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行李箱
2020-11-17文/晓秋
文/晓 秋
他瘦高、干枯,像一株落尽红樱、散尽繁叶,最后经霜雪摧残过的树,浑身透着一股沉默、孤独和坚韧的气息。他须发皆已灰白,如同细密的枯草杂乱匍匐;脸上的皱褶层层递进,最后隐入乱发——想必那被发遮盖处,也是揉不平的沟壑吧,并不比脸上的浅。他身上的衣服自然也是破旧的,奇怪的是并非平常所见拾荒者的肮脏,它们是带着些许褶皱的熨帖,刻意打理过一样。
那是几年前,傍晚出去散步,穿过三个小区,穿过一条马路,再穿过狭长的园林,就是我们每天固定行走的绿地。是春天的某一天,在园林中的一处,我们与他相遇。他拖着行李箱,佝偻着腰背,脚步迟缓,像是刚刚长途跋涉而来,极为疲乏的样子。擦肩之时,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从身边途经的旅人,我们也一样。我的目光像拂过所有眼前的事物,也将他轻飘飘地拂过。一个拖着行李箱途经我身边的老人,这大概是走过时仅存的概括。若无特殊因由,他也仅仅存活于我的惊鸿一瞥,同这一生里经遇的无数陌生人,不会在记忆里有点滴的印迹。但他似乎并不肯在我们记忆瞬间消弭,或者,他不屑于仅仅是我们记忆里的惊鸿一瞥。那个傍晚之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在同一个园林相遇——灰白的须发,佝偻的背,穿戴着有些许褶皱却并不邋遢的衣服,拖着陈旧的行李箱,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模样,形象固执又单一。就像某棵一成不变的树,在风姿绰约、每天都欢天喜地生出新模样的群树之中,反显得姿态傲然、卓尔不群,有先声夺人之势。他从眼前飘移的次数多了再想要忘记,就变得多少有些困难了。于是,不再试图将他混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他只是个暂时不愿意被湮灭在记忆里的陌生人。在这个过于巨大的城市,陌生人就像丛林中一片叶子的脉络,太高的相似度足以毁掉那一点点来自彼此不同的气息。
于是,每天傍晚,像是约定好似的,在狭长的园林通道上我们与他相逢。他很少抬眼看往前方,总是耷着眉眼望着脚下的路。粗沙子的水泥路,生硬冷漠,无论有多少水淋雨浇,总是干得很快,绝无半点生花长草的心思,连细微的石缝里长点青苔的意思都不曾有,绝情地阐释着水泥这种物质的坚硬和冷漠。水泥路两边却是栽种着各色树木的林地,这个城市的地面但凡带着土,是从不会被绿色辜负的,无论是天然蹿长抑或人工铺就,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每一丝缝隙都是可为之地。林地面积大,地面的颜色就绿得欢畅。油亮的草坪之间,成片的玉簪开着百合般洁净的白花,当然稍早些时,园林里是络绎不绝的花香,先是玉兰花的隐约,丁香的浓,再是樱花的淡,跟着就是槐花的甜,接下来又有月季、蔷薇。——像是女人的妆,浅的、浓的、艳的、妖的,依次上阵,都各凭喜好,各自舒展。他是不是对花香对草绿无感我不知道,但他确实不曾扭头看过路边的花草树木,只一味微低着头,想从地上寻找什么物件似的。偶尔,他的目光也会撩起来,毫无内容地瞟向前方;在行李箱与粗沙子水泥地摩擦出来的嘎吱声中,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像是忽然间什么东西蹿出来,惊醒了他。是过往,还是人情?抑或是让内心有些张皇的旧事?
