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名物”回放唐代上元节
2020-11-17梁志贤
梁志贤
历史传统的积淀与多民族文化的融合,造就了开放浪漫的大唐王朝。在这个诗意盎然的时代,自然有许多令人向往和歆羡的文化奇观。在我们看来,堪与唐诗媲美的是上元节。天宝三载(744),唐玄宗正式下诏,将这个节日确定为永久性节日。我们应当注意的是,这个节日最后的定型,与中国诗歌高峰的标志——盛唐诗,基本上是同步的。二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现了中华民族超越凡俗的审美情趣与追求,都值得我们用心品味。
本期“校园阅读”的三篇文章之一,即是作者立足文本,参证地下文物,回望千年上元之绰约风姿,捕捉唐代才子之灵心慧性的一点体会。《让“名物”回放唐代上元节》以出土文物和图像中的九枝灯、烛台、灯楼、灯树、铜漏和漏刻参证,为我们理解“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陈子昂《上元夜效小庾体》)“光随九华出,影共百枝新。”(韩仲宣《上元夜效小庾体》)“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苏味道《正月十五夜》)等诗句,并还原上元节的节日盛况,提供了实物证据。以二重证据法为唐诗阅读提供了有意义的参照。
韦应物和韩愈都是唐代著名诗人,但《随韦应物〈长安遇冯著〉》和《韩愈,那诙谐的〈落齿〉》,却选择了两位诗人历来不甚为人关注的诗篇。冯著生平,史传缺载,作者通过对冯著诗及韦应物赠冯著诗的分析,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结合前人的点评,对诗歌的艺术特征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能于细微处揭示诗歌的言外之意。韩愈诗歌写的是凡俗而缺乏诗意的“落齿”,这在中唐以前的诗歌史上,原本是很少有人关注的题材,但韩愈居然将这种身体的病痛写进了诗中。作者不仅对这首诗下了逐字逐句细读的功夫,同时也注意到韩愈集中对“落齿”反复持续的书写,并从诗歌史发展的角度,认识到韩愈《落齿》在题材开拓方面的意义,及在文学史上的影响。
需要说明的是,三篇文章,都出自选修我“唐诗宋词名篇导读”课程的2017级本科生之手。因此,尽管文章还有稚嫩之处,但以她们的年龄和学习经历来说,三篇论文皆文笔省净,不乏新意,蒙《博览群书》编辑部大力支持,选在与上元节相似的明月高悬的中秋节时推出,亦别有意蕴,相信会引发读者的遐思。
——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刘怀荣
农历正月十五日是传统的上元节,其起源颇有争议,但根据文献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在隋代时,就“每以正月望夜,……灯炬照地,聚戏朋游,锣鼓喧天,男女混杂,内外共观,欢乐无已”([唐]魏徵《隋书》,中华书局2002年版,P175)。到了唐代,上元节已成为朝野关注的重要节日。而观灯则是上元节中最重要的活动。到了天宝三载(744),朝廷正式下诏,正月十四至十六日,“开坊市燃灯,永为常式。”(《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燃灯与取消宵禁,成为这个节日最重要的两大特点。奇异的灯火,一年中绝无仅有、不受约束的彻夜狂欢,让各阶层人士都格外珍惜这短暂的时光。故歌咏上元节的诗歌中,多有對灯具和玉漏的描写。这些当时流行的名物,为我们还原上元节的盛况,更好地理解唐代上元诗,提供了一把特殊的钥匙。本文尝试结合出土文物和文献,从多枝灯、灯轮和玉漏等名物入手,对唐代上元节和上元诗做一初步的探讨。
多枝灯。唐代的经济十分发达,出现了大量装饰性质的灯具,如枝灯、灯树、灯笼、灯楼、走马灯等。其中的枝灯是在前代枝型灯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匠人们根据树的形状来制造灯架,最后依托枝干形成分枝。《西京杂记》记载,汉高祖的咸阳宫中收藏了无数珍宝,其中的青玉五枝灯最令人惊异,“高七尺五寸,作蟠螭,以口衔灯,灯燃,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焉。”([晋]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三秦出版社2005版,P140)可见枝灯被点亮后有很高的欣赏价值,也具有烘托气氛的效果。《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树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华书局1985年版,P27)可见灯树外形之美丽,光芒之耀眼。唐代的上元诗中有很多对枝灯的描述,如韩仲宣的《上元夜效小庾体》:“光随九华出,影共百枝新。”
在诗歌中出现较多的是九枝灯。卢照邻在《十五夜观灯》中提道“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韦蟾《上元三首》(其三):“夜阑陪玉帐,不见九枝留。”李商隐《楚宫》:“如何一柱观,不碍九枝灯。”《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这些灯具渲染了节日的气氛,让人仿佛看到了当时灯火辉煌的景象。在出土文物中,也发现了九枝灯。
