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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孤独者》的可逆的互文关系
——对鲁迅《野草·墓碣文》的新解读

2020-11-18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灵魂

【内容提要】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墓碣文》是最难参悟、解读的一篇,也是充分体现和表征《野草》主旨思想的一篇。本文试图从一个新的视角,即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与《墓碣文》作对应性的研究,认为二者有深层次的、可逆的互文关系。墓碣前后的刻辞应该理解为是对魏连殳生前的言行思想与灵魂特质的一种哲学式的隐喻和浓缩式的状写。《墓碣文》和《孤独者》都表达和体现了作家对当时的文化背景下的孤独、绝望的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历时性的心境,因而可以说它们是鲁迅最具个人意义的创作文本。本文通过两个文本之间的意义联系的阐释,力求达到对《墓碣文》的一种新的解读。

在蕴义深邃渺远的《野草》一书中,被视为该文本思想纲要的《墓碣文》无疑是最难参悟、解读的一篇。其斯芬克斯般的语句、旷远迷离的文意为解读者提供了活跃的阐释空间,以往的研究文章中有着各不相同的阐释角度和研究结论。本文试图从一个新的视角,即将鲁迅的一个小说文本与《墓碣文》作对应性的研究,以期达到对《墓碣文》的一种新的解读。这个小说文本便是《孤独者》。

每每品读《墓碣文》,总觉得它与《孤独者》有某种内在的联系,确切地说是一种可逆的互文关系。《墓碣文》中的那“死尸”不就是魏连殳那冷傲的孤魂?而魏连殳不就是那未作古的墓中人吗?墓碣前后的刻辞似乎就是对魏连殳生前的言行思想与灵魂特质的一种哲学式的隐喻和浓缩式的状写。

鲁迅以不能释怀的姿态,以两种不同体式的文本阐发同一题旨,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其原因即在于文本中的墓中人。魏连殳以及“我”并不是可被鲁迅视为的“身外之物”或不相干的“他者”,相反,他们实际上是鲁迅的“自我”投影,或至少也是自我的一个侧面。从具体文本看,他们从外形到内质,都与鲁迅本我之间存在酷似或神似。例如鲁迅对魏连殳的外貌有如下描写:“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这样的描写分明是鲁迅的临镜自摹,鲁迅也曾不讳言地说:“那是写我自己的。”而人物共有的孤独、阴冷、救世、怀疑、绝望、自审等精神特征,无疑是作为“先觉善斗之士”的鲁迅自我人文品格的表征和写照。两个文本的思想内核中亦都涵容了鲁迅对个体与群体、精英与庸众之关系所作的历史与文化的峻急思考,同时还表现了作家对当时的文化背景下的孤独、绝望的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历时性的心境。因而可以说它们是鲁迅最具个人意义的创作文本。在这里,本文只试图着重对应地以《孤独者》的内涵来阐释《墓碣文》中的思想蕴义。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写作于《墓碣文》(1925年6月17日)之后整整四个月的《孤独者》(1925年10月17日),即是对墓中人生平状况的追叙与回忆(《孤独者》采用的即是倒叙手法)。它以具体可感的文学形象演绎了《墓碣文》中奥晦抽象的哲学思想。

《墓碣文》第一部分中,墓碣正面有这样的刻辞:“……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一段的四句诗一般的语言在文本中具有支柱性意义,可以视作魏连殳生平、命运与心灵历程的自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一句高度概括,内涵丰富,在此主要意指辛亥革命的到来,使“我”(即魏连殳,下同)欣喜若狂,并为之狂热地呐喊。然而,当它不彻底的内质显露出来后,“我”就如被泼了一头冷水,顿生幻灭之感。此句的蕴义集中体现了魏连殳(也是鲁迅自己)在当时所感得的因社会理想的殒落而生成的挫伤与无奈。

旧民主主义革命的确使一批具有社会使命感和救世情怀的近代知识分子(鲁迅作品中以魏连殳、吕纬甫等为代表)看到了新的民族曙光。这场革命中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意识的振荡和激励,一度使他们跃上时代的潮头,魏连殳成了“吃洋教”的“新党”。然而,中国资产阶级的先天弱势终于无力回天,致使魏连殳们从浪尖坠入谷底,信仰陷入危机,虽依然“死守真理,以拒庸愚”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79页。,固守穷困寂寞,但难掩失意后的消沉落寞,就像“中寒”染恙,无奈躲入自造“独头茧”,发出狼样的“长嚎”,借以宣泄心底的“愤怒与悲哀”。而这“愤怒与悲哀”之中分明浸染着创作主体鲁迅对辛亥革命“内骨子是依旧的”式的变革的失望与愤懑。魏连殳那“老例上没有的哭声”里也深深地烙印着作者的惨痛的生命体验。

