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为何崇拜王维
2020-11-17王志清
王志清
人但知,杜甫与李白关系非常好,郭沫若说他们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杜甫写了十几首诗赞美李白,敬佩之至。殊不知,杜甫对王维,则可用得上“崇拜”。王维陷贼归来,老杜献诗给他,称他为“庾信”;王维离世后多年,老杜还怀念他,称他为“高人”;王维不在场的活动,老杜也自然想到他,对其隐居地也充满了爱慕之情。
杜甫生于712年,比王维约小11岁,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交往,至少是没有史料记载他们有什么来往。杜甫有几首写王维的诗,甚至有写给王维的诗;遗憾的是,王维没有一首写杜甫的诗。杜甫有一首诗《解闷十二首》(其八)云: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题为《解闷》,且作于王维离世后五年,也就是说,杜甫在生闷气的时候想起了王维。这也很让人纳闷。怎么生闷气的时候想起王维来了?怎么还对王维如此恭维而以“高人”相称的呢?
为什么气闷时想起王维
杜甫生闷气,肯定是由王维引起的。或者说,王维让他生闷气了。王维怎么让老杜生闷气了呢?杜甫的《解闷》诗作于永泰二年(766),是时诗人流寓夔州,去留两难,内心非常苦闷,国事家事诗歌事事事在心,一下子便写出12首以《解闷》为题的七绝来,内容涉及社会政治、家国民生以及诗人诗歌等,其中《解闷十二首》(其八),就是怀王维的,12首解闷诗中五首是怀人的,盛唐诗人中被写到的还有孟浩然,竟然与其交往甚密的李白没在。
杜甫人生的最后十年,亦即760-770年,这段时间里竟然写了1100多首诗,然而,此前与此后的几部唐人选唐诗的存世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极玄集》《中兴间气集》《箧中集》,都没有选他的诗。杜甫应该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然而,就是没有选他的诗,他能不气闷吗?杜甫作于其时的《南征》诗曰: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此诗与这12首“解闷诗”差不多作于同时,诗中“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意思是,我辛辛苦苦写了一辈子的诗,怎么就知音難觅而无人赏识的呢?老杜非常苦闷,也非常自负,非常的不服气啊。然而,这是个王维的时代,虽然王维已经离世有几年了,仍然盛行王维的诗,盛行王维的诗风。王维离世后,至少三十年,还一直为世人景仰,王维诗风乃是诗坛主流,或者说,诗坛仍然是王维的一统天下。非常自负的杜甫怎么能够不气闷呢?他在《解闷》诗里说:高人右丞已作古已多年不见,蓝田别业也因主人的离去而寒藤丛生,而王维清诗秀句依然盛传而遍布环区,其弟王缙相国也诗文风流而传承不绝。潜台词是,你王维诗运多好呀,死后多年依然到处知音,而我老杜却怎么这样的不幸啊!
老杜气闷的是世人没把他当回事儿,有一种羡慕妒忌恨的不是滋味。他还自然怀起孟浩然,《解闷》其六诗曰: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老杜气啊,他是为那些没有诗才却占据诗坛的“耆旧”们假装清高而气啊,那些当红诗人,写不出浩然“新语”来,却在那里模仿浩然“漫钓”。王维孟浩然人不在了诗还流传,也非常值得他钦佩,甚至崇拜。但是,也为自己不为人知而气恼。杜甫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是个随便什么人能够让他轻易恭维的。他为什么要这样恭维王维,称王维为“高人”呢?
