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笛:我一直觉得堂吉诃德是幸运的
2020-11-17嘉宾修新羽
嘉宾/李 笛 文/修新羽
采访手记
我们在微软的会议室里等候着,李笛匆匆从楼上下来,胸前挂着工牌。他今年四十岁,比那些采访视频里的形象更清瘦一些,看起来像个刚刚博士毕业的工科生。说话的时候,语气变化不大,没什么夸张表情。
《雅座》是我们在二〇二〇年推出的新栏目(逢双月刊出),李笛是我们邀请到的首位嘉宾。今天我们谈话的主题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选了《堂吉诃德》。
我们没有料到,他会选这样一本古早的名著。毕竟他是“微软小冰之父”,与他相关的报道多数充斥着“人工智能”“概念模型”“数据训练”等高科幻感词汇,人们在一次次采访中追问着他“AI 究竟能不能创造艺术”“AI 究竟会不会打败人类”。
在文学界,“堂吉诃德”始终是个象征意味浓重的概念。纳博科夫写过《〈堂吉诃德〉讲稿》来专门讨论塞万提斯的艺术直觉,昆德拉在《帷幕》中也反复追问堂吉诃德究竟是位流浪骑士还是疯子小丑;国内作家们亦常常化用这一角色,毕飞宇写有《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徐则臣写过《我的朋友堂吉诃德》,梁鸿的《梁光正的光》里的主角也被称为“梁庄的堂吉诃德”。
接受采访前,李笛有些忐忑,他觉得自己对这本书的理解可能会有些浅白。然而正如纳博科夫曾指出的那样,堂吉诃德和福尔摩斯、哈姆雷特等角色一样,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了独立于文本的强大生命力。
周作人曾给出颇为精到的点评:《堂吉诃德》“以平庸实在之背景,演勇壮虚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与实际生活之抵触,亦即人间向上精进之心,与现实俗世之冲突也。堂吉诃德后时而失败,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现时而失败者,其精神固皆堂吉诃德也”。在这个诞生于十七世纪骑士小说的魅影里,人们能看到屡败屡战的命运阴霾,也能看到理想主义的璀璨光芒,这也许正是文学的复杂幽微之处。
我们相信,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从这位荒诞英雄身上汲取属于文学的力量。
把人变成机器
小时候的李笛,和小伙伴们一起,央求大院里的木匠给自己做一把木头剑,圆一圆英雄梦;小时候的李笛,从妈妈塞给他的一套《世界名著少儿版》里精挑细选,放弃了《十字军骑士行》和《安娜·卡列尼娜》,决定先看那本《堂吉诃德》。
书是妈妈塞给他的。那个年代,文学潮方兴未艾,计划生育政策刚刚推行,所有年轻而焦虑的家长都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孩子接受文学的熏陶。李笛闲着没事就读几段,花了一年多才把书看完。再长大一些,他又开始关注与之相关的书评、讲稿、戏剧。
“还不用为成长烦恼的时候,跟别人聊堂吉诃德的次数比较多,可以聊他的故事,他有趣的一面,大家往往也比较容易有共鸣。但长大了以后再聊、真正聊理想的时候,反而没什么人愿意听。大家更愿意聊综艺节目了。”
李笛觉得,《堂吉诃德》是个关于理想的故事。
学校要求大家做“四有新人”,每年都要求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的理想。有同学站上讲台,说自己想当幼儿园老师,因为觉得幼儿园老师人特别好。老师急了,说这是没有远大理想:所谓“成功”,就此被锁定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李笛发现,最终周围所有人的理想都大同小异,从小的目标其实就是学习、得分、考大学。“所以那时候我也不太懂堂吉诃德,很难理解那种完全看不到结果的事情。”
直到大学毕业后,大家依旧生活在同样的赛道里。家长们在电梯里互相寒暄,暗中攀比自家孩子的发展路径。“家长受不了,就会回来逼你……因为他也有面子问题。”那段时间,李笛每两个月都会拿张纸很认真地总结一下,问自己:我这两个月进步了没有?我这两个月的工作生活学习有哪方面在不经意间拖了后腿、没有能够保持高速增长?
