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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游魂的城市救赎与病态书写
——论贾平凹长篇小说《高兴》

2020-11-18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韦达镜像底层

【内容提要】贾平凹将视角由乡村转向城市,以“进城者”生理、心理、生存状态的感知与描摹延续其对乡民“现代化”过程的关照。围绕刘高兴借镜像友谊与畸形爱恋完成自我建构的过程以及五富、孟夷纯等进城者的命运悲剧,揭露现代化乌托邦面具背后“市民化”过程中个体的异化与城市对乡土游魂的无情吞噬和禁锢,为关于城市底层的书写注入更为血肉丰满的真实感。病态个体与社会合谋下的进城悲剧在牵动故事曲折走向的同时,映射出文本“高兴”之余内蕴的深沉忧思与焦虑。

二十世纪末社会转型与经济高速发展推动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城市化”在无形中影响并改变着人们的生产、生活关系,进城者群体被边缘化、模糊化、他者化的生存空间与生存状态一时间成为社会与文化学者们跟踪关注的焦点。特殊的时代语境优势使关于底层的文学在世纪之交获得了写作实践与读者情感的双重支持,但底层生活的丰富性也往往被淘选塑造为迎合受众情感偏好的苦难叙事、暴力叙事甚至情色描写。批评者不无理性地指出:“这显然是对底层平民生存状态理念化、片面化的图解,至少,它失去了‘新人民’所拥有的丰富的精神内涵。”①洪治纲:《底层写作仅仅体现了道德化的文学立场》,《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5期。如何摆脱问题小说简单的表象式书写与对“进城者”形象模式化、奇观化、类型化的建构,在还原底层文学真实感与血肉感的同时挖掘其间丰富的精神向度与人性折光,成为写作者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

凭借乡土题材书写著称于文坛的贾平凹以其深刻的乡村生活经验与社会问题意识敏锐地觉察着乡土现代化进程中人心、人性、人情的微妙变化。无论是金狗争取机遇敢闯敢拼的浮躁;蚕婆生于乱世却隐忍善良的悲悯;还是对清风街秦、夏两大家族日渐式微的乡土挽歌式书写。他倾注于对人的深切关注,透过笔下血肉丰满、性格各异的乡土人物风貌图呈现出乡村精神和情感生活的丰沛与多样。而伴随社会现代化大环境下乡民生存空间与身份的主动或被动转变,他怀着一贯的平民意识与共情意识步履匆匆地追随他们走入城市。从宽泛意义上讲长篇小说《高兴》的题材与内容均符合城市底层书写特征,但又并非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城市小说。其更注重于对进城农民生存状态与心灵状态的审视和呈现,以刘高兴和他的两三个同伴为缩影展现出在不同目的、心态和立场驱使下走向城市的底层群体如何不断找寻、不断失去的挣扎历程。撕裂立于道德制高点描写暴力、粗鄙、肮脏与卑微的底层表象,在琐碎庸常的烟火气息背后理解他们对于自我的厌弃、找寻与重建,是贾平凹对其以往乡土题材书写的延续和突破,也呈现出更为丰满多元与心灵真实的城市边缘世界。

一、找寻——残缺与病态的自我疗救

无论是出于肝炎磨难经历所造成的心理无意识,还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历史呼吁下发挥社会诊断与疗救功能的文学责任感使然,贾平凹笔下的人物总是伴随着各种身体残缺、心理病态、或是某种神秘而难以治愈的疾病,这种疾病隐喻在关于城市题材的书写中更是几乎成为一种显性的书写特质。《白夜》中夜郎的夜游症、宽哥的皮屑病、祝一鹤的瘫痪以及东方副市长的肝病,密集出现的身体病症使其仿佛一部富于隐喻意义的都市病相报告。而轰动文坛并掀起世纪末舆论狂欢的《废都》更是被理解为对溃败文化现状下知识分子精神、欲望、心理病态的诊断与表达。苏珊·桑塔格关于疾病的隐喻功能研究指出,“作为生理学层面上的疾病,它确实是一个自然事件;但在文化层面上,它又从来都是负载着价值判断的”①张玉龙,陈晓阳:《疾病的道德化解读及其文化意义》,《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0年第5期。。美国R.M.尼斯和C.C.威廉斯则认为,疾病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获取某种利益的一种代价。②张玉龙,王景艳:《疾病的文化意义》,《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07年第8期。贾平凹笔下都市病相的大量出现与其潜意识里厌恶城市,并将城市高速现代化发展视为对乡村社会与人类自身造成压迫、掠夺和异化的思想密不可分。“我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平日里还自诩有现代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③贾平凹:《我和高兴(后记一)》,《高兴》,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第272页。本文关于《高兴》的引文,全部出自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不再一一标注。

