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行记(组章)
2020-11-18句芒
句芒
信的行走
一封信开始行走,载满言说。手指将意图告诉白纸时,信笺开始了自己的命运。
世界给我们命运,思念给信件命运。一封信躺在信箱的时候,心怀忐忑地等待命运。
绿色信箱等候。在下午某个时刻开启,寄件人焦急地盼望这一时刻。黑色邮戳,分类装包。信中秘密从未泄露,文字窃喜不已。藏匿心灵的秘密,从来都是件高兴的事。但即便如此,途中的秘密却始终焦躁不安。正如冬夜,一个旅人忧虑暴风、盗贼、事故降临——信件的操心也是如此。
时光磨损走着的信函。每次颠簸都让它提心吊胆。有时,它又被一种激动所控制。一封信的心情真是复杂!它将穿越多少城市,像流浪汉一样等待行途终结?在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种折磨。等到心情平复那一刻,它会想到自己难以预料的遭遇——它的负担太沉重了!
一封行走的信总试图达到一种快,但讽刺的是,它的命运始终是一种慢。缓慢在磨损信封,磨损时间;也把言说的焦急磨得尖利,把思念的痛苦碾得深沉。甚至一段时间,收寄双方夜不能寐,埋怨这信的捉弄:总是把新鲜劲搞得灰头土脸。
夜里,邮袋里传来阵阵低语,一种听不清楚的私语——悲哀而有苦难言的思念一遍遍读着信瓤。没别的排遣——看看星星,听听风声——一切期望都难以实现。唯有一个秘密与另一个秘密耳鬓厮磨,彼此告慰。
我想让信笺说话,它却总是摇头,之后是永久的沉默,它以自己惯有的沉默回答我途中的秘密。
从此,我习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它,然后粘好邮票,投入信箱,邮寄到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我希望星星听到、风听到我的声音。我想告诉它们,我如何操纵一封信的命运(将要说的话告诉它——一个哑者,又迫切地渴望它第一时间告诉别人)。
深夜,我拆封你寄给我的信,展开,但并不去看,只是将它投入黑夜之中,让风去读,读给星星去听。
达利及其画作
1
萨尔瓦多·达利,一个总想把胡须翘起来的画家。
不管是在游行的队伍前瞪眼睛,还是在和屋里的桌椅、沙发飘浮齐飞,他都不忘将自己灯捻儿一样的胡须翘得老高。
他总是瞪着眼睛,使眼珠从眼眶里鼓出,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他扮成一种奇特的鱼,面向正在看他的参观者。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画框中伪装自己的人,却总能把梦刻画得惟妙惟肖。
他的自画像:两撇胡须尖锐,像黑色牛角一下子穿透金色的画框,再从白色墙壁中钻出来。好像墙里面有一种伟力,能让胡须化作黑色芒刺穿墙而出。
这神奇的毛发总是和达利天然地联系在一起,并让一切带上了加泰隆尼亚风味,回到菲格拉斯城的大平原,和有橄榄林、尖秃岩石的加泰隆尼亚海岸。
在那里,我们会看到海天之际,一团团云朵正从海水的蒸煮中浮起。白色沙滩宛如盐湖,制造倒影天堂。人们在那里享受美妙的日光浴。
或者,来一个很达利的梦:正午的蓝色海洋瞬间变成干枯的石床。
2
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美妙但焦虑的正午。
蓝色海水渐渐退去,露出荒芜的海滩,像美丽的卡拉褪去蓝色连衣裙,露出光滑的胴体。而极目之处,石床正在升起,一辆巨大的升降机逐渐被看清。
之后,时间凝固了。坚硬铸就的城市在运行数千年之后,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来袭——好像被重新投入隐匿的炼炉中,世界熔化了。
一个流体宇宙!钢铁钟表疲惫成柔软的面饼,软塌塌瘫痪在红棕色平台边缘、枯死的树枝和一堆睫毛、鼻子、舌头组成的堆积物上。
时钟指针静止不动。金属世界的机器轮转疲惫不堪。所有钟表好像厌倦了计数,懒散地贴附于器物表面,成为它们外表的一部分。
一个梦一样缓慢伸展的荒野。毫无疑问,时间静止了,连眼睛也深藏在眼皮底下保持沉睡。
耳朵是否在听?一个降落在钟表指针旁的苍蝇似乎在嗡嗡发声,像记忆一样,久久回响在耳道。
孤 独
冷峻的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深夜是它无可争辩的领地,一旦摆脱了惺忪睡眼,它便踅进这漆黑的空袋子。