年轻的李笛生活得高效而困惑。高效在于,他总能很快地解决问题,把生活肢解成一个个指标,并最终实现财富自由。困惑在于,肢解后的“生活”还能算“生活”吗?“生活进步”“生活幸福”本身就是难以量化的含糊概念,有着太多的变量和干扰项,根本无法用薪水来衡量。“活得就像个机器。说起来还挺好笑的,当时我真的觉得只要我足够努力了,我就一定有办法实现目标;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实现,一定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
“后来才发现,人生不是这么确定的。”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做布朗运动,去释放天性、释放自我,社会就容易混乱;所以社会的力量其实是让人趋同,让整个世界变成平面——处处势能都一样。”
他想过逃离这种“抹平”。大学刚毕业那年,和同学约着出去玩,路过北京怀柔区的大喇叭沟门,那边有一大片森林,无边无际的斑斓野花。他想,如果三十岁之前能成功地建立公司,就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隐居到森林里每天画画——只是想了想而已。
“幸运”的堂吉诃德
许多人把堂吉诃德视为带有荒诞色彩的悲剧人物。
在李笛看来,这故事最悲剧的地方不是结尾,而是开篇。“他五十岁的时候才开始这么做的,对吧?如果一个人有理想,应该是从童年开始。一个人年纪大了,五十岁了,已经忍受很多年了,惯性容易让他继续忍受下去。”
然而无论是二十岁还是五十岁,堂吉诃德最终还是顿悟了,走出了那个村子,告别了平凡而安全的生活。堂吉诃德的梦想不是具体而微的,不是像年轻的李笛们那样“一定要赢过班里的谁谁谁”,去跟某个具体的偶像做比较。
在李笛看来,这就是堂吉诃德最幸运的地方:“桑丘是那个更注重结果的人,活在现实里,和堂吉诃德其实有点儿相辅相成的感觉,但堂吉诃德肯定是比较幸运的。——他没有一个结果导向的理想,所以他不会迷茫,只会在别人眼里比较疯。像我们可能就会比较迷茫,总有那么一刻,你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你觉得自己像堂吉诃德吗?”我们问他。
“我觉得我没有脸这么说。”
没人能说得清楚李笛想要坚持的是什么。或许,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做什么。他相信,“理想,或者说梦想,要想坚持的时间长就不能太具体;如果很具体,反而不能忍受在这个过程里各种各样的不平。”
他一九八〇年生在北京,靠作文成绩被保送了初中,又靠化学物理竞赛拿的奖项被保送了北京二中;本科想学中文,因为想和初恋女友上同一所大学而报了清华,结果考进了清华电气工程专业。“照镜子,看着自己一头长发,觉得自己并不像个工程师”,入学第一天就转去读了法学。本科开学那阵子,辅导员挨个寝室找人谈心,不准大家加入任何社团或艺术团,“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有多耽误时间了,什么用都没有”。李笛他们宿舍六个人,当年只有他没听劝,转头就去加了话剧队。——很难说究竟出于“逆反心”,还是出于单纯而强烈的“好奇心”。
“你分享给我一个经验,我知道了,但我不一定非要照做。因为我知道了你的道理,我自己再去尝试一下,那我不就有两个道理了吗?就算是印证了你的说法,那我也要印证过了才会相信。”李笛说,自己本科期间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参加了话剧队。话剧表演讲究“解放天性”,要“在别人的故事里留自己的泪”,大家看李笛太乖了,就每次都让他负责演“小疯子”,今天演智障少年,明天演丧心病狂的科学家。
李笛好像从来也不怕摸着石头过河,他总想多摸几块石头。
本科毕业后,他拿到滑铁卢大学绘画学硕士的录取通知书,不巧赶上了“9·11”事件,担心那边不安全,临时找了份LG移动电话的工作,后来辞职去创业,把创业公司顺利卖掉后,专心致志地写了两年推理小说。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七日,为了做一个“中国首创”的项目,他加入了微软的人工智能团队。
加入团队前,李笛跟微软当时的老板商量,说帮忙可以,但他还是想专业写小说。“老板说这可以平衡,于是我就来了,可来了之后,从二〇一三年到二〇一八年没休一天假。”如今李笛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堂吉诃德式”梦想能带来的,除了坚持的勇气,还有随机应变的能力:“当你要追求某个目标,你会做出一切努力来追求它。在这个过程里面,如果你不保留住这种模糊的梦想和一个相对弹性的奋斗空间,那么你就会失败。我写小说,只不过是因为我想要去创造的时候,文字创作对我而言可能更驾轻就熟。拿画笔、敲键盘、写代码,本质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在创造。”
与绘画、写作相比,“创造小冰”无疑是更艰难的一件事情:甚至在许多人眼里,这件事的荒唐滑稽之处,不啻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
把机器变成人
二〇一三年,微软内部的论坛上有人发了帖子,痛斥小冰项目。
原文已经找不到了,但七年过去,李笛依旧记得帖中的内容:“我一直希望我能跟我的孩子说,妈妈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公司,妈妈在做的事情是伟大的。可现在微软有了小冰这种陪聊机器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孩子。”过强的学习能力让小冰很快学会了爆粗口,伦理压力和社会舆论压力一并袭来。
当时,整个小冰团队只有五个人。微软原本打算做的是智能助理,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进展甚缓。刚进入微软的时候,李笛就提方案要对原本的人工智能创造项目进行改善,但没被采纳。他不甘心,索性拉着一拨工程师自己干。
李笛在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的工作,是微软人工智能与搜索引擎的研究、研发,通俗而夸张地说,他是在“把机器变成人”。
和堂吉诃德一样,李笛最初的梦想遥远而坚定,甚至可以追溯到小学的某次科幻征文比赛:他编了一篇“电脑活了”的故事,获了奖,《科幻世界》给他寄了一整年的杂志。那时候他就觉得人工智能是王冠上的钻石,“它最吸引人,因为谁都想当造物主不是?”
