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的诗(组诗)诗歌
2020-11-17张执浩
张执浩
封城记
23 日:零点过后传说变成了现实
灯火越来越密集像热锅中的蚂蚁
我哪里也不会去,反正我只剩下了这里
24 日:除夕。炖牛腩煲,锤炼厨艺
电视里他们的欢歌笑语加剧了我的心神不宁
发短信祝福他人,收短信鼓舞自己
25 日:春节。阴冷中
去菜鸟驿站取女儿寄回来的快递
院子已经空了,流浪的猫狗结伴觅食
口罩,消毒水,酒精棉球……
洗了又洗的手为什么仍然不敢伸向你
26 日:太阳啊太阳,你在哪儿?
27 日:继续宅着,有气无力
躺在沙发上答红星、南都记者问:
“为什么越来越无力?”
因为太安静了,除了鸟鸣我只能
听见两种声音——心跳,和
死神的脚步声:轻轻的,我来了……
28 日:太阳出来了,我在阳台上
把花盆搬来搬去。有人在手机里
捐给我2020 步,代表他会替我与你团聚?
29 日:院子里的叶师傅被确诊
回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儿子曾是我学生
那年夏天因抑郁症投江自尽
傍晚我戴口罩去丢垃圾,抬头
看见月明星稀,好像不可能的事
真的发生了——这是第七日,要有光
我把光源都打开了
我站在黑暗的中心
这不是诗
死神昨晚从我们中间带走了
一个人——这不是诗,因为
死者戴着口罩,死神戴上了面具
诗歌必须正视死者的五官
在殓尸袋的拉链被全部拉上前
在尸体被推进焚尸炉的瞬间
我们能辨认出他是她的丈夫
小提琴手,从南洋归来的好青年
但现在她也戴着口罩无法相认
——这不是诗,因为我没有勇气
冲下楼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殡仪馆的车灯照射着惨白的路面
车身两旁站着几位全副武装
戴着防毒面具的人
沉重的铅灰色的夜空下
甚至没有哭泣,更没有
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程式化的,静默的
仿佛死亡变成了一件羞耻的事
发生在凌晨的不幸在天亮以后
变成了微信群里的谈资——这
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死
没有讣告,没有追思会
惟有加倍努力的活着
因为在死神占据的地盘上
惟有活着本身才能成就一首诗
今日立春
阳光多好啊
这巨大的浪费
羞辱一般
还在持续
我站在窗边反复眺望
空旷的院落
无力的街市
连鸟鸣声也有气无力
客厅里的拖鞋
东一只西一只
走投无路的样子
真让人心灰意冷
泪痕与勒痕
口罩在脸颊上勒出的印迹
是横向的,纵向的是眼泪
我在等你摘去口罩之日
诗歌要横着写,从左至右
竖着的是一架天梯
高烧的儿子蜷在地上
巴望着高烧的母亲
高烧的汉字在呓语
我在等勒进了皮肉的那种疼
它在你的鼻梁我的脸颊上
刻写着一个个“人”
有时候我会忘记它的发音
它的去向,它的来历
有时候我会长久地盯着它看
直到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直到我们终于能够
在泪花中相互辨认
曾经走散过,但没有走失
“我从山中来……”
每天早晨洒水车唱着歌儿
从外面驶进院子
当它绕着楼道歌唱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能闻到幽兰花香
而今这洒水车变成了消毒车
空旷的马路上已经没有闪避的
又跳又笑着的行人
它依然那样在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但歌声如越拧越紧的线绳
缠裹着我们越来越松垮的肉身
马路旁的水杉树只剩下树干了
去年我就以为它们会死
但冬天一过又活出了先前
那种翻山越岭的模样
无题
一个从来不喜欢算术的人
每天起床干的第一件事
就是反复核对那些刺眼的数据
这真要命,但命运
仍旧在款待这个人
这天早晨,他又一次
幸运地睁开了眼睛
扒拉着手指
第一次感觉到了
什么叫做十指连心
春雷1 号
在头顶上炸响的春雷
与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声
效果是一样的
安慰的雨滴洒落
在阴冷的铁丝般的树梢上
如果再密集一点就能听见
有人在树下躬身痛哭
闪电摄下的这每一帧不幸
天亮后都将转述给幸存者
晨鸣的鸟儿还在蹬踢着旧枝
晨起打电话给再也不会接听
电话的人,数字在闪烁
他设置了静音,一张骨灰脸
在闪电划亮的窗口时隐时现
灰的嘴里填满了灰
灰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
雪中词
只有这场雪配得上这样
一些词语:纯粹,宁静,飘逸
以及:轻薄,慌乱,无足轻重……
只有站在窗边的人才能体会
窗户的意味,雪在窗外落下
雪花一片一片上下翻飞着
它们身不由己的样子
只有生在死中才能凸显
挣扎者的无力和宝贵
一场大雪从人世间拓下了这样
一些词语:屈辱,绝望,尊严
我在凌晨的窗边端详着它们
我的表情是这些词语的混合体
光的声音
寂静中最嘹亮的声音
是光的声音
光照着寂静中的事物
又被它们反弹回来
阳台上,剑兰开花了
仙客来一片彤红
我置身其中时常感觉
呼救的声音震耳欲聋
外面的诗
都司湖的野鸭从来不曾
这样从容地凫动过
一家五口在水面上来回划水
在水中进进出出,反复
重复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动作
上午的阳光拉长了人民医院住院部
下午的阳光拉长了岸边的水杉树