小说中刘高兴对于西安的向往始自于由肾脏迁移而引发的神秘梦想和特殊的地理空间连接感,这种模糊不清的心理潜意识随着他扎根西安被转化并明确为一种城市归属的“辩证依据”,“我这一身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我一只肾早卖给了西安,那我当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被掠夺的肾脏造成了身体的残缺和时不时的隐痛,而对肉体层面空缺感和疼痛感的无能为力促使他只能转向寻求精神与心理层面的补偿。他渴望西安,更深层地源自于对那颗失去的肾脏的追寻,对城市和乡村不均等生命权利的怨愤,更是为着对现实压迫下失衡病态心理的自救。刘高兴的城市执念与其说是一种具有现代性指向的心灵归属感与身份认同愿望,不如更直白、更实际地归纳为其渴望在城市中找寻被剥夺的健康、爱情、尊严以及对自我价值和存在的确证。当然,这并不能否认他在城市生活中展现出的改变身份与自我建构的主体觉醒意识,只是希望在挖掘刘高兴独特精神价值之余尝试理解其背后潜在的社会与现实因素,为这个颇具漫画色彩的精神歌者还原其本真的实在感与普遍性。

二、模仿——自我重构的镜像友谊

贾平凹认为底层书写的关键在于怀着一种深刻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意识中国一般作家都有,但有些人的平民意识没有根。他们写农民把农民当闹剧写。”①贾平凹,韩鲁华:《关于小说创作的答问》,《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历史机遇的偶然性使他常怀对命运无常的想象,而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则使他具备与底层群体共情的能力。这种命运感与共情能力化解了他身上“写底层”与“底层写”的矛盾性,使他平民意识的触角能够牢牢扎根在底层土壤中汲取天然第一手的养料,以双重身份带来的交叉视角挖掘出更为深刻而真实的底层生活百态。贾平凹笔下的底层群体不再只是低头不语的苦难承担者或是被城市无限压迫、透支的无名劳动者,对原型人物刘高兴心理动态的体察与描绘,正是以文学形式完成对农民角色“市民化”转型过程的细腻展现。其自我建构有意识地抵抗着社会以抽象而贬义的群体命名消解底层个人主体性的现实,完成“进城者”对于自我归属感缺失的治愈和疗救,可以说是一次对于传统底层文学写作的大胆突破。

关于刘高兴自我建构过程的解析,部分评论者认为应以进城后的自我命名为探究起点。②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一种叙述——论贾平凹的〈高兴〉》,《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作为对文题的呼应,其自我命名确实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转折,成为刘高兴有意识地进行乡村/城市身份转换的显性标志。但若以整体性视角观察并梳理其自我建构行为能够发现,“更名”不过是该连续性过程中一次由内到外、由量变到质变的突破点,其启示意义大于实际作用。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人类的自我建构是在自我与存在的矛盾中不断完成对镜像占有与模仿的异化过程,这种异化始终伴随着人的存在并造成主体本我的丧失或消亡。因此,想要完成对于主人公自我建构心理历程的细致剖析无法绕开五富与韦达的形象参照意义,解读三者之间复杂纠缠的镜像关系对于理解刘高兴自我建构的“治愈”过程至关重要。从客观社会评判角度而言,五富和韦达呈现出完全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两种形象,一个貌丑而健康、粗鄙愚钝却善良真诚,另一个文静而虚弱(肝病缘由)、体面富裕却圆滑世故,他们几乎是乡/城所有典型特质的集合体,代表着传统乡村与现代都市对于男性不同的评价标准。两者交叉出现在刘高兴的生命中构成极具冲击性的审美张力,激发他在对于镜像的不断否定与模仿中完成最终的自我建构。