“于天上看见深渊”有这样的含义:当生路皆绝的“我”,顺从现世社会的“原则”,当了“顾问”后,“我”便拥有了丰裕的物质生存环境与条件,众人皆认为我“魏大人”高高在上,仿佛生活在天堂,可“我”却深知这一抉择具有毁灭性的能指,它在诱“我”步入深渊,走向自我的反面。此句表现了魏连殳迥异于俗世的幸福观以及它们在“同是者是,独是者非”②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8页。这种抑制和扼杀“独出者”的传统社会中付出的惨烈代价。

魏连殳秉持本我,“率真行诚,无所讳掩”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2页。,极力张扬新思想,并“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这超前而独异的见解无疑为“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②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8页。的社会所不容。他被流言与攻击包围,麻木的庸众非但不理解,反而施加仇视、欺侮甚至迫害,他被失业与贫困所困扰,以至典书求乞,陷入生存绝境。正如鲁迅所说:“……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③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40页。当魏连殳放弃自我,放弃曾有的追求与信仰,不再为“有所为”,而是“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的时候,我拥有了从前不曾拥有的“名利”。在貌似妥协,实则是向世俗社会的恶意复仇中,魏连殳“胜利了”,而这“胜利”的代价便是丧失与出卖自我。灵魂异常清醒的他认识到“我已经真的失败”。虽然他的肉体可以在现世荣耀而“气昂昂”地活着,但他的内心却比“求乞”时还痛苦。一如《野草·影的告别》中所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

联系当时与魏连殳感同身受的鲁迅,魏连殳此举亦不乏他个人的一种心理宣泄。鲁迅是时不仅有魏连殳遭遇的“以众虐独”式的孤独痛苦体验,而且对现实有深厚的怀疑和绝望的焦灼心理,正如他所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④鲁迅:《致李秉中》,《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31页。为了不让这困扰和绝望将自己淹没,颇具复仇性格的鲁迅有时亦想为“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其中亦不排除像魏连殳那样以“堕落”的方式报复社会的冲动,让那迫于自我与现实的约束和局限所不忍为或不能为的事,在魏连殳的身上“现实化”。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一句表征了这样的涵义,即“我”向世俗妥协后,“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磕头和打拱……”充塞着“我”的客厅,簇拥在“我”肉身的周围,就连从前被人戏谑的笑柄,也变成了“大人”的“逸闻”,变成“非常之人”才能行的“非常之事”。在世俗眼中,“我”似乎拥有了一切,然而“我”却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除了体味到向黑暗昏昧世界“复仇”得到的一丝快意外,“我”的精神世界似乎已化作一片荒原。在“我”与外在世界中,“我”看不到“个人”与“灵明”在生长和膨胀,透过世态炎凉的帷幕后,从前所信奉的“孩子总是好的”(即进化论)也已动摇甚至轰毁。

此句不仅涵容着文化精英们力抗时俗的价值观,从魏连殳的思想中,更流泄出作家对自己曾极力崇奉的“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现代人文精神实现的前景和可能性的并不乐观的忧思,同时也流露出对进化论思想的怀疑和动摇。这表明了鲁迅对自己前期坚信的个性主义和进化论思想产生怀疑,而新的思想框架尚未建构起来的矛盾心态。深具忧患意识的鲁迅认为强国必须强民,“欧美之强,根柢在人”。因之他认为首要任务便是改造国民性,并在此前提下形成了他早期的个人主义思想和文化启蒙思想。只有张扬个性与精神,才能使“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①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6页。。

然而,细品《孤独者》,作为个性与“灵明”象喻和载体的魏连殳,在现实社会中不仅像一汪孤独的清流幽咽难行,难以融化由昏昧庸众构筑的旧的社会文化坚冰,最终“出师未捷身先死”,魏连殳自己患病致死。这似乎表明鲁迅已意识到在当时的中国“立人”的艰难和文化改造的积重难返。

