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具体而简单的事物(组诗)
2020-11-18
旧报纸
不知这家做了旧的小店
从哪淘到几十年前的老报纸
新闻已成往事
一些语句读出来便是笑谈
曾经蕴含的危险
引发过的心惊肉跳
都凝固在一颗颗小号铅字里
远看像是擦不掉的污渍
时间没有阶级性
却还是潜藏着刀光剑影
多少人、多少时代已然死去
围坐的我们也在衰老之中
唯有酒,氤氲着相同的滋味
一举杯,就有相似的沉醉与倾倒
再举杯时,窗外暗了
夕阳必是沉入了西边的海面
像一粒丸子,正被我
按进滚汤
雨夹雪
混进雨中的雪粒
像是冬天撤退时,留下的
特务——人间已很凉了
还要再添些冷,真是罪大恶极
这阴谋终不能得逞
不待几声炸雷,以人民的名义
枪毙它们,就一个个
被雨滴们揪出来消灭了
一并清除的还有些旧年的落叶
以及几个老电影里的情节
这么多年,看惯了这些
最终都会在一段噼啪声过后
和水流一起抵达静寂
我早就停止了对坏天气的诅咒
而对相信的事情愈加笃定
比如春天、晴朗
比如禁锢中的解放
比如遗忘,必将抹去那些
曾经加诸于身的寒凉
好阳光
最好的阳光
要在暖屋子里才看得真切
窗子明亮,密封严整
时间的尘埃在眼前飘浮
一本书练习一字马
一只猫已转化成液态
而此时我在室外,北风如虎
啸叫着把铲起的雪,扬得满天都是
大灾之年,冷春天
实在乏善可陈,一切只是继续
口罩中喷出热气
棉衣里的身体有些湿黏
阳光把飞起的雪沫染成紫色
阳光还照亮了那扇板着脸的车库门
它已经两天没动了
等我铲完这堆雪,就会将它打开
毛月亮
毛茸茸的月亮像初恋
看着柔软,若明若暗,却那么遥远
谁知那绒毛竟引领大风
路灯光里雪沫如尘沙飞舞
幽居之夜,装满死的恐惧
活的忧烦,中年人无力的悲愤
我早已不指望窗帘的遮掩
也曾无数次在窗外的严寒中经过
我享受在温暖里
望向寒夜中可见或不可见的事物
那些黑暗,回报我
吸纳弱光的技能
我知道明早醒来,脚步声
依旧会透露积雪
和生活的质感与真相
所以让我多看一会儿这毛月亮吧
虽然它离得那么远,可看起来
真的很柔软,真的很像
柳枝上,毛茸茸的春天
坐在等待里的人
你不认识的那个人
有时我也不认识
虽然我们会盖着同一条梦入睡
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的孤独
他有时到天空牧马
身上落满星星才回来
有时会去南山追逐萤火
把攒了几年的闲情耗尽
大多时候他都和我一起
坐在人间的角落里
等着有人开门进来或离去
等着一道霹雳把目光划出一个口子
等着身体里苏醒一条疼痛的蛇
甚至等一个终点等它的寂静
虽然那种寂静时常让我们惊慌
什么都不等时我们走向陌路
像耽于酒醉而丧失了其它的热情
像从来也不曾拥有过彼此
如果你从远方游历归来
看到他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枯坐
拜托你和他好好谈谈
说一说你曾等待过什么
说一说值得等待的是什么
午夜听到时钟响
月夜向来不是平静的
亡灵们顺着月光的藤蔓
攀援而来,在人间
咔噔咔噔行走,像走在自家的庭院
并不奇怪,这个尘世本就属于他们
活着的人白日飘浮劳顿
此时都陷入梦中
我睡后复醒,听着那些步点
想起自己寄居者的身份
渐渐感到心虚和羞惭
这立身之地已借住了几十年
这具旧皮囊已占用太久
而无端的消磨和浪费之后
仍旧一无所获,一无所偿
让我不可辩驳地
成为一个赖账的罪人
隐秘的午夜,自己的囚牢
时间的锤子越来越重
正在进行着新一轮的拷打
老木墩
我们常坐的那截老木墩
待在那里很久了
作为曾经粗壮挺立的事物
它最值得骄傲的部分已不知去向
剩下这靠近根部的一段
老皮上布满了皱纹
若再这么日晒雨淋下去
过些年,它或许还会长出
耳朵来,会重新听到
那些拔节和开花的声音
孩子,你不知道锯它时发出过
多大的动静,连我
都不知道它有多疼。孩子
当你的小手拍鼓一样拍它
你只会听到一些钝响
而我,却会听到
它身体里一圈又一圈
颤抖的回声
南山松林
阳光怎会均匀
南山上尚有积雪,隐在
苍黄之中,一小块深青更显突兀
那片松林,我曾入内采菇
雨后初晴,漏下的阳光
有着浓烈的松油味道
清风过耳,听得见树木的
呼吸,不徐不疾
此刻寒柳摇得慌张,南山依旧稳坐
遥望中忆起虬枝老皮,残叶满地
心中突然一紧
不知那些自医的针灸师们
是如何忍住刺痛
在这旧世界里活出新生
我喜欢具体而简单的事物
比如在厨房里,用手
把茄子一条条撕开
土豆去皮,用刀,也切成条状
入锅,添水,加油盐调料
盖上盖子,起火开炖
锅里滋啦滋啦,咕嘟咕嘟
一会儿就溢出了香味
很多菜我都是这么做出来的
我喜欢这种简单的做法
不像心里的远方和忧伤
那么抽象却繁复
虚无得令人疑惑,羞于出口
可它们却一直存在着
比如山那边的那边
大海依旧翻腾不息
而我在这里等着菜熟,窗前
那盆三角梅,等着自己的火焰
一瓣瓣烧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