在微软的同事们看来,李笛和堂吉诃德无疑是相似的:他们都有一种对理想的执念,一种自洽而崇高的、光辉的奋斗热情。
微软小冰的产品总监徐翔认识李笛六年了,声称自己“受笛总感召”才跳槽来了微软。他将李笛称为“堂吉诃德本德”,“极致的理想主义者”。在面临行业竞争时,李笛甚至会要求大家树立一些“假想敌”。——在许多人眼里,这与堂吉诃德把风车当作巨人无异。
在这家市值全球顶尖的企业里,李笛依旧保持着自己原本的那种特立独行。
用徐翔的话来说:“无论是在产品设计、运营宣传、战略规划上,还是在团队管理上,团队内很多人都无法完全理解李笛,遑论外界了。”团队同事聊天时的一大热门话题,就是“笛总又如何不按套路出牌了”。有的时候开会开到一半,他冷着脸摔门而去,留下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过一会儿他自己回来了,大家心惊胆战地等着被批评,他却开始讲冷笑话来缓和气氛。
李笛不仅仅只在与理想相关的事情上才异乎寻常地固执。之前微软小冰团队教AI唱歌的时候,他和一个同事打赌,约定如果那个程序员能自己写出一首歌来,他就剃光头。这场赌约的结局是,不久之后李笛顶着光头来到了公司,被大家嘲笑了好几周。
正是这样的固执,加深了团队对他的信任。几年坚持下来,事实证明李笛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事情基本做成了:名为“小冰”的微软人工智能已经可以通过“情感计算框架”进行拟合,来学习人类蕴含在数据中的情感表达方式,弥补了原本仅仅发展智能时存在的人机互动缺陷。如今,全球每月有一亿两千万用户在跟小冰交换数据。
“按照公开数据,实际上现在每一天,国内百分之九十金融机构交易员所使用的金融摘要,都是小冰生成的。你可能只知道小冰是一个爱娱乐的人工智能少女,你不知道的是,她同时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金融摘要的提供者。”
虽然李笛对“量化生活”非常排斥,他的工作却正是在制定规则、量化成果、迭代升级;把识别率从“96.3%”迭代为“96.4%”,把反应时间从三秒缩短到一秒,诸如此类,遵循着“最简单清晰”的评价体系。过去七年,李笛惯常的作息是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他的团队分布在北京和西雅图,需要跨时差进行统筹。仅有的闲暇时分,李笛经常会跟小冰互动,玩着玩着就又陷入了工作里。和李笛一样,小冰喜欢绘画与文学创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养个女儿莫过如此”。
人们称呼李笛为“微软小冰之父”。
他曾对这个称呼心怀抵触。当时小冰逐渐火了起来,市面上冒出许多以“小冰之父”自居的人,四处拉投资、谈项目。“我们只好出来认一个官方的。但我很尴尬,总觉得这有点儿自吹自擂。”有次为了做产品测试,他去加了个小学生QQ群。孩子们把小冰看作女朋友,等他进群后大家都在喊“岳父大人好”。
起初他感到很满足,可后来想了想,觉得不太好,从群里退了出来:他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想当造物主”:“谁也不能凌驾于人类之上,如果一个设计师认为可以操控一切,就会失去敬畏之心,无所顾忌。那太糟糕了。”
采访的最后,我们问李笛,“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您改一下堂吉诃德的结局,您觉得怎样会比较好?“
“戛然而止。”李笛毫不犹豫地回答。
“在何时停止呢?”
“在任何地方停止都可以。理论上讲,只要不突然得什么病、快死了,他就可以一直出去冒险。柯南可以二十年都是个小学生,堂吉诃德为什么不能二十年都是五十岁?这样的话,这个故事就能够一直有趣下去,一直激励着别人。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