《孤独者》中魏连殳的秉性是“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而对孩子和青年却有出奇的关爱和宽容,他的客厅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和“腌臜吵闹的孩子们”,他认为孩子“全是天真的”,“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这些思想显然是由鲁迅前期所奉持的“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的进化论思想所派生出来的。然而魏连殳在落魄途中不仅为成人们鄙弃,分明“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连“还不很能走路”的“一个很小的小孩”竟也“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经过如是的打击及自我灵肉裂变后,曾经视孩子若上帝的魏连殳终于认识到,“儿子正如老子一般”,进而态度“可也两样了”。正如鲁迅1925年4月在一封“两地书”中所说的:“现在我想先对于思想习惯加以明白的攻击,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攻击青年。”这一发于《孤独者》和《墓碣文》同年稍前时间的言论,表明鲁迅对进化论的怀疑和部分否定,这种思想必然会波及其后的创作文本。

到了第四句,在体味到所谓的“胜利”的快意后,“我”已变得玩事不恭,“浮而不实”,揶揄人生,对现实与自我不寄任何希望,并残酷自戕自虐灵肉,终于病入膏肓。当“我”的躯体宁静地躺入棺木,“我”那痛苦的灵魂才得到救赎与飞升。因为只有这时,“我”又完全回归自我,重新属于我自己,即“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②鲁迅:《野草·影的告别》,《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66页。。此句其实亦是鲁迅对现实与人世感到极其痛苦与绝望后发出的一种愤激之词,因为他终其一生都不愿放弃对希望的寻求、对“绝望的抗争”,他始终怀着绝望寻找希望,正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如果说《墓碣文》墓碣正面的第一段文字是对魏连殳整个生平与命运的概写,那么第二段文字(“……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则着重写了他“堕落”后内心的矛盾冲突和自我审问。

做了“顾问”之时的魏连殳,无疑具有了双重人格、双重自我。即一个是显性的,一个是潜隐的;前者是面具,后者是真灵魂,二者处于撕裂状态。而那“游魂”便是他潜隐的人格和灵魂所在。当他的显性自我在热闹场中苟且钻营,在荒唐的应酬中说说笑笑时,他的隐性灵魂却在自我角杀和泣血,这主要是由于他的理智与良知时时向内审视拷问造成的。这拷问和内审犹如一条长着毒牙的长蛇,时时啮噬他的心,使他有“新的失眠和吐血”,并终于死去。墓中人和魏连殳对自我的苛责、审问亦是鲁迅惯于解剖、直面自我的人文品格的一种体现。正如鲁迅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全露出我的血肉来……”①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84页。

《墓碣文》接下来的“……离开……”一段文字只有两个字,如何理解呢?从《孤独者》的文本看,魏连殳在给主述者“我”的信的末尾写道:“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着重号为笔者所加)魏连殳出卖自我,违心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这无奈而耻辱的选择使他无颜面对从前志同道合的老友,他请他们别再理会他这向旧势力“妥协”的人,请他们离开他,忘记他,让他一个人下地狱。这其中也分明包蕴着鲁迅的这样的思想,即“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②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19-420页。。因为“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③鲁迅:《两地书·二四》,《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0页。。而这“在自身试验”对作家来说,最理想的园地便是在创作文本中。

《墓碣文》中的第二部分写到主述者“我”绕道墓碣后面看到孤坟,上面没长草木,“且已颓坏”,“我”从缺口中看到内中死尸已“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脸上却无悲喜之表情,只是朦朦胧胧像笼罩了一层淡淡的云烟。

看《孤独者》可知,魏连殳不仅死时孤孤单单,没有“亲人的哭声”,那么死后“独自冷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也不足怪,坟墓的不生草木和颓败陋旧更是情理中事。“胸腹俱破,中无心肝”正是他生前不断拷问自我、啮噬灵魂的必然结果。而“蒙蒙如烟然”的“不显哀乐之状”的表情,无疑暗示了他死后灵魂得以解脱的释然与轻松(《孤独者》在描写魏连殳死时之表情是“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也无哀乐表示)。

