这期间来过自然也脱不了嫌疑。当然,这种事更不能告知老婆,理由不必明说。那么,去报案吗?那会引来公安,闹得沸沸扬扬,还会留下笔录,他不想添乱,自己的麻烦够多了。

他终于认识到变形的檫木门对他的重要性,他不能让门自由开启,在他离开时必须锁门,如果锁上六扇门嫌烦,至少确保正门无虞,哪怕是上一趟厕所。他确信任何神盗都不会穿门而过……

不用说,他仍需要截留,可留给他的机会实在不多。那时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下属的顺镇站更是无所事事,因为小药农药贩越来越少,大都做其它的生意去了,自然影响到收入。所幸的是上面又调来新经理,很有开拓精神,挂在嘴上的话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意思是当一天和尚就要撞好一天钟。新经理首先拿顺镇站开刀,把铁栅栏门和一截院墙拆了,建成一幢二层楼,开起了药店。他由收购员干上了营业员,对他而言都一样,都是工作,都是机械地收进来卖出去,从中倒个差价。他工作十多年好像就是为谋个差价,所有的生活和价值都在这个差价里去实现。谁说工作着是美丽的?怎么从来没有感到过?不过,工资是明显增长了,至于奖金嘛,保密!总之,他越来越有机会截留了。他的家也开始发生变化了,老婆考虑再存个万八千的,去买个二手房,彻底告别小租屋。这一点,老婆比他焦急,他反正在家待得时间少,买不买二手房无所谓。可这笔钱不是容易存的。其时,老婆工作的厂子半死不活地拖了多年,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子日见长大,花销多了,老婆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每年只能存个半万,也算是有存款了。

有一回,他回家休假,总是心神不宁,和老婆做爱时,好像有一双贼眼远远地盯着看,然后消失于黑夜。好像有一条黑影潜入小院,正在破门而入……老婆不满他的虎头蛇尾,抱怨他心不在自己身上,他不能明说,只好重振雄风,挽狂澜于既倒,用行动说话……两天假期休完,他匆匆返回,一入小院门,天呀,只见正门开了一个方形的洞……再看一扇房门,门锁的上面开了一个不规则的洞,他直奔卧室,猛掀床垫,呵呵,谢天谢地,完好无损……他捏住钞票,微闭目,喘喘气,定定神,仿佛还阳一般……随后去查看究竟丢了什么,因为贼上门是不能空手的,否则要摊上侮气,查来看去,丢了两包玉溪烟,这不算什么,反正他不是烟民,何况还是供货商奉送的呢……再去察看破损的门,如同公安勘察案发现场:房门洞很小,仅供一只手通过,而且手不大。环门锁有锣丝刀撬痕,门洞上方有打火机烟痕,想必贼面对房门颇费了一番周折,而正门锁没有任何撬痕,锁仍是工作状态,但门的下半扇只剩门框,就跟人光着下身。门板散在地上,用手抠抠,就跟抠烂芋头……现场肯定留下大量脚印指纹……

他判定这是个笨贼,却不能与上次失窃并案处理。但他同样没有报案,案值太小,很有被笑话的可能。

和小李成为合伙人,他从没想过。他只想就这样工作下去,家里有存款,手头有活钱,再搞点创作,看书投稿什么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可公司在一年之内改制了,瞬间落在一个空手道高人的名下,所有人都被扒去国营职工身份,沦为打工者,当然主要领导另有安排了。这只是革命性变化的前奏,两年后,空手道高人因赌债将公司变卖给了一个屠夫,其实所谓公司仅剩下几家药店,于是,屠夫将药店转给个人,专收租子。起初药店有四个股东,过了两年,师弟钓鱼触电送了命,另一个被女儿接走享清福去了。时运将他和小李绑在一起,他这才觉得自己有了直通市场的门,至少有半扇,另半扇是小李的,不明底细的顾客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呢。就是这半扇门,给他家带来巨变,二手房不用说了,去年又买了一套120 平的商品房,儿子通过两次复读终于考上大学。老婆不服气,说她的功劳更大,那年失业后马上找到新工作,也拿一份工资,加上她会过日子精理财才有今天!他不屑争功,可老婆说,和小李绑在一起舒服吗?

他说,我想和小李在一起,还用绑吗?

老婆笑说,别得意了,你就是会写点东西嘛。我当年看中的就是你会写东西,以为你很有文化,屁!

老婆的话刺中他的软肋,他赶紧缓和口气,说自己和小李就是合伙人的关系呀。都一大把年纪还扯这个,没劲。

他不能坦白,说有一回,他们盘帐时,他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小李的裸臂,小李条件反射般地摸了一下他的脸,他有些愣神,心想肯定是小李误会了。但他没想到小李会摸他的脸,接着他有相应的举动,很可能摸到床上的。小李恐怕一直误会到现在,他老婆会相信是误会吗?仅仅发展到摸脸为止?

那次,小李红了脸对他说,那年我刚调来,大家都说是故意安排我们俩的,哪晓得左等右等你不回来……

他故作姿态地说,我个小瘪三,哪有机会哟。

小李说,有哇!早听说你会写东西!

他惶恐地逃离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很恐慌别人说自己会写东西。和小李的话题最好不要超出药店,尤其是写东西。只要药店能经营下去,一切都可免谈。有时难免想一想,若是自己早回去一年半年,家会被改写的,也不会有四十里距离吧。真是难为小李苦等了,这听上去多少有些欣慰,在这世上还有个女孩曾经默默地等他回来呢,就像等他回家一样。他不由得开始关注小李。

和小李共事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发现小李竟是个美人,自己的老婆不能比,乌溜溜的大眼弯弯的柳眉,尤其是小李的皮肤又白又嫩,很难想象出自半老徐娘之身,但她上嘴唇豆大的黑痣如同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不过,如果当时他及时归来,或许忽略不计,可现在不行,激情不再了。他们注定只是合伙人,赚钱还是赚钱,药味加铜臭,俗不可耐。他只能和小李为伍,直到干不下去为止,除此以外,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当年的那摞晚报绝不会是小李为他准备的。当然,这不会影响他继续热爱写作,尽管对于他,那是一条死胡同,却梦想着有一天穿门而过,就像一个神偷或笨贼,尽管他偶尔还在为那个失去坐骑的夜晚而羞愧……

门仍旧大开,他还有三天假期。现在,药店是两个人的,一切好商量。他们轮流休假,小李懒得带钥匙,每次都是在他们商定好的隐蔽处拿。那么,再请小李关上门吗?而且请她不必有任何顾虑。不了,让门开着吧,反正屋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堆书刊,想偷就偷吧。他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笔记本电脑,是随身带的。他早已把自己能够支配的金钱透支给电脑了,他坚信那是神偷或笨贼可以想到的,所以宫殿非常安全。只是电脑没有带来好运,依然是等不来一条用稿通知,好在他可以继续等下去。他想,万一又有贼上门,那一定是孔乙己,可孔乙己早死了,再去追究门开的原由已没实际意义。那次破门后,他用木板重新把正门钉牢,房门依旧,保持门洞畅通……事实上,他的“宫殿”已有很多年没有小偷光顾了,就跟老婆哭诉后再也没莅临一样,这多少使“宫殿”有些落寞。这使他不由得去追寻古人留下的一个梦——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从此,他的门再也没有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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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无声
谁说了算
放心吧
讲理的人
木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