以现收藏于南京博物馆的1964年在江苏徐州十里铺出土的东汉的九枝灯为例。这盏灯的灯座是覆盆形的,灯柱立在中央,从灯柱上分上、中、下三层交错伸出曲枝灯盏,最上层的曲枝端是羊首,中间一层是龙首,下层是虎首,每个兽首上都涂着朱色,兽头的顶部有一个圆孔,用来安插灯盏。每个灯盏都是一个浅浅的圆盘,盘底有一个短柄,正好可以插进兽头顶部的圆孔中,便于安装。《山海经·海外东经》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晋]郭璞注;[清]毕沅校《山海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P89)有学者认为,九枝灯很有可能就是根据这个传说设计出来的。因为顶端和九条枝杈一同点燃的时候,所呈现的正是十日并出的景象。将九枝灯点燃,就像点燃了一棵火树。而这种类似于“十日并出”的景象,正与上元佳节热闹的灯会相匹配。
隋唐时期的多枝灯在形态上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变化,更加方便人们使用,也更多地参与到民众对节日的庆祝活动中。这一时期的多枝灯多为方台形灯座或盘形灯座,下部有莲花座,座上是烛节形的灯柱。这种灯占用的空间较少,照射的范围较广,不论是点灯还是熄灯都十分方便,特别适合用来照明,因此,它在上元节的诗歌中十分常见也就不足为奇。
灯轮。灯轮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大型的灯树。在唐代的长安,上元节燃灯是一项与民同乐的盛大活动,大型的灯轮不仅起到装饰的作用,还体现了唐朝的盛大气象。张鷟《朝野佥载》记载:“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日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唐]张鷟《朝野佥载》,中华书局1979 年版,P69)陈子昂在《上元夜效小庾体》中有说:“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韩仲宣也有《上元夜效小庾体》:“他乡月夜人,相伴看灯轮。”在诗歌中,人们似乎都十分喜欢观赏灯轮,那么灯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在敦煌莫高窟,还保留了绘有初唐时期灯轮和灯树图案的壁画,壁画的中央是一座灯楼,灯楼共有九层,每层都放满了燃烧着的灯盏,而在灯楼两边分别立着的就是灯轮。灯轮可高达几十米,上面缠着丝绸,装点着金玉珠宝,挂满了点燃的彩灯,吸引着人们来观赏。在敦煌的一些发愿文中,记载了灯轮燃烧时的情景:“遂乃千光普照,百烛俱明。贤圣遥观,逐灯光而竞集。所以建净轮于宝坊,燃惠(慧)灯于金地。架迥耸七层之刹,兰柱炳而花鲜。”(黄征,吴伟编校《敦煌愿文集》,岳麓书社1995年版,P509)可见灯轮燃烧后是十分华丽壮观的。
玉漏。“玉漏”即古代用来计时的漏壶,在上元诗歌中,它经常与“催”字一同出现,显示出一种时间上的緊迫感。例如唐代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崔液的《上元夜六首》(其一):“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于1976年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阿门其日格乡被发现的中阳铜漏,是目前我国发现的保存最为完整,且有明确制造年代的泄水型沉箭式漏壶,十分珍贵,也为我们提供了可以与文学文本对照的实物。古人很早就把漏壶作为计时工具之一,漏壶一般由漏水壶和漏箭组成,漏箭是用竹子或木头做成的,上面刻有表示昼夜时间的刻度。用漏壶计时时,在壶里装满水,漏箭会浮在水面上,壶里的水慢慢下漏,漏箭上的刻度也就慢慢显示出来,人们就可以根据刻度得出时间。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对“漏”的解释为:“漏,以铜受水,刻节,昼夜百刻。”([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5年版,P237)指的就是这个过程。
隋唐以来,时间的计量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相关的工具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唐初,太常博士吕才制作了四级补偿式浮箭漏,“有四匮,一夜天池,二日天池,三平壶,四万分壶。又有水海,以水海浮箭。以四匮注水,始自夜天池,以入于日天池,自日天池,以入于平壶,以次相注,入于水海,浮箭而上,每以箭浮为刻分也”。([宋]杨甲《六经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P250)这一漏刻比前代的计量更加精准,水从最高的壶中流入第二把壶,再依次流入第三、第四把壶,这样的装置可以使水位尽可能的平稳,提高了计时的精确度。
出土文物及文献记载,为我们研究中国古代的计时制度提供了依据,也让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上元诗歌中的“催”字所蕴含的情感内涵。从漏壶的形制与作用来看,漏壶与时间是紧密相关的,水的流逝,正象征着时间的流逝。隋唐时期,只有在上元节时,才会开放宵禁。唐人韦述《两京新记》记载:“正月十五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光若昼日。”([宋]李防等编《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P141)人们在观赏奇幻的灯火,享受“金吾弛禁”的自由时,自然会感到时间的珍贵和紧迫,所以就生出“玉漏莫相催”的主观愿望。而通过漏壶,我们可以更直观地感受到上元节的独特魅力,以及古人对上元节发自内心的那一份留恋之情。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