杜甫以“秀句寰区满”来评价王维,是他称王维“高人”的第一重要原因。唐人雅好“清”,盛唐诗观,以“清”为上。刘长卿有“清论含九流”(《送裴四判官赴河西軍試》)之说。殷璠《河岳英灵集》评曰:“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这也是突出“清逸”的方面。《河岳英灵集》叙云:“粤若王维、王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盛唐人殷璠将王维作为盛唐诗的领军人物,对其独擅“秀句”以充分首肯。王维诗清逸空灵,“若清风之出岫”,“若清沇之贯达”,其人虽已离世,影响依旧,诗坛依然“清”风弥漫,“秀”满人寰,“最传秀句寰区满”啊!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五)诗云: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杜甫以诗论诗,认为诗要继承传统,不废齐梁,坚决地与六朝“清词丽句”相亲比邻。韩愈在《题杜工部坟》里评杜诗:“笔追清风洗俗耳,心夺造化回阳春。”据陈怡焮考,“清词丽句”的美学范畴首出于杜甫(《杜甫评传》)。杜甫不仅率先提出了“清词丽句”的艺术风格,且将此作为一种审美境界与诗学追求。陈师道《后山诗话》说:“子美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意思是,子美句工于摩诘句,杜甫五古《太岁日》里二句,虽然袭用王维诗句,却比王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原句更好。因为以杜为宗,便出有失公允之偏袒论,为人嗤笑也。但是,从杜甫仿用王维诗句,则亦可见其私心王维之一斑也。非常自负的杜甫,亦不畏“当时流辈之所讥诮”而取用王维这个“同时之人”的诗句,可见他对王维诗也真是心悦诚服也。
天下诗人让杜甫称作“高人”者,唯王维一人而已。老杜以诗解闷,气闷时以诗发泄,忽然想起王维,可以肯定地说,杜甫之闷,是由王维诗引起的。也可以肯定地说,杜甫对王维充满了景仰与赞美之情,诗虽为“解闷”作,字面上却让人看不到老杜有什么可“气闷”。
为什么说王维是“庾信”
杜甫称王维“高人”,是王维故去后五年,应该说这种缅怀与称赞,一无敷衍恭维之嫌。而王维在世时,杜甫对其也有过崇高的评价:老杜《奉赠王中允(维)》诗云: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题为《奉赠王中允》,以“中允”称王维,而为直呼其名。“中允”是王维当时的官职,是“太子中允”的简称,正五品下,属詹事府,掌侍从礼仪、驳正启奏。王维陷贼前官给事中,正五品上,为门下重职,分判本省日常事务,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杜甫诗以“中允”相称,可知诗写于王维陷贼归来不久。翌年,王维官复给事中。
杜甫与王维的人生道路不同,为人行事、气质风度、性格信守等更是迥然有别,诗风也大相径庭,然其激赏王维“三年独此心”的道德名节。诗以一般性的寒暄开篇,拉近与被赠对象间的关系。颔联比较着写,这里提到了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庾信,一个是陈琳。庾信曾是南朝梁官,奉命出使西魏,被强留北方,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后老死北国。诗中“共传收庾信”句,意思是,王维归来不是我杜甫一人高兴,大家为之奔走相告而额手相庆。杜甫将王维比作庾信,是因为他们都有陷贼遭遇,虽然庾信没能像王维那样自残以抗节,也没能像王维那样最终实现回归。诗云“不比得陈琳”,意思是王维不是陈琳,与陈琳与有着本质性的区别。陈琳原是袁绍的人而后降曹,他在为袁起草的伐曹檄文中,极尽诋毁之能事,把曹操的祖宗八代都骂到了。因此,杜甫认为,王维可与庾信媲美,不能与陈琳并论。
诗的颈联“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二句,与颔联形成因果关系,既是写王维为什么值得赞誉的原因,也是写他为什么欣赏王维的原因,他认为王维能够这样忠君爱国非常了不起。两句诗写活了两个人:一个是王维,忠义自守,独心向唐;一个是他老杜自己,侠义肝肠,仗义执言。诗中盛赞王维的坚贞气节,欣同王维“独此心”的忠义观,也非常欣赏王维“见义智为”的仁者之勇,理解王维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反对违反人性与人道的道德绑架。杜甫是个道德正统观念很深的士子,其思想特点是忠君爱国,维护皇权,一生奉儒守官。如果王維真有什么有辱国格与人格的污行,杜甫肯定不会有此诗辩的。因此,王嗣奭说“此诗直是王维辩冤疏。”(《杜臆》)疏者,奏章也。意思是,这简直就是杜甫为王维写的辩冤的奏章呵。杜甫能够豁出来而为王维“辩”,可以想见他对王维的崇拜程度了。
杜甫的思想,反映了盛唐的节义观,而从道德名节上为王维正名。然陷贼后的王维,一心向佛,希图“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他却对自己近乎残酷的审判,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一直以忏悔而作灵魂的拯救。在几乎每一次接受任命的谢表中都反反复复地自责,反反复复地声讨自己。这种自觉承担罪责的意识,源自于他道德自我救赎、自我苛求的忏悔精神,这在中国历史上真不多见,表现出一个正直善良、清高自洁的独特个体的人格魅力,而这种在自救的种种努力中所显示出来的人性自觉,则强化了他严于自律的道德情怀,丰满了他以国家为重而绝不姑息自我的君子人格。王维上表施献别业,捐出他苦心经营的一方山水圣地,“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以“上报圣恩,下酬慈爱”,保佑大唐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他的《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则是上表施献职田,他第二次呈表请施了。王维忧国至深而忧民甚切。按照唐朝禄制,王维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两职均为五品上,五品官六顷田,王维欲全部捐献。梁实秋非常感动地说:“千载而下,读后犹感仁者之用心。”王维辞官捐献,即便是有自我救赎的成分,然而,这样的救赎也是非“高人”不能有的。这抑或也是杜甫钦佩与盛赞王维的原因。
