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月琴的四喜
2020-11-18胡著宣
◇ 胡著宣
四喜复读了两个高中三年级,最终还是以二分之差,落榜了,没能考上大学。
四喜读书把家里头读得一贫如洗了。所以,他从学校里一出来,就不得不跟大多数的村里人一样,去附近的金矿里卖苦力挑矿石,加入到上磨肩膀皮下磨脚板皮的“扁担军”队伍里。
四喜的妻子小梅说,那时候的四喜哥,像个被判了劳改的犯人一般,自卑而绝望,更像一节从河水里掏上来的朽木头,水泡皮肿的,毫无生气可言。
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一心想着要靠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人,付出了千辛万苦,却希望破灭,被命运嘲弄着,让他来面对这种不需要任何文化的简单而又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且又看不到任何出头的希望;这不仅仅是对他那孱弱的身体的一种折磨,更多的,是对他那个高傲的心灵的一种蹂躏。
几个月来,四喜只是默默地做事,很少开口说话。
每当矿洞里放炮的时候,他们都要到矿洞外面来躲一阵子炮烟。他同那些一起在矿洞里挑矿石的当地的男人们,一齐来到离矿洞不远处、小梅那个用木板子搭建起来的卖烟酒槟榔的小店里休息。四喜看着他们抽烟,嚼槟榔,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享受着他们的那种快乐。
四喜实在无法适应他们的这种快乐方式。他离开他们远远的,坐在一处的角落里,像个离群的小鹿。
那群男人便笑话他,说他是“闷起脑壳想堂客姐了”,把个四喜羞得无地自容。
有时候,那个梅子会给四喜出面解围。那姑娘,嘴巴子和她那黄蜂子腰的身材一样火辣!“人家是读书人,讲文明,不像你们这些从牛马厂子里出来的,开口闭口都是痞话连天的。”
四喜向梅子投去一种感激的目光。
梅子和四喜以前是初中的同学。梅子读完初中就没读书了。梅子爹不让她外出打工,在靠紧着这金矿的他们家的这块菜地上,搭建了两间木板房,给她开了这个小店,专门做金矿里的生意。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尤其在农村里,当父母的生怕自家的娃儿错过了那个最适合找对象的年龄而误了终身的大事。
近年来,梅子的爹妈就没少为梅子找对象的事操心。别人给梅子介绍了好几茬对象,可梅子就是不搭腔,急得梅子她娘天天在家里给观音菩萨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她家这个鬼妹子快些地动婚姻……
四喜哥一出现,那梅子便显得更加地“目无他人”了!有人开始起梅子的哄,笑她看上了四喜,像护自家屋子里的男人一样护着他,护得实心实意的。
梅子并不恼,笑嘻嘻的。
四喜偶尔与梅子的目光相接,感觉那目光好柔和,水水的,像湖泊里的月光。还有梅子那口细碎碎的小白牙,对着他笑的时候,像是口里头噙着一个用白玉作成的玉圈儿,晶莹剔透的,似乎可以折射出他所有的心事来!
日子在延续。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梅子经常鬼鬼地,往四喜手里塞东西。有时是几支香烟,有时是几颗槟榔,有时是一只棒棒糖……
店子里人少的时候,梅子会给那些矿工们每人泡一杯芝麻热茶喝。四喜的杯子,放的芝麻、豆子,总是要比别人杯子里多出好多。有的时候,她还会把她磕着的瓜子,匀出一大半到四喜的手里。那些说痞话的男人们,也就不再取笑梅子了,大多数的时候,买了他们需要的香烟和槟榔,一伙人会坐到洞口边的石头堆上去,说那些他们永远也说不完的痞话子,把那间小木屋留给了四喜和梅子。
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牛马一般的劳作,磨破了四喜哥的手脚,也磨去了他心里头的脆弱。他可以从容地坐在那些男人堆里,抽烟、听他们讲痞话了!可他的眼睛,却总会盯着梅子那小木屋的方向。那小木屋的壁缝里漏出来的几束柔和的光,让他觉得十分的温暖,把他心里头照得一片亮堂,成了他生命的支柱一般!
四喜哥娶了梅子做妻子。三年时间里,他们添了一双儿女。为了养家,四喜哥不再在矿洞里挑矿石了,他学会了打风钻。打风钻就是在矿洞巷道的作业面上操作风钻机,打出一排排炮眼,然后装填好炸药,引爆。打风钻赚的钱,要比挑矿石多。他对梅子说,要她在家里专心带好两个宝宝,教他们早些识字,读拼音。他对梅子说,他宁愿自己累死,也不愿让梅子受苦,也决不让他们的儿女长大以后像他一样,去挑矿石、打风钻!