我用余光看他。每次都在错身的刹那,我才端正目光,像是才发觉迎面有这么个人走过来,带着些忍不住的、有点夸张的讶异;其实是趁着这刹那,辨认他的与众不同。他其实并无多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农民的脸,佝偻的背,破旧的衣衫。要说不同,是一眼望过去他身上的落寞气息披挂如铠,不知道要风吹雨打多久,才能将落寂锻炼成铠甲般坚硬。还有,他手上拖着的行李箱;我忽然明白,那个行李箱让他的身份变得难以判定。他本来可以像无数人那般成为大海里的一滴水,无论秉性单纯与否,随时都可以汇进汹涌的泥水而不留一丝痕迹。城市太大,太过辽阔,于是每个个体都不带特质地聚在一起,成为彼此碰撞、彼此淹没的群体。可是他却不是。
他很少为错身而过的人抬头或者打量一下对方,他的心无旁骛是真实的。我不知道他的心游离于何处,随时随地,也许,他并不在行走,而是飞翔。——飞翔在某个事件,或者某段过往里。行李箱摩擦在粗粝的水泥地上,发出嘎吱嘎吱嘎吱的声音,绵延着不断旋转与撕扯的焦虑。他并无感触,这种粗糙连贯的声音大概伴他久了,融进他的身体、他的血液里了,他不能感受这揪扯不断的声音如呼啸的箭镞,击中了四面八方的花草树木,以及与他擦肩而过的我们。我想象这声音带着巨大的力量,像某个电影画面,有大批的禽鸟因被这有力的声响惊扰,呼啦啦从并不密集的林梢飞出,黑色的翅膀一张一闭,遮掩住像羞涩的孩童那般不肯露面、半遮半掩的黄昏。我想象那种巨大的阴霾倏忽扑下来,壮观得如同从高空掉落的乌云,黄昏就这么痛快淋漓地落下来。
实际上,除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连绵不绝,他并未惊动任何事物,连前方几米开外铁皮座椅上几个休息的民工都无动于衷。他们倚靠在椅背上,仰望着被繁密的枝叶遮挡的天空,神情像空无一物的茫然,也像对远方亲人的思念。说他们是民工没有歧视之意,因为我知道前方正在施工,那原是一座庞大的汽配城,整日有着不息的车流,却似乎一夜间不知踪迹。他们很可能是工地上的建设者。
在此之前,我听说汽配城要搬走,但说了好久也没搬,我依旧来这里修车、补漆,换破损的汽车零部件,那个要搬走的传闻被忽视了,像个谣言,于是我们把那个传言真的当成了谣言,日复一日地笃信随时可以进入这个庞大的汽车零部件的“城堡”,更换日益老化的汽车部件,方便得就像临出门要换掉一件衣服般自如。毫无意识之中,汽配城消失了。有消失就有改建和重置,正如我不知道汽配城何时消失一样,我也不清楚“城堡”里何时入住了那么多人;每当黄昏临近,“城堡”四周就多了很多人,他们成群结队,似要刻意强调他们对周围的空间拥有绝对的使用权似的,他们大声地说笑,肆无忌惮。笑的同时,其中两三个人的眼神还会落在从他们的笑声中穿过的行人。还有打闹的,通常打闹的那群以年轻人居多。他们仿佛有使不完的体力,需要用更为激烈的行为来宣泄暂时成为这个城市生猛一员的快乐,或者来自体内莫名的躁动。当然,也有比较安静的人群,循着我们快步行走的线路,松懒地走着,像我们一样深深地呼吸着植物的香气,或者从四环路上漫延过来的噪声充斥的空气,他们低声交谈,努力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我想这个拖着行李箱的老人,一定不是来自汽配城里的那个庞大群落。他孤寞的身影、疏离的神情,有些褶皱却不邋遢的衣衫,空茫的眼神……分明是独自浪荡江湖,或遁逃于繁世尘嚣的形象。对,还有他的行李箱,装着的大概是扔不下的一切,也许是他一生的负载。不管怎样,于我而言他终究只是一个陌路人。错身之后,我以为他会像汽配城一样消失,而我依然在这个城市漫不经心地生活,本无交集,自然再无交集。但是直到春天结束,夏天热气腾腾而来,他一次次与我们相逢。那个不见光泽的行李箱,像条不肯脱落的尾巴,忠实地尾随在他的身后,嘎吱嘎吱执着地响着。他每天都风尘仆仆的样子,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像赴一个什么约会,埋着头,坚定地行进。
