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曾经携带钥匙(组诗)
2020-11-18许玲琴
◎许玲琴
[一件瓷器倾倒在地]
她已经彻底破碎,我的92 岁姨伯
我们前去看她时
她躺着,已是一地碎片
她比画着浑身疼,噢,她的浑身都是岁月的伤口
时光的秘密深陷其里
最大的伤口是她的嘴
一辈子为粮食发炎
她已经说不出苦难
她正在散失古董的价值
不能再摆放在儿女身边
成为家族的财富
一个时代的缩影即将消失
只等眼睛里云朵涣散
就用一个长木盒装起灰烬的一生
我的母亲拉着她的手
她的手是唯一通往亲人的路
我们帮她洗头发抹澡
她皱巴巴的皮肤碎成一节节
像一条即将缩到土里的蚯蚓
她白发苍苍的脑袋多么像一个杂草蔓生的坟头
我们抱着一个坟头
为她洗掉一世的尘埃
把头顶上的衰草烘干,电吹风是最后的斜阳
我的姨伯,只能每年清明
为你清洗坟头
去掉蔓草
香烛是热毛巾,是通往人世的电话线
[童年的钥匙找不到了]
我从村子东头到西头的泥巴路
拐到旁边的树林
把它放到一堆乱石子间
一个人玩耍
那些各种形状和细纹的小石子
吸引了我
它们不需要打开什么门
但是都通向心灵
我在一堆石子里浑然忘了时间
忘了我曾经携带钥匙
知了的叫声像一根线提着我的后背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间
漏下
我坐在陈叶和瓦砾间,花衣裳还不懂孤独
没有什么比得上我和一堆小石子的丰富
那里有寂静,和神秘
[我试图从中听到什么]
1954年大水刚刚消退,还是少年的父亲
带着二叔
悄悄登上了木筏子
在白茫茫的水上划动
他们停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下
一个撑开布口袋
另一个用撑船的竹篙子朝树上捅
乌龟从树枝上掉落
沉甸甸,不亚于郑重的人生
兄弟俩提着满袋乌龟
向着笑脸的祖母跑去
三叔和四姑坐在门槛上
泥巴涂了一脸
他们还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事
祖父举着白亮的斧头,劈柴
他还是年轻的父亲,高个
腰板挺直
炊烟还没有从灶膛冒出
小脚的祖母转过脸
她的脸不曾因岁月的困苦而减少美丽
多年后,她只有爬满皱纹的慈祥
而现在,这些影像消失,祖父、祖母
还有撑开布口袋的二叔
三叔、四姑也很少来
只有父亲坐在电视机旁
他看起来比祖父更显苍老
那个在大水中
划着木筏子到树下接乌龟的少年
他仰起来的一张稚气的脸
是今天这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吗
他的咳嗽仿佛岁月的回声
我试图从中听到什么
一口痰像他不吐不快的岁月隐疾
[惊 蛰]
万物苏醒的时候
他却睡了,我们顶着春雨参加他的葬礼
大地醒了,天空醒了
他却没有醒
躺在棺木里的他很轻,轻得只有骨头
所有的血肉都是欲念
他只留下了最根本的东西
而这些,也会被烟火拆卸,成为一个人的废墟
我们一群二十多年的同学
参加完葬礼
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
喝酒、吃肉
没有人再提起他,一声惊雷早已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