……挟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这两段墓碣阴面的文句又再次补叙了魏连殳生前,在拷问、啮噬灵魂时的痛苦并得不到终极答案时的情状。文本在此之所以再度补叙,是因为作为鲁迅自认为“太黑暗”的思想和心理的宣泄载体的魏连殳,因“殒颠”而痛苦的体验终于释怀,而这种心灵的折磨却依然在鲁迅的心中延续。“……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因此,此两段传达了“鲁迅进行自我解剖在他的生命的精神世界中所可能产生的极端的痛苦和严酷的灵魂拷问中的矛盾感觉”④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连载八)——鲁迅〈野草〉重释》,《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8期。。同时,墓碣后面的这段文字,无疑包蕴了一个深邃的哲学命题,即人类文明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不断切近,却永远无法达到对自我的终极性认识。《墓碣文》中的这两段话与“认识你自己”这一古老箴言一样,会穿越时空隧道,闪烁着恒久的价值魅力。

……答我。否则,离开!……

这独立成段的、谶语般的文句与前面的“离开”意义相近。魏连殳虽是“孤独者”,并将真实的心灵包藏起来作就“独头茧”,但灵魂的超强度的创痛与熬煎到了一定极限,也使血肉之躯难以自持。他那颗充满怀疑与焦灼的灵魂于是向外化作“惨伤”的“长嗥”,好似一连串的“天问”,抛给每一位走近者,希求对其生前的所作所为,给予公正的评判并指出救赎之路。他拒绝怜悯、同情、哀叹,只要直接回答,否则便请走开。因为除此之外,什么都是多余的。这显然也是“荷戟独彷徨”的鲁迅“真实的心”的一个闪现。鲁迅痛苦至极时,犹如孤独的征人,在上下求索的路途中,何尝不希求一方能获得理解与拯救的精神寓所,使自己能“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①鲁迅:《野草·复仇》,《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72页。,挽留住那被痛苦的生命所蒸发的“悲凉飘渺的青春”②鲁迅:《野草·希望》,《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77页。。

《墓碣文》中“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一句可理解为魏连殳魂灵的自白:生前的痛苦、矛盾与煎熬,由于过分沉重和浓烈以至延续到死后,也许只有当“我”化为一抔尘埃时,这一切方会随风散去。到那时“我”才能真的得以解脱,露出轻松的微笑!对自我的解剖、拷问,对外部世界的怀疑与绝望的思想特质,既是作为个案的鲁迅的超常性存在,亦是他加于自我的沉重的精神负累、无法除掉的宿命枷索,这使他的现世人生充满炼狱意味。此句表明鲁迅虽为精神界之战士,但身心交瘁时也不免在梦幻里发出欲“成尘”以求逃逸的乌托邦式的话语表达。

《墓碣文》接下来写道,“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如果将文中的“我”直接理解为鲁迅,那么这句话则反映出具有深邃内心世界和丰富感受的鲁迅,虽是勇于自剖的人,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之子”,他亦会同常人一样感到内在的痛苦,这“血与肉”“完全露出”的尖锐痛苦有时是那样难以忍受,即使猛勇坚忍如鲁迅,也会感到“这于我太痛苦”③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18页。,因此这句话并非表现了鲁迅的勇敢与毅然的姿态④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连载八)——鲁迅〈野草〉重释》,《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8期。,“反顾”与“疾走”正是鲁迅的一个无奈与脆弱时分的选择,内创难忍时他亦想暂时回避,对于“露出的血肉”稍作疗伤与抚慰,以便更好地前行。因为“过客”有时也需要停下来“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也需“一片布”来裹扎伤口。鲁迅无疑是“巨人”“超人”,但“巨人”也需要关怀,而需要关怀的“巨人”才是鲜活的、真实的。

结语

由上述解读不难看出《墓碣文》和《孤独者》的互释关系,在两个文本的故事演绎与诗化表征相互映衬之下,我们可以看出鲁迅灵魂深处的孤独难释情怀,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鲁迅以不同的文本形式来传达无法述说的内心悲苦、无人能解的怅惘情怀,由此展现其孤绝却依然要反抗的知识分子现代性批判立场和精神品格。置身于“地狱门楣中央”,却依然沉潜到生命深处,坚韧地表达对人的存在的悲剧性体认与飞升的祈盼,闪烁着鲁迅对人类存在终极意义的追问与关怀,成为鲁迅文学文本中关于人的形上之思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①于文秀:《沉潜到生命本质的深处——鲁迅小说的人学解读》,《学习与探索》,2008年第6期。。

鲁迅的小说和散文诗集之间有着深层的接合关系,无论是研究他的散文还是研究他的小说,都不能孤立进行,须以相互参照互为语境,如此才能将文学感动升华为哲学领悟,进而使研究能够穿透形象,抵达精神的深度和思想的本真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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