我的印象里,狭长园林的终点是他栖息的地方。在那里,他要着手安顿自己,比如歇息和梳理,比如解决晚餐。那条通常被来自“城堡”的民工占据的座椅也有空着的时候,我们见过他端坐上面独自享用晚餐,每次都是一个薄薄的塑料袋,裹着一个煎饼。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煎饼通常是作为早餐存在的,它由定量的面糊和菜蔬制作而成,但是煎饼于他,是廉价且美味的晚餐。我们也遇见过他晚餐后,带着微微的困顿和萎靡,安安静静地坐着,黄昏的光线落了薄薄一层在他的身上,足以让我们看清他的衰落和迷惘。那个同样苍凉的、被时间修饰得很斑驳的行李箱伫立一旁,如同垮塌了精气神的保镖,突出他的异质,又强调他的贫寒。我不知道,他静坐的时候有无注视过我们或他人,我已经毫无探究的好奇;起初的讶异早已风一样消散,我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陌生人的无视。
夏天之后,秋天还没有正式开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模式,林地之外,我们在要穿过的某个小区旁边,提前与他相逢了。我以为这时他的目光总要抬起来吧。马路两旁停满了车,一排不够,并列又停了一排,宽阔的马路成了狭路。狭路影响不到行人,就算人行道一半是盲道,也阻止不了我们大步流星踩着盲道走。盲道旁,十米之距一棵树,树根不深,揣了要出头的心思,把铺着四方砖的路面拱得波浪起伏。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行走的行李箱发出疲惫和痛苦的嘎吱嘎吱声。听到耳里,恨不能一脚把这坚硬与坚硬互相研磨的声音给碾碎,剔除干净,还耳根一个清静。尽管,时不时传来尖厉的车鸣更让人烦躁。除了树,盲道上还有随意停放的共享单车。这时他也表现出不堪忍耐的样子,箱子受尽折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多些爱护。他依旧只是走,埋着头,耷着眼,拖着箱,偶尔侧了身子,谦让路人先过去。也不知他是怎么知晓前方有人的,大概,蝙蝠一样,依赖于声波吧。我们停在一棵树旁,让这个陌生的熟人和他的行李先过去。他果然并不迟钝,抬眼看了我们一眼,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些意外,他脸上缓慢地露出一点笑意,柔和的,大概还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在看清他是否点头之前,我们已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后,依循着以往的轨迹各自相向而走。想来,他其实是熟悉我们的,看似不愿与世事相逢,却终是有一颗经过世事的心,有一双洞悉世情的眼。他不过用漠然与疏离来掩饰流淌在内心的暖意,因为无人在意。
黄昏早早降临,黑暗迫不及待跳出来舞蹈。某天,我忽然觉出一种空荡,因为,我们与他再未遇见。如果不是黑夜掩盖了他,那一定是越来越强悍的寒冷驱逐了他。虽然这个城市的冬天可以有很多地方取暖,但寒夜漫长,哪个地方有耐心收留一个拖着行李箱的老人?他枯瘦、漠然,步履越来越艰难。但是,这种空荡感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好似一缕风从发隙穿过,全然没有感觉出。我们并未揣测过,他究竟是回老家了,还是候鸟一样去往另外一个温暖的城市,开始他看似没有变化的生活。他到底有没有家?我不知道他的起点始于哪儿,不知道在我们与他错身之后,他是否找到更好的歇脚地。
如果他没有家,但愿他是一只候鸟。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总是像从远处飞来的候鸟,或者移栽过来的树一样,在春天蓦然出现。还是固定的形象,灰白的枯发,黝黑而褶皱丛生的脸,拉杂的胡须,佝偻的背。行李箱也是除了更破旧没有大的变化。他钉子一般扎进这个城市,拔出,扎进;再拔出,再扎进,锲而不舍地把这个城市变成他可以随意行走之地。但是,我担心他会越来越瘦,越来越老。他不适合当民工,也不适合流浪。
在这个城市里,究竟,他有着怎样的适合的生存方式?
可惜我们互为陌生人,虽然一次次相遇,但永远不可能会问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