作为其乡村生活中为数不多且紧密相关的参照物,五富显然是传统农耕文化评价体系下当之无愧的“优胜者”,构成乡村主体认同的形象之镜。虽然刘高兴在进城后的自述中往往选择以乐观心态化解这种他者镜像构成的异化作用,但在其无意识的解嘲中我们仍能窥探出一丝潜在的影响与压迫。“五富那么憨笨的能早早娶了老婆生了娃,我竟然一直光棍?这是什么道理呢?!”他卖肾盖房娶妻的尝试和对悬殊差异的不公抱怨,都透露着清风镇刘哈娃对于五富所代表的传统乡村评价标准具有内在认同与模仿倾向,这是他未曾也不愿言明的事实。而随着进城带来的环境转变,作为旧有的、原初的乡村生活自我建构标准,五富摇身一变又成为刘高兴借以自检的对象。“刘高兴,你还讲究有文化,完全把自己混成个五富或黄八了么!”他需要五富的言听计从,更需要五富作为一个需要花费精力甚至钱财来关照的蠢笨对象而存在。在刘高兴的自我建构过程中五富沦为被否定、被谋杀的本我存在,是他有意识地对乡土生活镜像下自我指认的批判和抛弃。“人在每时每刻都以自杀来构成他的世界。”①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五富最终命丧城市难以回乡或许正暗示着自我建构的刘高兴终于在真正意义上告别乡村生活中的本我,开启了作为城市人的新生活。这段友情更像是他重塑自我必不可少的某种参照或本我实象,是在其心理病态疗愈中衍生出的病态友谊。

作为刘高兴城市生活的另一个重要参照,被“误认”为肾脏接受者的大老板韦达则显然与五富形成鲜明对照。这里的“误认”不仅是为了揭示出这场指认的非客观性和非真实性,更是强调这场自我幻想闹剧本质上是对于他者之镜的想象性误认过程。区别于孩童时期个人对于伪主体的无意识认同,刘高兴的误认显然更具有主动介入的意味。韦达的形象契合着他心中对于城市人所有的期待,富有、俊朗、沉稳、且与他迷恋的女性孟夷纯有着暧昧而隐秘的关系,代表着城市生活中崭新他者镜像的具像化表征,也承担着对主人公自我建构的规训与范式作用。但与大量关于五富的细节描写不同,对韦达的形象建构更多是以刘高兴的心理描述为主。“人生是以自恋幻象来编织其最‘现实’的坐标的。”②《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50页,转引自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韦达的形象更像是刘高兴为应对城市生活环境中难以适应的未知与不协调性,在对现实世界的他者认同下编织的虚假自我。他对韦达的态度在欣赏与对峙中不断游移,时而以韦达为标准自卑地评判自己,时而骄傲地以自我要求贬损着韦达,既渴望韦达所喻指的城市认可和权力地位,也骄傲着清风镇带给刘哈娃的真挚与人情。两者间充满矛盾的磨合过程,暗示着主人公在依照新的城市镜像完成自我建构过程中所面临的冲突与纠结。如果说五富的死完成了他对旧有镜像的告别,那么与韦达的割裂则象征着刘高兴在无限找寻与模仿中实现了“自我”与“他者”的平衡,以辩证而清醒的态度完成了对镜像的审判和自我的重构,如后记所言“是的,在肮脏的地方干净的活着,这就是刘高兴”。

三、治愈——救赎意识的畸型爱恋

“人生就是日子的堆集,所谓的大事件也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写日常生活就看人是怎么活着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万物的关系。”③贾平凹,杨辉:《究天人之际:历史、自然和人——关于〈山本〉答杨辉问》,《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3期。贾平凹乐于以对关系的描写表达生活、讲述记忆,以芸芸众生的角度观察每个人的独特性,透过人与万物的关系揭示某种时代、社会、文化的共性或特殊性。进城者刘高兴的病态心理在小说中借助于社会关系的诊断得以呈现,对城市归属的病态渴望使其友情关系陷入一种冲突互证的扭曲状态,而主体心理的不健全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对于爱恋关系所抱有的病态救赎意识。