猫在袋子里无边无际地漫游,我们难以从它发光的眼中看出什么,所能发觉的仅仅是,发情的猫悠远而嘶哑的叫声。
孤独——一只体型硕大的猫——充塞浩渺的宇宙。它空洞的肚子里不时打嗝,声音仿佛拂晓时的静海,没有波,没有浪,没有航船和旅客,只有漫无边际的忧忡与可怖。
你会说,孤独是黑暗的伙伴,它却长久地和烛光微明的眼瞳做着对视。孤独是灯火熬尽的白夜。
孤独在何处?喧嚣人群是它的所在。节日时到广场去吧!你会看到,孤独在人群中穿进穿出,像落单的激情或独吟的诗歌,在沸腾的广场发着深沉而悒郁的哀思。
在群情激动的宣誓日、哀恸不已的悼亡日或熙熙攘攘的集会日,孤独站在人群中央,静默地听着零点钟方向模糊不清的声音。那里好像独门独栋的一间房,有时我们走进它闭塞的房间,那里野草疯长,如同孤独一样高。
这硕大无朋的流浪猫,陪伴它的只有它的胞弟痛苦。孤独和痛苦,一对双胞胎,一个发病时,另一个有着莫名的感应。
但有时,心绞痛的弟弟并不来看它冷漠的哥哥。痛苦是个怪胎,孤独孤独的时候,它从不去抚慰。孤独孤独的时候孑然一身,没有兄弟,没有仆从,甚至连开端和结束都变得模糊。
猫,孤独的昵称。现在,它正在夜色中颤抖。它预备自白,说知心话给自己听。这样,一场自言自语便开始了。
你说,孤独是独白前要喝的一瓶酒、一杯咖啡,还是要抽的一支烟?——它是你和自己对话前一碟精致的开胃菜!
烟 花
1
只有在节日,她才能见到难得一见的烟花。为此,她要战胜头脑中的魔鬼——青面獠牙的时间。
而当她还是时间的奴隶、游走在晦暗的流年中时,节日尚不存在,也没有像烟花一样燃烧的玫瑰。那时,她是时间肚子里的一只小船,随忘川永不停歇地浮沉。
那时,人们头脑中都住着一个时间的魔鬼,从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只是比划着:流水,粘连不断;绵延,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她和它如此熟识,就像本能一样依赖它,片刻不离。
直到有一天,天上的玫瑰绽开花朵,她有生第一次看到,时间被打断,她欣喜若狂。这打断,宣告了时间的失败。在“节日”,时间打起了盹。
她发现烟花——一种只在节日绽放的花,绽放一次,旋即死去。如此短花期的植物,生命只是偶然一瞬,昙花开放也没有这么短暂。
但有了烟花,她便再没有忧伤。她总记得在节日里、在孤独的天空里观看烟花的绽放。
2
又一个美妙的节日来到,我的爱人,该怎么去庆祝呢?去酒吧狂欢,和那么多影子共舞;还是到餐厅,开启我们芬芳的香槟?到天涯海角或随便什么地方,和自然来一次亲吻会不会更令人振奋?
天鹅绒穹窿香槟般开启的一刻,我就在想怎么度过这古老而崭新的情人节。沉思使我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我想,我还不能给她发短信。我要给她一个惊喜。那些从我身边流走的行人,整整一天都被节日的气氛所激动。街上张灯结彩,人们将世界重新装扮。
而我的创意依旧难产,虽然爱人已经环绕在我的身边。她馥郁的气味使我感到羞愧。
晚风聒噪地刮着。她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矜持,也不再小鸟依人。她揪住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糟透了!”但这强迫丝毫带不动我脑筋的传送带。我的创意依旧难产。
百无聊赖地走在黄埔大街,我们是悲伤的一对。走向广场,一个平日寂寥的空地,我们是孤独的一对:影子虽然缠绵,却有它们各自的行道。
坐在广场长椅上,我们沉默不语。这种无声的抗拒使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忧郁的树影重新爬上我的肩膀。
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突然,一束烟花照亮眼睛,升腾到天空的幕布,瞬间绽开明亮的花朵。
惊喜来到。她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晃。是的,这是我给她的礼物,在一个停驻不动的节日里。它不倦地飞翔、蹿腾,只为到达盛开的位置;且不惜耗尽生命,到它想去的地方,产下花瓣。
烟花瞬间引爆,绚丽地盛开,放出斑斓的星光在天空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