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设(组诗)
2020-11-17鲁羊
鲁羊
速 度
病后一年
我不仅重新开始走路
还第一次尝试出门坐高铁
来到另一个城市
出地铁站的扶梯又长又陡
顺着扶梯上升的角度
我忽然看见了半空里透云而出的
冬日阳光
我站在扶梯上,和你并肩升向地面
速度缓慢而稳定,仿佛我们来自
深邃的矿坑,甚至来自地心
这让我短暂地想象了
同样的扶梯,不一样的速度
假如它像高铁一样快
像飞机一样快,甚至快如火箭
我们会被瞬间弹射到半空
那一团温煦的阳光里
我还想着,即使快速升空
最好能够缓缓落下
老友为伴
沿着一条老城区的繁华马路
他脚步蹒跚,一直向前
他连续三次经过同一个门洞
连续三次,走过同一座桥,再往前走,他会又一次经过那个门洞,重新走过刚刚走过的那座桥。一模一样的桥,只有桥栏杆上“渡僧桥”三个字一次比一次更加鲜红
现在,他心里疑惑,脚步飘摇,像一个孤独的幽魂,今天早上,在人间迷了路,有些恐慌,又感到空前放松,他往后拉一拉松垮的毛线帽子,也许想着,看一眼桥下的河水,会不会清醒过来,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正在冬日阳光里轻快飞翔的这一个,忽然感到有点歉疚,相伴这么多年,怎能让他如此流落。他无声无息地降落。握住迷路人冰凉的左手:两个老友亲如一人,缓慢穿过危险的车流和人群
面带笑意
在快捷酒店里
连续几天看同一部电视剧
那是一部蔚为壮观的古装戏
我看得入了迷,有一天
戏里的北方蛮族
在战场上活捉了英俊的男主角
我坐在电视机前忧形于色
连呼“不好、不好”
你忽然说,有什么不好
他是演员,他们也是演员
我顿时感到了神秘的安慰
立即赞同说,说不定,我们都是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
演员,并且经过了令人厌烦的
精挑细选,这么说的时候
我认为自己脸上露出了
不知由来的笑意
假 设——读《解深密经》之二
有人假设说
地球是几分钟前创造的
它过于漫长的变迁史
都因为上面有“能回忆起”
虚幻的过去的人类
(他们用几分钟时间回忆了
或者是用回忆的方式
堆积起大约46亿年的地球变迁史)
如果有人假设说
我们每个人都是几秒钟前创造出来的
我们是崭新的初生婴儿
却回忆起无以自解的历史
还有与之相关的滔滔情感
如果世界之事无法实证只能推演
我们似乎永远需要另一个
更伟大的假设者
他转过身来说:不要难过,孩子!
不要问昨天发生了什么
今天的关键是——
昨天是否在这个星球上出现过。
广大水面之诗
水面广大而幽暗
如绵延起伏的固体微露光泽
我没有舟筏也没有可抓的缆绳
突兀地漂浮在这样广大的水面
我无法逃脱,只能在水面上躺着
眺望和水面一样的天空
广大而幽暗,只有一丝诡异光辉
从不可测的纵深处,强行透露过来
就像我们未来遭遇的某种提示
广大水面,太广大,太静谧
我漂浮在水天之间
小心地维持着安静和沉默
我曾经尝试呼叫
每次张嘴都会狠狠地呛上一口水
只有一次,完全意外地
你轻轻应答了我
“亲爱的,我在这里,离你不远!”
然后我们之间就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为了不让大水呛死,我们同时抑制了语言
用睡眠,向这广大水面做日复一日的
无语之献礼
绘画二元论
细白线画出的圆圈,一个勾连一个
漫不经心,却又无休无止
黑和白的画面,慢慢积聚起来
形成一个荒谬的悬疑
白色的圆圈,黑与黑的空隙
它们相互勾连,几乎渗透出某种撕扯之力
剥去一小块黑,像几朵积雪在植物黑色枝干,在黑色的地面,甚至黑色的天际
那个人,究竟是在黑的背景上画了白,还是在白的圆圈里画了黑
只要脱离了粗浅的时间与记忆,所有的画面
似乎都要成为某种二元论之谜
我们假设,绘画的作者在完成画面的同时,
放弃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
模拟另一位、另一幅画,我们不知他究竟是在无中画出了有,还是有中画出了无。
也许为了不让我们知晓其中秘密,他抢先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雪夜放歌
昨天,我遇到仙人了
在山坡上,他对我说,要下雪了
到山上去喝杯茶吧
他一说完,我就在山顶上了
一杯热茶也已经喝过了
他说,下雪了,我们唱歌吧
我和山上的人素昧平生
却在一起唱起了歌
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
我听不懂歌词
也不知道怎么跟上旋律
但是歌声太热烈了
唱着唱着就像有一群人加入进来
他们都是我素昧平生的好友
听着他们的歌声,我就像进入
彻底解放的梦境,我快乐得就像发了疯
我敲击一大块木头,为他们打着节拍
直到那块木头被我敲得粉碎
师父啊,那块木头都粉碎了,我还在敲,还在敲
因为我沉浸到他们的歌声里了
沉浸到他们的快乐里了
在异星球的土地上
在异星球的土地上
我尽力奔跑着,如同激动的少年
怀抱一束量子鲜花
追逐着自己的欲望和幻觉
异星球的土地
是由无数时间堆积而成
女孩们一转身就化作鼹鼠
随时钻入地面不见踪影
这时你必须尽力奔跑
向完全未知的方位追赶
她们也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破土而出,这些调皮的异星鼹鼠
她们在地下行进的速度
真是无与伦比
所以你要向着那个未知的方位
尽力狂奔,才有
与她们重逢的机会
相 逢
朋友们来了,也许是约好的
一个接一个,坐进对面的椅子,又起身离去
每个人,包括你,和我只是相对而坐
沉默着,相互凝望片刻
这种奇特的相见
就算完成了
身后几乎看不见背景
也许是一堵虚无的白墙
脸上闪现着不完整的表情
洋溢着喜悦,又有些尴尬
所有人头戴黑色的毛线帽子,
帽檐儿几乎是锋利的
它让朋友们的脸庞
比平时更加白净
我留意到他们的帽子,崭新无尘
有可能
所有人一人一顶
也有可能
那是同一顶
掉转方向
刚才,过去的一刹那
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对此刻,对现在
他想侧身避让,他想微笑着
对未来一刻的自己说
对不起,我走错了
然后掉转方向,离开这条
紧绷绷的时间轴线,为此
他愿意提前沦为一小片虚无的影子
藏身在更广大的虚无里
对未来一刻的那个世界,他想说
对不起
我不存在,我刚才已消失
说话间,他已经身陷此刻
苦苦挣扎的攀岩者
带着向上的决心,坠入谷底
什么关系
昨天晚饭后,圆形餐桌
收拾过了
桌面上显得冷清
只剩下一根香蕉,一把小刀
它们挨得很近,被紧密地
放在一起。安静而神秘
早上
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想用语言描述它们的关系
却和它们一起
陷入了沉寂
披衣出门
在那儿,异星球的夜晚
我们披衣出门的时候,女人
忽然变化成一个沉默的少年
透出青涩的欲望气息
一切都无须解释
我们知道要一起去什么地方
满怀安详和默契
我们变更自己的性别,有时快速而随机
以此向伴侣表达洒脱的爱情
我们披衣出门,去自由的黑夜里
品尝遥远世界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