与《浮躁》《废都》《白夜》《高老庄》等小说中进城主人公陷入双重或多重恋爱关系甚至性爱关系的矛盾处境不同,刘高兴的感情线索相比而言更加简单且清晰。清风镇说媒失败使他走进城市,对寄托“城市”寓意的高跟皮鞋以及理想中城市女人的追寻使他遇见“命中注定”的孟夷纯。这种因乡村期待落空而产生先验理想并以此为动机进城寻找对应目标的模式,与他对肾脏和韦达的执念有着某种相似性,两者关系的连结均受到刘高兴主观因素介入的影响并被赋予一种宿命论意味。但与韦达相区别的是,孟夷纯不是作为镜像自我的模仿对象,而是对其乡村失落与城市自卑感发挥疗愈功能的补偿者。其妓女身份带来的不完美性无形中拉近了与“进城者”刘高兴的心理距离,“正是有了这些雀斑,我觉得不是了菩萨,她更真实,使我能生出爱怜之心。”但客观而言刘高兴实则一直有意地回避着孟夷纯作为妓女的肉欲特征,无论是接受其苦难身世以开脱这种羞耻感、否认韦达与孟夷纯之间龌龊的财色交易、还是对于每次亲密接触下意识的排斥和逃避。他试图以想象和自我安慰维持感情的纯洁性和完美性,获得某种精神和心理上的道德升华。与其说刘高兴爱恋的是作为妓女的孟夷纯,不如说是沉迷于这段柏拉图式的爱情关系对于其男性尊严及自我理想的精神补偿。孟夷纯的曼妙美丽满足着刘高兴对于理想女性及现代爱情的幻想,而其城市身份则为刘高兴带来被社会认可的自豪感,强化其对于自我归属的确认与活人的自信。“我是拾破烂的,如果没有和这个城市里最漂亮的孟夷纯有了关系,我能有这种气势么?”在这段以男性心理和想象为中心的爱情关系中,女性始终处于被建构、被利用的对象,宣泄并补偿着主人公内心挥之不去的挫折感与无力感,仿佛某种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城市化”和“现代化”变体。卡伦.霍妮一针见血地指出,对于神经症患者而言“爱情使他感到自己有价值。爱情会使他的生活有意义。爱情是获救和赎罪。”①卡伦.霍妮:《神经症与人的成长》,张承谟、贾海虹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58-259页。

貌丑矮小的男人占有漂亮健美的女人以改变基因缺陷,虚伪落寞的失败者汲取女子柔情与关怀获得心理满足,完成自我蜕变的成功男性背后女性默默牺牲奉献的温顺隐忍,女性对男性的成全与救赎意识似乎挥之不去地萦绕于贾平凹小说的异性情愫之中,塑造了诸多畸化的女性形象与病态的两性关系。《废都》中的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浮躁》中的小水和英英;以及《白夜》中的颜铭和虞白,她们在男性主人公(或作者)单一的审美标准下拥有着相似的美貌与命运,以及甘心情愿围绕男性选择而改变、奉献的第二性心理,所谓自我意识觉醒不过是妥协于男性规则前提下作出的有限选择与不彻底的抗争。一个是菩萨,一个是小兽。她们既承担着男性对于女性固定式的幻想,也承担着选择之余的伤害与消费,是男性在主流社会之外完成自我建构和存在证明的永恒他者。