小日子过得艰辛而又甜蜜。
二年以后,四喜哥和他的搭档在操作风钻的时候,钻响了一个没有排除的哑炮。那搭档当场就炸死在巷道里,他晕了一个多小时,被矿洞顶上滴落下来的冷水浇醒过来。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凭着记忆,他一寸寸地往洞口处爬,他心里念记着梅子和他的那双宝贝儿女,他心里头明白,他不能死……
四喜哥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医生从他的身体里,剥出来几百粒小石子,而留在他身体里剥不出来的那种细沙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他的两只眼球被彻底地炸烂了,再也无法见到一丝的光明!
出院半年后,四喜哥找到一位老瞎子,跟他学着弹月琴,并跟着那个老瞎子一起去农村里做喜酒的人家赶酒。
他们站在酒席堂中,胸前捧着一把蒲扇一样的月琴盘子,一边“嘭嘭嘭……”地弹着,一边唱一些恭维、赞美别人的顺口溜。那些被他们点名唱赞了的人,会不拘多少地拿出一些零钱来,打赏他们。
干他们这一行,农村人称之为“吃活食”,是这一带的乡俗。“吃活食”的人都是一些瞎子,从来不被人耻笑。因为农村里没有福利工厂,盲人们没有固定的工作可以找,那些好手好脚却又无法干活赚到钱的瞎子们,为得活命,有的去蹲守街头,看相算命;有的便游走四乡,用这种捧场添彩的方式来讨生活。
四喜哥戴着一副墨镜,拿着一根探路的麻竹棍,斜挎在肩背上的那只黑色布袋子里,装着他师傅送给他的那把旧月琴,朝出晚归,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他便凭着自己的记忆,记住了周边十里八村的路线,今日东村,明日西村地赶酒“吃活食”。
人们渐渐地发现,四瞎子与其他“吃活食”的瞎子们,很有一些的不同。除了他长期戴着一副墨镜,从来不让别人看见他那两只瞎了的眼睛,他穿的衣裤、鞋袜,包括冬天里戴的帽子、系的围巾,总是那么的整齐、干净!甚至,超过了村里那些眼睛明亮的人。
还有,他唱的那些曲调,是那么的优美,那么的押韵;他那带着一丝丝忧伤的嗓音,雄浑中掺杂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苍茫感,好似要把所有人,都带到他弹唱的那一种意境之中去。他,不像在取悦别人而获取打赏,分明是要演绎一种地方的文化了。
四瞎子成了十里八村最受欢迎的一位“吃活食”的瞎子。人们习惯了看见他那穿戴得整整齐齐、唱着韵味的歌子、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引发一阵又一阵喝彩所带来的那种快乐和热闹!没了他在场的那场喜事,便像是缺少了一种味,引得许多人都念叨:“那个四瞎子怎么不来呢……”
那些“吃活食”的瞎子们,原本自行商议着划定好了区域的。各人只能在各人的“地盘上”讨食,不能坏规矩。可是,他们都欢迎四喜到他们的“地盘”上去“吃活食”。四喜一去,他们受到主家和宾客们的尊重会更多,得到的赏钱也会更多!拿他们的话说,他们沾着了四喜的光呢。
……
那个金矿垮掉之前,给了梅子他们几万块钱的赔偿。开金矿的几位老板,不是邻居便是同乡,当时他们同意安排四喜打风钻,确实也是出于对他们家庭的照顾。梅子没有听从别人说的去和金矿里的那几位老板打索赔的官司。她拿了那几万块钱,给四喜哥买了一份养老保险,余下的,全部存入了银行。
梅子拒绝了别人介绍她去外面打工、并承诺给予她较高报酬的好意。她去三河口镇子上摆了一个小摊子,卖些水果和日常家用的零碎东西。
人们看到,多数晴天的早上,梅子把两个孩子送上学校的校车上之后,便骑着她买来的那部二手红色踏板摩托车,车的后座上载着她的四喜哥,两个人一同往镇子的方向驰去。傍晚时分,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又会准时地把他们两个人载回来。
不便骑摩托车的雨雪天里,梅子牵着四喜哥的手,四喜撑着他的那把弯把子青布伞,一同走在直直的村道。那把硕大的青布伞,总是靠着梅子一侧的方向偏转着,伞背上那根长长的伞尖子,要么朝东,要么朝西,乍一看,有点像古代的人们看天晓时的那种“日晷仪”。这“日晷仪”,成了山村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没有去赶酒的日子,没有梅子在他身旁的时候,会听到四喜哥在他自家的屋子里,弹响着他的月琴,唱着他自编的曲子:
月琴的咯弹起嘭嘭音来
我四瞎子的咯贺喜到来临咧先把的咯东家来参拜啊
再拜的咯贵客与亲朋咧如今的咯世道大不同来日子的咯越过越火红咧家家户户的咯办喜酒啊
听我来把的咯酒字说分明咧
李白的咯饮酒诗百篇啊张飞的咯饮酒取西川咧桃园的咯饮酒三结义啊许仙的咯饮酒见妻贤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