杜甫呼王维为“高人”,自然含有道德方面的考虑。《旧唐书》王维本传,也在其道德人格上倾力,八百字差不多一半来传其“高人”事迹。王缙在《进〈王右丞集〉表》里说:
臣兄文词立身,行之余力,常持坚正,秉操孤直。纵居要剧,不忘清净。实见时辈,许以高流,至于晚年,弥加进道。
王缙对其兄的评价,非常概括,非常中肯,也侧重于道德操守的角度,所谓的“实见时辈,许以高流”句,意思是时人多称王维为“高人”。王维被代宗皇帝誉为“天下文宗”,他认为王维的诗可与诗骚媲美而不朽,王维的名望可与先朝巨硕并列而无愧,王维的诗歌高度于当代则罕有匹敌(见代宗《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代宗以一个读者身份对王维其人其诗的评价,则反映了盛唐社会对诗歌与诗人的政治要求和审美标准,这种崇高评价正是抽象“高人”的形象诠释。
杜甫将王维比作归来的庾信,这也是他称王维“高人”的重要原因。
为什么钦羡王维的隐居生活
杜甫的高人崇拜,崇拜王维,是因为王维的诗歌、气节与风度等等都高出常人,还因为王维的吏隐智慧与状态,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够具有的。老杜《崔氏东山草堂》诗云: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磐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从题目看,诗写崔兴宗的东山草堂。东山即蓝田山,又名玉山,在长安蓝田县东南。《杜臆》云:王维辋川庄在蓝田,必与崔庄东西相近。草堂在东山,可称东庄,则辋川固可称为西庄矣。古人说,此诗是借崔氏草堂以讽王给事。根据诗意看,是杜甫是身在东庄,而心念西庄。就是说,杜甫在王维内弟崔兴宗家做客,心里却想着王维,对王维是吏隐心生羡慕之意。诗之首句记草堂,次句记秋候。草堂之静,延秋气之爽,故曰相鲜新,即草堂与秋气两相鲜新。颔联“有时自发钟磐响,落日更见渔樵人”,写堂外闻见之景,仍含静意。王维《辋川》诗有云“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则知钟磐渔樵,似是暗用王维诗典,写蓝田山中景物。颈联写堂中食物之佳,饭煮芹,杂米为饭也。白鸦谷、青泥坊,皆地名。白鸦谷,在蓝田县东南二十里,其地宜栗。青泥城,在蓝田县南七里。以上六句,皆写东山草堂之静好,以见仕者之不如隐也。尾联则拓出一笔慨叹西庄也。《杜臆》云:“落句忽及王给事,横出一枝,又是一格。”其实,前六句中,句句都在写王维,写吏隐中的王维。尾联“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二句,写诗人的惊叹,水到渠成地表达了诗人的赞许之意与羡慕之情。盛唐人崇尚“隐”文化,崇尚“史隐”高风。然而,真正能够“吏隐”的也真没有几人。王维的那无可无不可的行事风格,以及超尘脱俗的处世态度,最为士人所心悦诚服。亦官亦隐,官隐两兼,闭关自隔,闭关守拙,这是一种吏隐,是一种心隐,表现出诗人摆脱尘世而亲近大自然的自觉与能力。
这就是杜甫非常钦佩的人生智慧,非常追求的生存境界。一辈子穷困潦倒的杜甫,其购置田产而修造别业的愿望也非常强烈,其诗曰:“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重过何氏》其五)杜甫在长安应该是有一份田产的,其《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其《秋日夔府咏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亦有“两京犹薄产,四海绝随肩”的回忆。杜甫说的“桑麻田”与“薄产”之类,大概是其祖父杜审言留下的产业。后来他避难成都,得朋友赞助也在浣花溪畔建成草堂。草堂的位置背向成都郭,临近锦江,西北可见山巅终年积雪的西岭。杜甫《堂成》记曰: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杜甫安居草堂,结束了流浪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精神面貌发生了变化,诗风也发生了变化,这时多优秀的山水田园诗。《田舍》诗:“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杜甫很为这段安宁悠闲的日子而陶醉了。《江村》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草堂改变了杜甫的人生态度和生命精神,也改变了诗人对生活、生命与自然的理解。
《客至》曰: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飱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这首诗备受人赏爱,诗人心情极好,快乐自得,尽情享受着朴素的农舍生活,享受着优美的自然风景。
杜甫称王维“高人”,可谓恰如其分;王维被杜甫称作“高人”,洵亦实至名归。杜甫的“高人”之评,不仅反映了王维的高度,也反映了老杜的人生境界与精神追求。
(作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