这种不平等的两性观念正是男性主导的病态爱恋关系得以滋长的温床,也是贾平凹笔下《废都》等两性题材常为人诟病的深层原因。对性的露骨描写与欲望化书写在20世纪末“人的文学”呼唤下已不再构成一种禁忌话题,但性描写背后映射出女性残缺不全的选择标准与依附性甚至物质化的两性关系地位却勾起了大众的敏感神经。正如评论者的疑惑“庄之蝶无论和哪个女人好,都容易得很,总让人觉得在对待女人和性的问题上过于随便了一些。”①蔡葵,雷达,白烨:《〈废都〉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废都〉三人谈》,《情报杂志》1993年第5期。或许作者对城市题材中两性关系的描写怀有某种特殊的揭露和批判指向,也或许这种审美选择是其继承传统乡土女性评价标准的衍生品。这种病态的爱情与残缺的女性建构延续其一贯的现代化反思为读者提供了颇具意义的启示。

四、挣扎——城市困境的众生病象

“在与技术的围困中,身体正在丧失自己的领土,人类在生存、发展、自由和解放的程度上受到极大的限制。”②祝勇:《疾病在革命中的命运》,《书屋》2006年第6期。伴随着城市高速现代化进程,城与乡的关系陷入到富贵/贫穷、文明/愚昧、现代/传统的二元对立状态,越来越多人选择为不同目的走向城市,宁愿放低尊严换取金钱、舍弃自由换取名利、以土地荒芜换取都市繁华,正如贾平凹所感叹“城市这张大口,将一碗菜汤上的油珠珠都吸了”。

道不尽的乡村荒凉在其系列小说中以多样化的形态承载着无限细腻的乡土悲情,被城市掏空劳动力的清风镇;只能靠拐卖娶上媳妇的圪梁村;文化衰落、人种退化并陷入无尽经济纷争的高老庄;以及改革动荡之下社会、人情、权利关系透露着浮躁不安的仙游川。他总是牵挂着生活在那片荒凉土地上的人们,为失落的故乡献上一曲曲含泪的挽歌,即使走向城市也不忘将目光投向那些从土地上出走的农民(《秦腔》)与他们离开土地后的城市生活(《高兴》)。客观而言,刘高兴和他的朋友们作为进城群体的缩影承载着作者希望“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留给历史”并“触摸这个年代城市的不轻易能触摸到的脉搏”的文学或社会学意义;但主观情感上,实则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忧患意识敦促着贾平凹笔耕不辍地记叙他们挣扎在城市底层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写作既是对其文学责任感的践行,也是其内心乡土牵挂的自然表露。

这部以“高兴”命名的小说不仅将笔墨倾注于对叙述者刘高兴的刻画,更是以五富、黄八、孟夷纯、韩大宝、杏胡、煤球王甚至翠花等一系列颇具典型性的进城者形象展现出底层社会的丰富性,以及他们被病态城市社会不断销蚀禁锢的底层悲剧。不同于主人公刘高兴有意无意地营造一种特殊感,“他的朋友们”在各方面都表现出一种融于底层的苦涩感、悲剧性和浓浓的命运意识,其心理和经历显然更具有通常意义上底层的普遍性和代表性。“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③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卷4,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72-175页。以无名小人物和嘈杂琐碎的细节洪流呈现自然的生活面貌,贾平凹对时代与社会的呈现常被批评略显冗长细碎、缺失连贯性,但实则正是这种避免雕琢与刻意的人民与生活本位思想赋予了其文学世界更为丰富的启示意义和真切诚挚之感。让我们得以通过文字感知他们娓娓道来的,对于生活希望的努力探寻与对底层苦难的如泣如诉。

依照现代化语境的想象,乡村失落本应换来城市社会文化的繁荣与个体更为旺盛的生命活力,但作者对于城市生活无处不在的病态书写却透露出浓厚的悲观意识。现代化对乡民心理、生理活力的压榨与吞噬并没有随其进入城市乌托邦得到缓解,他们怀着各自不同的欲求与缺失走向城市寻求满足和补偿,却又在无形中落入城市的陷阱,或是拼命挣扎、或是无力抵抗、或是永远失去,难以说清进城对于他们而言到底得到更多还是失去更多。仿佛希腊神话传说中拥有迷人歌喉的塞壬,城市以虚幻的诱饵迷惑吸引着往来的乡人,等待他们为之疯狂并跃入海中。我们无法怨恨城市现代化狂欢带来的乌托邦幻想,但却不得不为这场盛大篝火中祭奠的牺牲者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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